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老师!”
“徐老师,快起床啦!”
“太阳晒屁股啦!”
一大清早,一群小屁孩围着徐舟叽叽喳喳。
徐舟翻了个身,躲开窗户漏进来的晨光,把肚脐下的毯子往脸上盖了盖。
一只小手,直接给他扯开,阳光直射,他眯起了眼睛。
这帮小崽子,他要起来抽他们屁股。
“子涵,快跑,徐老师起床啦啦啦~~~”
徐舟坐起身,看见一个小男孩拉着一个小女生,一溜烟跑了,女生脑袋上的羊角辫儿还一跳一跳的。
他叹了一声,把毯子抖了抖,起床。
这里是罗山,全国仅剩的,少有的,特级贫困县。
徐舟是流浪到这里来的,这所希望小学修的很漂亮,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一个老师。
他是被校长捡到的。
校长听说他从城里来,还是个高中生!还会说普通话!
这种高质量人才,必须要留下他来老师,于是徐舟一头扎根在了这里,9年。
都够读完义务教育了。
这里挺好,除了校长有点老,十多只萝卜头有点小。
不过这里有他最稀缺的东西,这里所有的人,都需要他。
非常非常的需要。
他终于成为了被需要的人。
徐舟端着一个搪瓷杯出来刷牙,小屁孩们全都围了过来。
“徐老师,边去,这里刚种的豆角,才发芽呢。”
徐舟含了一口水,不上不下的,只好吐在旁边:“那边不是种的向日葵吗?”
小孩叉着腰振振有词:“那都开花了,再一个月就结子了,瓜子不会受你污染!”
徐舟啧了一声,听话的走过去了。
他不会种菜,但这帮小子各个是能手,他宿舍后面围了一圈,全是菜苗,一茬一茬的长。
山里相对大方一些的家庭也经常送东西过来,鸡鸭什么的都有。
他还养了两只鹅看家。
不愁吃喝。
虽然一个月工资500,但他是校长的唯一内定接班人,实力掌管全校。
总的来说,前景良好。
况且他也没什么地方花钱,这个地方,在咸鱼上买个二手吉他,都得闪转腾挪折腾一个月才寄到。
他跑到县城去取,打开一看,发现是四手的。
……
徐舟刷完牙,拿起另一张帕子对着一串小屁孩招手。
孩子们乖巧的排成一排,扬着脸,等着徐舟挨个给他们擦脸。
大一点的孩子打一桶水放在地上。
他擦完一个,往水桶里唰一唰,再抹向下一个,流水线似的。
“徐老师,忙着呢。”
徐舟停下手,看见王校长走了过来。
王校长跟其他校长不一样,没有中年发福的大肚子,也没有中年秃顶的惆怅。
整个人被太阳晒的黝黑,肱二头肌鼓鼓囊囊,一拳能打穿三面墙的模样。
没办法。
穷山恶水出刁民,虽然大多数乡亲都淳朴的不得了,但坏的是真坏。
以前上面发给孩子们的白面,鸡蛋,牛奶经常被村民偷的偷,抢的抢。
后来学校有了徐舟,这情况就再也没发生过了。
王校长很喜欢这小伙。
毕竟比起宝刀未老的校长,这小伙真能打穿五面墙。
徐舟接着动作,跟擦苹果似的给萝卜头们洗脸:“校长早。”
王校长点头:“徐老师啊,最近准备一下,上面派勘测队的人来,是为了修铁路的事,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领导们要住我们学校,你到时候好好招待,缺什么跟村长说。”
王校长背着手,表情严肃:“对了,还有女同志,可不能冒犯了。”
徐舟哦了一声。
这种情况之前也不是没有,村里的房子,不倒的都算豪华,一般上面派人下来,都是住他们学校。
对教学也没啥影响,就是他在学校不能打赤膊了。
……
徐舟怎么也没想到,能在这犄角旮旯见到高中同学。
毕竟这个地方,连地图上找着都费劲儿。
老同学相见,热切没有,尴尬倒是不少。
对方全身上下精致到头发丝,虽然没有化妆,但全身透露出来的气质,只有大小姐三个字能概括。
那是用无数金钱和资源堆砌起来的气质,是举手投足之间的大方和优雅。
反观自己,身上的t恤是在乡村集市买的,即便是个仿品,仿的也是不入流的牌子。
九年,他们之间的差距比海沟都大。
他手里拿着学生自制的欢迎牌,白色的卡纸用红色蜡笔写着:热烈欢迎。
连字都是歪歪扭扭的。
一时间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对方显然没有他这种心理,在看见他的瞬间就露出了一个笑容。
声音惊喜的让人心软。
“徐舟!”
你怎么在这里。
梁南芝想问,但没有问出口。
高二那年,徐舟家里出事,学校人尽皆知。
他们是贵族学校,徐舟家境富裕,只一个假期,天翻地覆,她是睁眼看着这个少年离开的。
那时候,徐舟本可以继续在学校读书,如果他参加高考,也许……
但徐舟选择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心思正盛的少年,从高处跌落,一颗星摔成了尘埃。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了他,这怎么能不让人开心。
大概是对方的笑容太过于纯粹,徐舟也释然的笑了笑,将手里的欢迎牌递给她:“梁南芝,你怎么在这里。”
梁南芝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有点后悔为了方便,只穿了运动服,今天怎么就没有穿的好看一点呐!
