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春天刚到,当时爷爷的病情已很明显了。各种蔬菜瓜果陆续到了播种的季节,爷爷一会糊涂一会清醒,却坚持找出珍藏的各样菜种要去播秧。
再春会在爷爷清醒的时候主动上前帮忙,并将种植的时间和要领悄悄记下。
大宗的蔬菜少不了要大人帮忙,小片的蔬菜,如葱、蒜、藠头、韭菜等早已能独自应付,特别是那些瓜菜如南瓜、冬瓜、丝瓜、苦瓜、瓢瓜等等,他都种出了名堂。
丝瓜不怕水,南瓜地则要干爽些……反正有的是地方,随便种。
丝瓜种多了吃不完,就送到单位食堂去。送的次数多了,人家也不好意思白要,说给一毛五分拾斤。桂嫂子当即帮再春抬过去三箩筐。一结账,会计付给他们三元钱,将母子俩高兴了好几天。
丝瓜结得太多,将瓜棚压塌倒水田里去了。瓜秧就在水田里爬着走,粗壮的丝瓜直接摆田地里了。
再春今天放学回来,又去看他种的南瓜去了。几乎每周都这样,星期天他会将所有的瓜果蔬菜都施一遍肥。每天上学前又会去给瓜果援粉,放学后再把蔬菜采摘回来。
如瓢瓜之类,太老就不能吃了;菜瓜、香瓜要早晨摘,这样才不会被太阳晒干了水分;南瓜长老一些会更甜更粉……所有这些他心中都有一本账。www.xiakexsw.com 侠客小说网
不一会,听再春在分场部那边大声叫唤,他想让妈妈过去帮忙。原来他在地里滚回来一个超大南瓜,就到屋边却有些滚不动了。
桂嫂子跑过去,看到满头大汗的儿子,忙问:“怎么把你的大南瓜摘回来了?还没老呢,又没人会偷走你的,就算有人偷也扛不动啊!”
桂嫂子在打趣儿子,再春却一本正经:“我只想坐在南瓜上玩会儿,却一下子把瓜蒂把坐断了。我还希望它能再长大一些,看能不能评上南瓜王,怎么会舍得去摘它。”
桂嫂子这才明白过来儿子那一脸不太高兴的原因,就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已经是瓜王了!我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南瓜。今年冬天早些给你做对新鞋子,算是对你种出南瓜王的奖励。”
再春下意识地看他的双脚,两只脚拇趾都将布鞋鞋尖挖穿,脚趾头从鞋洞里钻出来有小半寸长。他调皮地将两只伸出的脚趾摇了摇,算是给母亲打招呼,多谢母亲答应给他做新鞋当奖励。
但他还不够,凑势央求母亲:“我要一对胶底鞋,这样雨雪天就不怕弄湿鞋子了。”
母亲听到孩子的要求,没敢立即答应他。脸上的微笑仍保持着,心里却不由自主泛起一阵酸楚。
“孩子都快九岁了,还从没穿过买来的鞋子。不光是再春,除新民自己有工资外,其他几个都是穿家里做的布鞋。长春是因为要参加学校的篮球队,前些时候给他买了双回力牌球鞋,那可是破天荒的呢。弟妹几个争着拿在手里看,那神情分明想得不得了的。”
桂嫂之被儿子的要求难住了,这要求明摆着是合理的。各种想法突然间在她心里挤了出来:
“孩子们只要天气不好,无论是雨天还是雪天,都会将布鞋放书包里,光着脚去学校。到了学校,再将光脚丫在草地或泥地上擦擦后穿回鞋子。
“手工布鞋沾水就湿,湿了则更容易坏掉。兄弟姐妹不管大小,对自己的鞋子都爱惜着呢。要是能给他们都买上胶底鞋就好了,更别说套鞋和靴子了。
“可要买,一次就得买五六双,那可得花掉孩子他爹半个月工资啊。工资可是用来粜米买油的,余下一点点,也要用来过年买些布做衣服,还要预备各种突如其来的人情支出。”
桂嫂子想到人情,就好像想到件极犯难的事。洞庭湖区的人极重视人情往来。顺口溜是这样讲的:“人情急如火,做与不做由得我。下次见面,躲得无处躲!”
