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鹿突然笑了起来。
他还没去过长安,只是在安贵的信笺之中,他才对长安的风物有所了解。
配着金饰的马,镶嵌着宝石、珊瑚,会散发香气的马车,扛着玉如意招摇过市的昆仑奴…这些他无法想象,他也无法想象那些为了一丛深色花就可以挥洒千金的富豪是什么样的,他更无法想象,那些坐在庙堂之中的权贵又是何等的模样。
但是看着眼前的华怀仙,想着教导他的许推背,他就知道,至少这些能够雄霸一方的人物,都拥有同样的气质。
没有凑合,只有极致。
他再次吐出了一口血沫,然后捡起了欧阳见远的那柄剑,对着华怀仙点了点头,道:“杀这帮狗日的。”
华怀仙眼中再次出现了赞赏的神色。
他看得出安知鹿已是强弩之末,他也实在有些没法理解,为何安知鹿现在还能站得起来,还能提着剑和他一起冲杀回去。
但他同时十分清楚,周围的街巷之中不知道有多少山匪躲着,他们只是因为这欧阳见远的死而胆寒,但若是安知鹿无法跟着他,无论是留在此处,还是跑往某个胡同躲藏起来,都会被这些山匪杀死。
这个年轻人在幽州军方的春季攻势开始之后,已经拥有了不俗的名气,他的人头对于这些山匪而言,应该也很值钱。
华怀仙开始奔跑。
安知鹿跟在他的身后,也开始奔跑,不时用左手抹去溅落到脸面上的血水。
他听到了不断响起的箭矢破空声,作为应对,他只是尽可能的将真气调往背部。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知道华怀仙并不需要自己多杀几个山匪,他只需要跟着华怀仙一起出现在那些门阀的重要人物面前而已,但与此同时,他却必须成为华怀仙身后的盾牌。
华怀仙很显然熟悉城隍庙一带的地形,但若是不能保持这么快的推进速度,不能和他事先安排的一些接应者会合,他只要被山匪堵住,那蜂拥而至的山匪就会将他堆死在这里。
有数枝箭矢破开了他背上的护体真气,刺入了他的血肉之中。
但他甚至都没有感到更多的痛苦,他药布下的伤口似乎早已在方才和欧阳见远的战斗之中撕裂,似乎已经将他的身体切割成了很多块。
他感觉自己似乎本身就是在拖着很多碎块在奔跑。
他的视线都已经变得越来越模糊,脚下的街道,周围那些院墙,那些屋顶,包括远处城隍庙的庙旗,在他的眼睛里早就已经扭曲,就像无数张牙舞爪的怪物在跳动。
他的呼吸也越来越灼热,这种灼热甚至让他感觉到自己的肺腑和脚底都在燃烧。
他身下的似乎不再是冷硬的泥地,而是烧得通红的铁板。
他的脑海之中似乎有无数蜜蜂在嗡嗡作响,思绪越来越混乱,然而那门本命蛊法门却用一种诡异的方式在支撑着他奔跑,而且就如方才和欧阳见远对决时一样,他身体深处似乎有一种独特的潜意识反而取代了他的意识,在掌控着他的身体。
一种似乎不属于他的本能在调动着他体内一切的血肉催促着他跟在华怀仙的身后奔跑,身上药布之间沁出的鲜血,开始一滴滴的落在地上。
然而他这具身体的感知却反而越发敏锐,那些坠落的箭矢,从斜后方刺来的长枪,竟被他纷纷扭过,纷纷避开。
一种强烈的信心前所未有的充斥在他的身体里。
今日他看到了极为强大的修行者。
白云观对于他而言也是传说中的圣地,这名出身于白云观的修行者,即便是华怀仙单独应对也不可战胜,但他和华怀仙交谈时,字里行间却充斥着对堕落观法门的渴望。
他此时都根本无法理解,那本命蛊根本不在自己的身上,为何自己的体内就像是存在那本命蛊的意识一般,但他现在不需要弄明白这玄奥的道理,他只需记住这名白云观出身的强大修行者,都无比渴望能够得到他这样的修行之法。
他现在直觉堕落观炼制的这本命蛊,加上自己得到的那更为远古的巫蛊法门,并不亚于此时堕落观的本命蛊法门。
所以他现在想要做的,就是沿着这条修行的道路走下去。
失败,死亡,只是因为不够强大。
他听到了自己狂奔的脚步声,脚步声就像是战鼓一样敲击着,让他的心脏更有力的跳动,突然,他听到了更多的声音。
这声音来自城外。
周围的街巷之中声音明明无比嘈杂,兵刃的撞击声,山匪的惨呼声和喊杀声,鲜血洒落在地面的响声,然而这些声音此时却似乎被他的耳朵自动过滤,他清晰的听到了城外响起的鼓声。
接着他听到了前方华怀仙的喘息声,然后听到华怀仙有些感慨的声音轻轻的传入他的耳廓,“城外的这些,也是你事先布置的?”
