计如微的药果然没喝完。
尹萝进去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嗅着直冲大脑的苦味,心想这药肯定苦到姥姥家去了,愉快不少。
对付计如微,主打一个先发制人。
“我惹先生不快,是我之过。”
尹萝语气真诚,“先生不可为此气得连药都不喝了。”
计如微脸色古怪:“为此?”
看起来他挺想怼人。
大概碍于沈归鹤方才的劝诫——否则这人生气起来才没这么好说话,硬生生忍住了。
那半碗药仍搁置在桌上。
“万物有灵,以气交融。修士常说的灵力便是另一种气,而气可以不入灵……”
计如微无缝切入知识点讲解,没有去喝完药的意思。
尹萝这会儿定位是白得好运的学生,对计如微先前的举动没有立场生气,但也不会再过多逾越地“多管闲事”。
这些理论于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在听到关键字的瞬间门,清楚地记得计如微讲过,但更深刻地明白自己当时完全没认真听的。
……枯燥乏味得跟开荒过场动画一样,谁能想到是真的考点啊!
即便所行端正,顾忌着男女之嫌,房门保持着敞开的状态。
沈归鹤正在喂那两只鸟儿。
略微锋利的鸟喙在啄食时刻意收敛了力道,快速而轻捷地叼走食物。
“辛苦你们了。”
沈归鹤抚摸着它们的羽毛,收回手时被蹭了蹭手背。
左边那只鸟发出两声短促的“咕唔”声。
“不是。”
沈归鹤否认道,“萍水相逢罢了。”
他回首朝屋内看了眼,这个角度只能看见靠近门这侧的尹萝,半边身子微曲,是个认真记录的动作。
应当没什么事了。
此次再见,沈归鹤能感觉到计如微的状态不大对。
约莫和眼睛受伤有关,性情也随之变化。
沈归鹤见到计如微的第一面,计如微受眼伤影响,正在发高热,辨认出他的模样,竟凭空爆发出了一股猛力,越过医师抓住了他的手臂:
“她在哪里?”
“……谁?”
沈归鹤没有以灵力抵挡,“你想要找谁?”
计如微便睁着那双已经看不见任何的眼睛,隔空凝望他一阵。
分明没有多余的表情,沈归鹤却读出了几分绝望的痛楚。
手臂上的力道能够清楚感觉到计如微的迫切与执念。
“是谁?”
沈归鹤被这种情绪引动,带了几分紧迫,“我替你去将人找来。”
计如微难以为继,就此晕了过去。
沈归鹤后来又问过计如微。
计如微疑惑道:
“什么人?我要找谁?”
却是半点不记得了。
医圣道人在重病中,说几句胡话也是有可能的。
沈归鹤没再提起,然而一直无法忘怀这件事,总觉得还有内情。
什么人,能让计如微病中寻求、醒来后装得一无所知?
沈归鹤与计如微虽不在一处,毕竟多年好友,又有帮忙寻觅材料、替千鹤宗做机巧的往来,见面的机会不少,对对方的事知晓得七七八八。从未见过计如微身边有什么出现过,又消失了的人。
尹萝眼睁睁看着计如微把药倒在了花盆里。
“……”
这花不知道能不能生出变异株。
动作一气呵成。
明显没少干。
尹萝就低个头的功夫,抬头只能看见收回碗的动作了。
计如微稍稍偏过脸,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窗棂透过的光正覆在他的眼上,折射出的光晕微泛着暖色,洒落在那一点指尖上,满载莹润。光影浮动,在唇间门投落跳跃的阴影,似悄然的亲吻。
本人无知无觉,神色不起波澜,隐含的倨傲被难以言喻的旖旎化开,不叫人生气,反倒是不能多看了。
尹萝在无视与否之间门反复横跳,问道:
“您不想治好眼睛吗?”
计如微放下手:“我以为你晓得什么是轻重了。”
尹萝不卑不亢地道:
“沈公子为您的病情颇为费心。”
计如微亦道:“萧玄舟深夜前来,如今孤身赴往荆昆,尹二小姐似乎未曾相送。”
尹萝:“……”
互相攻击是吧。
吃人嘴短,学人嘴软。
算了。
尹萝别过脸,能屈能伸地沉默了。
计如微道:“没问题就回去。”
“有。”
尹萝将原本碍于计如微身体而规划分日程的问题一气儿都拿了出来。
计如微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姿势,杵着脸颊,好似随时都能眯过去:“问。”
这一问,就问到了黄昏。
计如微讲完最后一题,轻道了句:
“悟性不错。”
讲述至此,他的语气已显疲惫之色,声音哑意更重。却不难听,像某种专讲睡前故事的节目,到了午夜逐渐缓慢、压低了声调,只余絮语。
尹萝早注意到壶中茶水已凉,有了前车之鉴,没去劝诫。
“咳。”
计如微掩唇低咳,“回去吧。”
尹萝起身。
窸窸窣窣的声响。
往日眼睛还好时不会注意,更多依靠听力后便明显了。
计如微感觉到她在桌上放了什么。
“多谢先生今日为我解惑。”
尹萝行礼。
计如微徐徐道:“明日便不来了?”
尹萝没同他斗嘴,只是道:
“要来的。”
计如微没再说话。
待尹萝走远,他在桌面摸索了下,先感受到一股热意。
越靠近便越灼烧。
计如微静止须臾,改道,去碰了碰茶壶。
温热的。
是赤炎丹。
计如微倒了杯茶,已有了温度,适宜入口。
茶香已经很淡,即刻被靠近的药味覆盖。
喝药太多,身上都要是这个气味了。
计如微眉心收了收,道:“尹家小姐走了?”