桂嫂子在盘算下半年就要到来的人情项数。她想到多晒一些鱼干,用鱼干去送人情,省下些钱给孩子们买胶鞋。
再春也不在乎母亲有没有答应他的要求。因为这件事哥哥姐姐们都提好多回了,不是被拒绝就是没有明确表态,所以他提出来时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只是他现在奇怪母亲为什么在那里发呆半天不说话,就开口问:“你在想什么呢?”母亲回过神来,为自己掩饰道:“我在想,这么大个南瓜该怎么吃来着。”
南瓜怎么吃?煮着吃呗。可够营养的,有人调侃“红米饭,南瓜汤;老婆一个,孩子一帮。”
农村的孩子,粮食不够的年代,怕有不少是掺杂着南瓜吃长大的吧?其实,就那个年代,南瓜也有不少新奇的吃法。
最常见的是和进煮熟的红薯里做成南瓜饼,煎、烤、蒸来吃都很不错;再有就是晒南瓜圈,和进些野葡萄干和切碎的紫苏叶,同时用盐和白糖揉一下,是很好的零食。
南瓜籽晒干收起来,过年过节炒着吃,香着呢!比西瓜籽易嗑,比葵瓜子多肉。
再春不知道母亲没讲真话,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的想法是:“最好将大南瓜摆在那里,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因为那是他自己种出来的呀,吃掉多可惜!”
更为可惜的是,当时就没想过称一称这个大南瓜,怕有五十斤以上吧。但具体是多重,就无从查究了。
桂嫂子有了给孩子们买胶鞋的打算,但到时能不能做得到,还是未知之数。所以,她并没有停下为全家人做布鞋这件从年头一直做到年尾的大事。
她照例在上半年先纳鞋底。将破碎的布料、不能再缝补的旧衣服等拆洗干净。有的要裁成鞋底大小,有的太小片还需要拼接。布片一层层整齐叠好,根据要做成鞋子的鞋底厚薄,至少要叠上几十层。
布片之间用少许浓米汤做的糨糊黏住。不能放太多,否则糨糊干硬后针很难穿透。涂糨糊时还要用琵琶鸭嘴壳子做的糨糊刮子赶匀。
鞋底的上下两面,是各一层崭新的白大布。粘好一对,就尽快用自己搓的粗棉线密密地缝。
不同的尺码,鞋底和鞋面都有纸做的鞋样,保存在收纳用的铁盒子里面。当然,最好的鞋样,还是穿鞋子的人那双脚,“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就是这么来的吧!
鞋样会根据脚的形状和生长变化,不停做出调整的。桂爹穿的布鞋样子就很特别……
桂嫂子将鞋样叠放到未开始纳线的鞋底上,用铅笔沿边上画一圈。棉线沿着这一圈内测开始纳,一般是两到三圈就够可。
外圈线脚整齐均匀,有时还会用上染过色的线,那就更漂亮了。外圈里面的线怎么走款式很多,最简单的是前后平行排列。小孩子的鞋底往往会象织毛衣那样,弄出许多新花样来。
因为要同时穿过几十层布,针要用特大号的,否则不好用力,也容易断。
桂嫂子有一个黄铜做的针顶。针顶实际上就是一个宽指环,上面布满密密的眼窝儿。
针顶戴在右手的中指上,纳鞋底时用针顶出力顶住针眼儿那头,针尖就很容易穿过厚厚的鞋底。