至少……也该画一个裸妆嘛。
徐舟见她动作,下意识扶了她一把,正准备抽回手,对方握住了他的胳膊。
手心比他胳膊凉,他不敢动作了。
“徐舟,你这地方也太漂亮了吧。”
四周青山绿水,半新的教学楼,旁边是宿舍,围着翠绿植物,郁郁葱葱的开满了夏日的花。
操场也是水泥地,虽然不大,但插上红旗迎风招展,气势顿时就不一样了。
有些紧绷的徐舟陡然放松了。
“是啊,这里很漂亮。”
有孩子的地方,一切都生机勃勃。
考察的队伍一共6个人,梁南芝是领队,也是唯一的女生。
徐舟将其余人统一安排在宿舍,看着梁南芝有些踟蹰。
这希望小学修的时候,虽然分了男女宿舍,但现在最大的孩子才10岁,为了安全起见,男女都挤在同一边。
只是隔了门板,没有特别分离。
真正的女生宿舍离这里挺远,一个人住并不是很安全。
梁南芝表示理解,她这些年经常进山考察,有时候山里乱,住在警局宿舍都是常有的事,这才哪到哪儿啊。
于是她问:“徐舟,你住哪里?”
徐舟听见自己猛烈的心跳。
他语调未变,神色看不出所以:“住我对面吧。”
只话音一落,立马又补充了一句:“安全起见。”
这倒像是解释。
……
晚上的欢迎晚宴是传统的篝火晚会。
山里漫天繁星,火苗直窜星空,火星子噼里啪啦乱溅,粗犷热情。
村民好酒,村长亲自拿出珍藏,四五个土罐坛子,一个挨着一个的开封。
篝火中间架着一只小羊,有专人来回翻转,篝火周围是未削皮的土豆,外皮烤的焦黑,拨开里面又嫩又香。
羊油滴滴答答落在木头上,哧啦窜起一小股白烟,随后就是让人忍不住吞口水的肉香。
孩子们要给勘探队表演节目,齐声大喊徐老师。
梁南芝看见徐舟从宿舍拿出一把吉他,轻轻拨了两下,有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在这所小学,音乐课都是徐舟来上的,当然美术课也是,当然文化课也是……
重点是,每次表演的时候,孩子们站成一排唱歌,徐舟就会拿出那把四手吉他给他们伴奏。
他也算的上音乐的天才,教这帮萝卜头简直大材小用。
不过,此刻要在梁南芝面前表演就不够看了。
他记得高中的时候,梁南芝是他们的文艺委员,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站在她的目光下,他的琴,他,都带着点落魄不堪的味道。
好在吉他还是愿意听话的。
“……”
“一闪一闪亮晶晶……”
清脆童音想起,夏日山林的微风徐徐拂面,裙摆迎着风,梁南芝起身热烈的鼓掌。
一首歌曲完了,梁南芝拿过徐舟的吉他,也拨出了几个音律。
真怀念啊,高中毕业之后,再没弹过吉他。
见她忘记了谱子,徐舟走过去,站在她旁边唱谱。
爱的罗曼史。
那些不是刻意的停顿,断的恰到好处,就像是惆怅的叹息。
顺着徐舟的声音,磕磕绊绊的弹完了一曲,两人相视一笑,火光将眼睛映照的很亮。
有人立马上来敬酒,徐舟抬眼一看,是他们勘测队的人,很年轻的……硕士。
“梁老师,您竟然会弹吉他,真是才女。”
梁南芝笑笑没说话,徐舟伸手接过对方的酒一口喝了。
那人古怪的看着他们,没再敬酒。
夜越来越深……
孩子们被赶回宿舍睡觉,其他人也醉的七七八八。
梁南芝也喝了一些酒,但她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
不留余地拉着徐舟一起围着操场遛弯。
越走,越想高中时光。
梁南芝记得,徐舟高中的时候是古筝社的。
古筝社男生少的可怜。
弹的好的就更宝贝了。
梁南芝是文艺委员,无法不注意他。
记得有一年,学校文艺汇演。
他们一起演奏了《梁山伯与祝英台》,选的是梁祝入学的那段时光,又欢快,又热闹。
他们的默契的无与伦比。
那时候无忧无虑,真好啊。
可惜,后来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情。
两人无法谈及过往,只能聊聊将来。
“我是主动申请来查考的,这里要规划铁路,我会努力让这事情落实。”
所有人将不再困顿于大山,可以面见世界。
“谢谢。”
梁南芝听他道谢,又笑,笑的那么好看,徐舟只能后退一步。
“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只是最近不想回家。”
她想离家出走。
徐舟默默的听着,抬头看明月,看灿烂星空。
月亮很圆。
梁南芝低头踢了一颗石子,那石子圆润,咕噜噜滚,刚好落在徐舟脚边。
“我26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一回家,就被提起联姻,很烦。
徐舟蹲下捡起石头,趁着月色,揣进了兜。
有喜欢的人了吗?