“嗯。”
药碗在桌面碰撞出细微声响,沈归鹤的应答一如举动和风细雨,“谢公子在外等候,与她同去了。”
沈归鹤来时,正碰到尹萝出来,看见门外的谢惊尘,颇为惊喜的模样。
计如微闻言轻哂:
“这算是个什么事?”
尹萝确实是同萧玄舟有婚约。
这若是背着萧玄舟行事,自然是大有问题。可萧玄舟前几日在时,已像是默认了;后来更是孤身离去,其中内情便很耐人寻味了。
“约莫是婚约更替,还未来得及告知外界。”
沈归鹤想了想,还是说了判断。
计如微道:“别人忘了,谢濯自己不可能忘。谢家曾退了尹家小姐的亲。”
沈归鹤默然。
他不生于世家,行走江湖多年,也该知晓些世家间门的盘根错节。尹家与谢家因退亲一事长久不睦,尹家同萧家的联姻更有借婚约捆绑,以占据东洲向南地界,遏制谢家的壮大。
如今尹家在其中更替婚约,倒向谢家——
沈归鹤骤然明了计如微看似只着眼于情爱层面的话:“你的意思是……”
“这两人估摸着还没跟家中挑明。”
计如微略一颔首,肯定了沈归鹤未出口的话,“萧玄舟此番离去,究竟是确凿谈妥了,还是知晓更改婚约难成,要让未婚妻吃个教训?”
“何必这样揣测。”
沈归鹤看见桌上的赤炎丹,不大赞同地道,“谁人会这般对待自己的未婚妻。”
“那怎么会有人将心上人拱手相让?”
计如微口吻并不激烈,仍是那副泛着哑意的嗓子,语调悠悠然,却无端带出了几分气势。
沈归鹤停了一停:“你何时遇到了这样的事?”
难道这与他病中所找寻的那人有关。
“并未。”
计如微答得不假思索,手伸向药碗,毫无征兆地问道,“尹二小姐,长得何种模样?”
沈归鹤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背后妄议容貌,非君子所为。”
计如微搅动药汤:“我非君子。”
沈归鹤:“……”
“你见她可觉得眼熟?”
计如微又问。
沈归鹤不明就里:“不曾觉得。”
计如微噤声,开始喝药。
“你若有什么难办之事,尽管告诉我。”
沈归鹤目露忧色,“我素来在四洲间门辗转,找人并非麻烦事。”
计如微脸上终于浮现一点笑意,可这缕轻薄的松快也是苍白的:“没事。眼睛瞎了无事可做,就好乱想罢了。”
他无甚所谓,沈归鹤神色愈郑重了。
“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
计如微喝了口药,脸都被苦得变了色,声调都压抑了:“顺其自然吧。”
尹萝出来看到谢惊尘,骤然间门时光倒流,有种被接放学的感觉。
谢惊尘带来的“放学礼物”是喝药。
“再晚些就要误了时辰。”
谢惊尘将尚温着的药递给尹萝,道,“稍后我要去趟药庐外,不久便归。”
尹萝点点头,随口问:“去做什么?”
“家中弟妹途径,邀我一见。”
谢惊尘道。
尹萝自碗中抬起脸,眨了眨眼:“我要不要同去?”
谢惊尘将问题抛回来:
“你想去么?”
理论上谢家人应该都不大喜欢她,但是礼数上,既然谢惊尘都通知了家里求亲的事,她是该去见见的。
尹萝想着:
见弟妹总比直接见家长来得难度小,就当练手了。
尹萝速度干完了药,抱住谢惊尘的胳膊:
“我与你一起去!”
……
两位模样五六分相似的少年少女立在谢家车队旁,容貌姣好,身形笔直,一语不发,旁边的谢家侍从上前低语禀报,便矜持地略略点头。
面若冰霜,静不露机。
果真是谢家人。
二人几乎是同时抬首,朝着谢惊尘行礼的动作如出一辙,分毫不差:“见过兄长。”
“嗯。”
谢惊尘淡淡应下,“有什么事?”
二人连礼节收势都差不多,瞧着像照镜子。
少年抿着唇,少女却不经意地往尹萝这边看了一眼。
尹萝是站在谢惊尘身侧的。
她正要自报家门。
谢惊尘道:“这是你们嫂嫂。”
尹萝:“……”
啊这么直接的吗?
少年少女俱是怔松。
“你们不见礼么?”
谢惊尘又问。
到底是年纪小,不大沉得住气。
片刻后。
少年往前一步:“兄长,父亲命我等前来劝说,正是为此事。既未得家中承认,便算不得……”
“‘未得家中承认,便算不得’。”
谢惊尘重复着这句话,面上不见喜怒,“既然如此,你们也不必向我见礼,这就回去吧。”
言下之意,在场众人俱能明了。
这对弟妹的脸色顿时煞白:“兄长……”
“不必唤我兄长。”
谢惊尘的口吻从头至尾都很平静,并未着意施压,言辞却锋利得更甚刀剑,“能忍旁人辱妻而无所作为,如何能任兄长?”
少年身躯一颤。
少女先喊了声:“嫂嫂。”
一滴眼泪随之滚落。
“蕴失礼,请嫂嫂不要见怪。”
怎么、怎么哭了啊!
尤其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瞧着可怜兮兮的,尹萝整个人都要慌了。
谢惊尘却全无慌乱,轻搭了下尹萝的肩,示意她上前去。
咱们难道是事先商量过什么战术吗?
尹萝迟疑着上前,先递了方干净的帕子给少女,声音轻轻地安慰:“莫哭了。”
少女亦犹豫。
接帕子的动作很慢,却做全了礼:“谢嫂嫂不计前嫌。”
少年亦欠身,完整地行礼:“嫂嫂宽宏大量。”
完全没发挥半点的尹萝:“……客气了。”
好刚,好叛逆。
不愧是谢大公子。
……她根本没练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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