桂嫂子还不时将针尖在头发缝里擦一下,象是给针尖打油。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就那样坐着做她的针线活,孩子们有时也会围坐着听她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母亲是什么时候换新针顶的,孩子们可记不清楚了。她最先前用的那个是铝制的,因为用的时间太长,眼窝儿越戳越深。一次用力太大,被针穿透了,扎进手指,血都流出来了。
鞋底纳好后就摞在那里,一家人大大小小近十双,哪一对是谁的一清二楚。
孩子们会拿来把玩,免不了还要比较一下谁的鞋底漂亮。穿新布鞋那小小的幸福,就从年头一直延续到年尾去。
鞋底做成了,桂嫂子会让丈夫帮忙。把菜刀磨锋利,将鞋底多出来的毛边切整齐干净。
那是件力气活,也是件技术活,鞋边要切得齐,必须用大力气一次性切下去。切多了不行,回过刀来切第二次也不好看。让其他人帮忙桂嫂子可不放心呢。
鞋底的大小跟脚走。孩子们的脚长得快,桂嫂子会将鞋底预大一些,可到底该预大多少,却又是一道难题。
再春去年的鞋子就是预大了的,可年底新鞋上脚的时候,就变成刚刚合脚了。这还不到半年,就已明显偏小,大脚趾的指甲洞穿了鞋尖,从里面伸了出来。
这是桂嫂子眼见到的,有件事她肯定还没有留意到,因为脚趾的变形并不是一年半载就形成了。再春双脚第二个脚趾开始向内弯曲,趾尖和脚指甲垂直向下生长。
大脚趾可直接伸出去,二脚趾可没有这样的机会。它被鞋面憋弯在那里,时间长了就再也直不起来。
光脚时被别人见到,总会觉得奇怪,有的还要问原因。整件事解释起来太复杂,再春就会说:“那是两个小印章。人生路漫漫,什么叫一步一个脚印啊?每走一步盖上一个印章。”
一点小事,对走路并没有影响。但再春有时免不了傻想:“好在母亲没有留意到这件事,要不她又要为此内疚好多年。”
其实,这并不关母亲的事,她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所有的孩子都照顾得很好了。生活的艰难不是个人的错,那年代没有鞋子穿的人到处都是。
说到鞋子,那时的乡下,讲究一些的人会穿上布鞋。雨雪天气,还会在布鞋外套上一对木屐。
木屐是一种两齿木底鞋,走起来会发出“吱吱”作响的声音,适合在南方雨天、泥上行走。木屐通常由木材制成,鞋面用麻或葛制成,也有用牛皮的。底部有木齿,既防滑又能垫高鞋子,防止泥巴进入鞋里。
随便一些的就穿草鞋。
家庭生活条件怎样,雨天看脚上穿什么就能区分。大家身上都是蓑衣和斗笠,倒没有太大的区别。
桂爹家堂屋的东墙上挂这个打草鞋的耙子,特像猪八戒的九尺钉耙。孩子们游戏的时候会经常拿来玩。
可这个钉耙没有长柄,只有个不到一尺长的短柄,柄端还做成一个反向的钩。打草鞋时将倒钩套牢在长条凳的一头,耙齿就横卧在条凳上了。
钉耙也不是九齿的,只有五个齿。分别勾住草鞋的五条筋。顾名思义,草鞋是稻草编的,但好一些的也有用苎麻来编织。
草鞋合脚、透气,穿顺了特殊服。最主要的原因是它便宜,你想怎样穿就怎样穿。那一脚下去,想踩哪里就踩哪里。水里、泥里,甚至是牛屎堆,都可以毫无顾惜,大不了穿完后一扔了之。
桂爹喜欢给父亲和他自己编草鞋,不单止为了省下买草鞋的那几个钱,更是用惯了亲手做的东西吧!