他想问。
说不出口,于是换了个说法:“有人选?”
梁南芝看了他一眼,“没有,我爸有。”
月色下徐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她目光深邃,看穿了一切,兜里的石子滚烫了起来,像要把他灼伤。
徐舟艰难转移了话题:“我以为你会去学艺术,怎么做起项目了。”
“艺术?在我爸看来那是不入流的东西,我本来就是女孩子,再搞艺术,不是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她语气轻快,徐舟却读懂了。
他们源自一样操蛋的家庭,一辈子都受别人掌控。
“总会好的……”
“你呢?有喜欢的人吗?”
徐舟笑了笑,爱情么?好像从未来过。
“喜欢的多了,子涵,牛牛,小雨,那全宿舍都是我的崽。”
梁南芝跟着他笑:“都很可爱,值得喜欢。”
“嗯,别看他们,有两个是孤儿,剩下的全是留守儿童,但童年的幸福一点也不少,校长为了他们很努力的,起码吃穿不愁吧……”
虽然吃的是山野青菜,穿的是捐赠的衣服。
“总会好的……”
两人都说不出像样的安慰,只好围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
脚步不停,梦境就不会结束。
后半夜,天上的星星都睡觉了,两人才慢吞吞的回到宿舍。
徐舟手刚放在门把手,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夏天的衣服那么薄,一点点泪水就能把它氤透。
潮湿从背后蔓延,盈满他整个心脏。
他听见梁南芝声音哽咽,却一句话也没说,一个词也没问。
梁南芝其实很想问他,可不可以跟她走,也许可以报一个成人高考,或者在她公司上班,一步步总可以回归。
但她不能那么自私。
他属于这些孩子,属于音乐,属于山林。
唯独不属于陷入泥淖的她。
……
考察要一个月,两人干脆过去未来都不提了。
徐舟得了令,务必要款待好远道而来的领导。
校长主动接过了所有课程。
于是这一个月,徐舟天天陪着她。
梁南芝每天去山里,徐舟就给她做向导。
送她路边的野蔷薇。
也带她偷刮蜂蜜。
陪她在小溪里踩水。
他们唱歌,弹琴,品尝野樱桃。
在漫山遍野的野百合花丛中接吻。
或者吃炖大鹅。
……
徐舟的幸福肉眼可见,又因为心知肚明的未来,带着分崩离析前的窒息。
美丽,脆弱,摇摇欲坠。
不可提及的过去,无法触碰到未来。
他们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却要永恒的孤单。
有一天梁南芝在拐角看见他的学生问他。
表情小心翼翼,快要哭了。
“徐老师,你要回家了吗?”
徐舟不出意外的摇头,
回家?他没有家。
考察结束的时候,两人都没有提及联系方式。
徐舟想问,能留下吗。
又想说,我等你。
可笑可笑。
他们连沉默都是默契的。
……
离开的时候,徐舟没有送行。
梁南芝爬上车兜,没有回望。
忽然一个小男生,牵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抱着一大捧向日葵,慌慌张张的跑过来,艰难的把花抛上车。
那花用蓝色丝带扎着的,所有的软刺和绒毛都被扎好,一点也不划手。
很大一束,热烈灿烂。
梁南芝连忙接住,还没来得及问话。
就听见小女孩豁着牙,口齿不清的大声回答:“徐老师扎了一晚上,不敢亲自送过来,姐姐,我们帮他送给你!”
小男孩看见梁南芝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总是露出神色温柔的笑,怕她不喜欢,努力的解释:“姐姐,这是瓜子,很好吃的,徐老师从去年就盼着开花,他全都送你啦。”
山里没什么珍贵的。
但他全送你啦。
梁南芝很努力的扯了扯嘴角,她很想在最后,留下一个笑容。
可是怎么也做不到。
车子在土路上颠簸,那小孩追着跑:“姐姐,姐姐,你还会来吗?”
“姐姐,姐姐,我们还想和你玩。”
“姐姐,姐姐,徐老师很喜欢你。”
梁南芝说不出话,只能抱着那束向日葵,坐在车上泣不成声。
如果,如果她再年轻10岁,如果是16岁的她。
那她一定能从这车上,从这高处跳下去,奔向她的爱情。
可是现在……是现在。
现在她做不到。
学校离她越来越远,那个曾经有点腼腆,清秀俊逸的男孩,完完全全融入山林,隔绝了世俗。
他是她青春时的一阵清风,无孔不入的穿过她,却只摇晃了树叶,什么都没留下。
徐舟抱着吉他,垂着眼,坐在乱石堆砌的矮墙上,校园的大门挡住了一切视线。
这一个月,太美了,美到足够了他填满未来。
蝴蝶属于天空,不属于清风,他担不起。
拥有的不多,但这么纯粹的爱,即使只来过片刻,也够温暖他很久。
曲起一只腿,手指拨动琴弦,徐舟的声音吹散在风里。
“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
花开就一次成熟,我却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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