安知鹿笑着点了点头。
他连后来的响箭声都没有听到,但他知道,现在城外的那些人已经知道了这里山贼头领死亡的消息,已经开始按照他的布置制造声势,制造援军到来的假象。
他这一点头,脚下的路面就像是海浪一般扭曲起来。
周围被他耳朵摒弃的声音,此时就像是海啸一般蜂拥而来。
他宛如瞬间置身在大海之中。
那股支撑着他的诡异气机和意志如潮水般悄然在他身体里退去。
他的意识重新掌管了他的身体,然后他看到周围的山匪已经乱了,许多的山匪就如同受惊的老鼠在往外奔逃,寻找距离自己最近的战马。
然而天空之中似乎有明亮的光线落下,这时候他才发现城隍庙的庙门已经在自己的眼前。
他无力的跌了下去,整个身体就像是一团烂肉朝着那扇庙门倒去。
他昏迷之前,似乎觉得那座庙门在发光,然后整个城隍庙在发光,在变大。
这座城隍庙在不断地生长,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散发着金光的巨城,就如安贵信笺之中给他描述的长安。
……
安贵眼睛里的长安,就是和他写给安知鹿的信笺里描述的一样,是整座城都似乎始终在散发着金光的。
他看到的长安,就是胡老三一开始在冥柏坡和顾留白描述的那个长安。
有着天下最珍贵的珠宝,有着最美丽的女子,也有着最为巍峨壮观的宫殿。
但不同的人,甚至在相同的人的人生不同阶段,眼见的长安是截然不同的。
贾炼一开始金榜题名,在初春二月放榜的时候,他眼见的长安,不只是冒着金光,就连拂面而来的春风,都散发着人间最美的香气。
天空坠落的光明,就仿佛是只为他们这些仕子照亮前程。
他和很多能够蒙受恩宠,参加杏园宴会的才子一样,对自己的才华太有信心,那时候的他只见长安的美好,坐有象牙席,宴有黄金盘的他从未想过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在这座雄城里会比丧家之犬还要彷徨。
命运总是在惩罚年轻狂妄的心,而落下惩罚似乎往往在很多年之后。
躲在猪圈下方一个逼仄密室里,用手捧着夹杂着麦豆的糙米饭狼吞虎咽的贾炼在黑暗之中,看到那个作为唯一进出口的猪槽边缘洒落的一丝丝微光时,他想到了再过没几天就是二月了。
他想到了自己刚刚到达长安的那个春天,那个空气里都充斥着香气的春天。
然而此时,吃着一天里唯一一餐的他,却连食物的香气都闻不到,充斥于口鼻之间的,只有猪粪的臭味。
他不由得开始想象,如果有重回那年春天的机会,他是选择不要和林甫为伍,还是索性不要进这座城?
然而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他正因为哽咽而有些难以下咽时,他看到上方那口猪槽被慢慢的挪开了。
“贾侍郎,别吃那玩意了,上来吃好的。”
有一个年轻人一本正经的捂着鼻子,对着他认真说道。
贾炼惊骇的看着这名年轻人。
阳光有些刺眼,这名年轻人对他而言有些陌生,他僵了许久,方才想起自己见过这年轻人数次。
这年轻人叫做宁深,是三皇子身边的伴读。
但怎么会有人能够找得着自己?
找得着自己的,又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三皇子身边的心腹?
“别磨蹭了,贾侍郎,这里的味道可真呛人。”
他还僵着,上面那宁深已经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催促道,“我们可不是来抓你的,再说了,就算我们是来抓你的,你哪怕一心求死,难道临走前不想吃个好的?”
贾炼深吸了一口气。
他这是做决定之前下意识的反应。
但这一口深呼吸下去,他顿时恶了。
“呕…”
他差点刚刚吃下去的东西都全吐了出来。
“别这样,贾侍郎。不然我都怕我吐了,到时候吐你一头一脸。”宁深捂着嘴巴,一副被熏得也要作呕的样子。
贾炼不敢再深呼吸了。
他也一手捂着口鼻就一个纵身往上跳。
跳上去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打算,若是外面有一堆人虎视眈眈的等着要擒他,他就立即断了自己的心脉。
但一跳上去,他只看到这个农家小院的猪圈内外连着自己就三个人。
除了这宁深之外,有个人站在院门口望风。
见着他跳出来,那年轻人也冲着他轻声打了个招呼,“贾侍郎,你应该也认得我?”
贾炼既然认出了宁深,又怎么会认不出三皇子身边的另外一个红人梁寻道。
就是他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但一看落足之处,他就差点又吐了出来。
真是在下面只觉得气味熏人,到这上面一看,他真的就怀疑人生。
这个农户是他暗中蓄养的一个死士,平日里就是一个真正的农户,将他藏匿在这猪槽下方的密室中之后,大概是怕人搜查看出蛛丝马迹,所以这猪圈里面的猪屎应该都是故意好多天没清了,厚厚的堆了一地,要不是猪槽边上铺了好多干草,那猪屎估计早就顺着猪槽的边缘滴溜溜的下去密室了。
“快到旁边那间屋子去洗洗,这味儿实在遭不住。”宁深一边对着贾炼招手,一边生怕贾炼不放心,又补充道,“贾侍郎放心,我们绝对是来帮你的,不是来害你的。”
贾炼原先还能在下面熬着,但这时候看着那一地猪屎就已经打死他都不想在里面呆着了,他跳了出来,下意识的又要深吸一口气,但这次他及时反应了过来,一下子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黄钟呢?”
他捏着鼻子跟着宁深往旁边一个院子走,同时忍不住问道。
黄钟就是他的那个死士。
因为就是个普通的农户,所以这城里应该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和这人有关系,他现在就不知道哪里露出了马脚,居然被三皇子的人给找着了。
“没惊动他,他和平时一样在那小河边卖菜呢,估计至少得有一个时辰才回来。放心,回来怎么处置他,你说了算。”宁深到了这院子,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不过回来肯定得让他冲冲猪圈,别到时候这气味飘到整个巷子都是,反而让人觉着不正常。”
贾炼听着这宁深似乎真没什么恶意,他沉吟了一会,也索性豁出去了,拿着个水瓢就先把脸给好好冲了冲。
“没事,不着急,没人会觉得你在这。”宁深笑道,“实在不行,我给你烧点热水出来,你先在这里冲一冲,换身干净衣衫都行。”
贾炼知道自己铁定走不脱,心里倒是也没方才那样七上八下了,他也没急着要冲洗或是要东西吃,只是又洗了洗手,然后看着宁深问道,“你们怎么找着我的?”
宁深笑道:“这城里头猫有猫法,鼠有鼠道,各有各的手段,贾侍郎你就别管我们是怎么能把你找出来的了,反正现在除了我们之外,谁都不知道你躲在这。”
贾炼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看着宁深,道:“三皇子想要做什么?”
宁深也收敛了笑意,直接对着贾炼叹了口气,“说实话你也知道三殿下还接触不到李氏机要处的机密,他也不知道李氏这么大动干戈的找你做什么,至于说他想要做什么,这不得先生先告诉我们,李氏为什么这么看重你?”
贾炼陷入了沉默之中。
宁深认真的看着他,道,“反正也不着急,贾侍郎你有的是时间好好考虑,反正三殿下做什么都不亏,你愿意和他合作,能给他更多的好处,那他就会保着你,若是你什么都不肯说,那他把你交给李氏,他功劳也不小。”
贾炼的呼吸变得有些艰难起来,他看着宁深,有些不能相信道,“三殿下有能力保得住我么?”
“你还怕这个?”宁深笑了起来,“你觉着你的命和三殿下的命和他所图谋的东西,哪个值钱?”
贾炼一愣,他一时没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宁深也不着急,就由着他想。
门口站着的“梁寻道”看似把风和防止贾炼逃跑,但实际上他是生怕这贾炼和这“宁深”谈到宫里头的事情,万一这“宁深”接不上话,他还好马上插上一嘴。
这时候他还在心里头嘀咕,顾老狗就是顾老狗,这唬人起来也是真有一套。
贾炼当然不知道此宁深不是宁深,而是顾留白,这梁寻道也不是梁寻道,而是五皇子。
这贾炼藏得是真好。
从怀贞公主告诉他们李氏在满城搜捕这贾炼开始,他们就开始找这人的下落。
阴山一窝蜂本来就是追踪高手。
虽然陈屠一直没有和他明说是哪一个,但顾留白一直知道,这阴山一窝蜂里面有个追踪蛛丝马迹特别厉害的,而且嗅觉也特别灵敏的。
按照周驴儿和徐七的接触,这人就应该是徐七。
除了徐七之外,现在周驴儿利用他那鼠小弟找人的能力也是一流。
但这农户做事的确很小心,行动轨迹和平日里一模一样不说,就连送餐送水都只在喂猪的时候送上一顿。
而且这口粮都是从他自个嘴里抠出来的,就连吃食他都没比平时多买。
这几天下来,不管是李氏还是他们这边,还是城里其它势力,一个都找不到这贾侍郎。
没成想最后没靠周驴儿的老鼠找到这人,反而是靠了那四耳黑猫找到了这人。
因为这段时间周驴儿的老鼠不是满城找人,结果一直让着四耳黑猫约束着那些猫,四耳黑猫一天天弄得有些烦了,心想这些老鼠就是不顶用,找个人还找不出来?
结果它自个晃荡了一天一夜,硬生生的也没找出来。
这下它有点毛了,全城的猫就有点遭殃。
不管城里哪条巷子,哪个角落的猫都被迫到贾府内外逛了一圈,熟悉这贾炼的气味,然后就限期三天,让它们一定要将这人找出来。
无巧不巧的是,这农户自己还养了一窝狸花猫。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这几只狸花猫觉得这题简直是送分题啊,还要三天做啥?
这不就是舔个猫爪子举个爪子的事情?
贾侍郎就这样给死士家里头的猫给出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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