桂嫂子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看着趴在饭桌上写作业的再春。
除了冬元还没读书,新民辍学参加工作外,几个孩子中总是只见到再春写作业。其他的不是说做完了,就是说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但再春的考试成绩也不见得怎么样,就是喜欢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罢了。
乡下人常说:“爷一长孙,爹一满崽。”爷爷对长春的确是宠爱有加的,但桂爹对再春却看不出有任何溺爱。
他倒是觉得:“这孩子体质弱,性格也太文静,在湖区讨生活怕是不太能吃得消,得早一些想好他生活的出路才行。”
为了增强他的体质,做父母的也想过不少办法。有人说用砂罐焖牛筋可以强身健体,桂爹想办法弄来让孩子吃过。但就那么几回,也起不到什么作业吧。
“现在看他每天晚上都认真看书写作业的样子,要是以后真能读出书来就好了。”这是桂爹的想法。
桂嫂子的想法近得多,也实际得多:“先把再春的鞋子做好,入冬前就让他换上,不要再等到过年了。说不定过年时还真可以穿上新胶鞋呢。再春脚上那对穿孔的布鞋真的是捱不到冬天过年前了。
桂嫂子这样想着,就加快了纳线的速度。可一不小心,把针扎左手手指上了。她“哟”了一声,将手指伸进嘴里吮了一下。
再听到声音赶紧问:“针扎到手指了?疼不疼?”他上前要看母亲的手,母亲不让,说:“没事。写你的作业吧。”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游子吟》是唐代诗人孟郊的五言古诗。
再春当时就有那样的想法,他要一直陪在母亲的身边,哪里也不去。那样,等她老了,他就可以在身边照顾她。
做布鞋,纳鞋底最花功夫。鞋面要缝的地方少,里外都用新布。外面一般用黑色和深蓝色,不显脏;里面都用白色,显得干净。
入冬没多久,因为桂嫂子加快了进度,几双新鞋子率先做好了,是最小的几双。小弟妹们拿在手里比量,个个都爱不释手。但还是没有忘记再次问题母亲关于胶鞋的事。
只有再春,独个儿拿着新布鞋坐到一边去了。
桂嫂子以为他还想着胶鞋的事,就走过去安慰道:“我保证过年时你们个个都有胶鞋穿,先把先布鞋穿上吧,过几个月不穿,怕又显小了。”
其他几个听母亲这样说,早已高兴得跳起来。
可再春着急地说:“不是!不是现在就要胶鞋!不是那回事!”他一着急起来,索幸脱下踏着的鞋子,提起裤脚来给母亲看。他的脚上早已长满了大小的冻疮,红一块紫一块的,脚后跟尤其肿得像个大萝卜。
他怕鞋帮子把脚跟的冻疮擦破了,早已踏着鞋跟不往上扯。难怪单位的驻场医生早已“冇屁股鞋子!冇屁股鞋子!”地叫开了。
再春见怪不怪,小孩子已经不跟大人计较了。
母亲弯下腰看再春长满冻疮的脚,免不了又是心疼一番:“这孩子能吃苦!听说辣椒能预防冻疮,夏秋季节他用老辣椒搓碎敷到手脚上易生冻疮的地方,辣得眼泪直流也不叫痛。可现在怎么就一点效果都没有呢?”
“孩子盼着对新鞋子,还盼着对胶鞋。现在新布鞋有了,胶鞋也有了盼头,可自己那对脚又不能穿。对一个那么点大的孩子,那是多大的委屈啊!又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呢?”
桂嫂子将旧布鞋的后跟剪开,又用软布给再春做了对漂亮的袜子。还督促他每天晚上用热水泡脚。
再春肿大的双脚消下去不少,颜色也淡了不少,就是痒得厉害。冻疮的痒是发生在骨头里面的。
人就是这么奇怪。其实,好多事情的重点并不是真正解决了没有,而是有没有人去关心?有没有人在设法为此做些什么?事情本身带来的痛苦和不便真的算不上什么。
再春的笑容又重回到了脸上,好像冻疮并不是长在自己的脚上,而是长在别人那里,或者是和自己不相关一样。
他将新布鞋放进书包里。新布鞋大了一号,到了学校就可以换上。这中间免不了还要将袜子亮出来给同学们看看,好像班上没有几个人能穿上袜子的。
说来也是奇怪,兄弟姐妹中女姊妹都长冻疮,却只长在手上。三兄弟中只有再春长冻疮,手脚耳朵到处长满。长春和晓春则从不长冻疮。
这肯定和体质有关。新民差不多自小就帮着父亲打鱼,大姐大嘛;长春总是一到家就忙着搞卫生,房里房外,屋前屋后,看不得有半点脏东西和不整齐;晓春更是闲不住,老爱鼓捣那些捕鱼打猎的家伙什,好的弄坏,坏的弄得它不能修为止。
是好动的孩子身体好呢?还是身体好的孩子天生好动?这个有些说不清楚了。
好多事情都会是这样,怎么也说个不清楚,最著名的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当然,写故事的人坚持是先有蛋的,鸡是从其他动物进化来的,可进化成鸡的动物,它原来就生蛋。
再说一件扯不清的事。“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是李商隐《琴瑟》中的两句。
说庄周在梦中化作了蝴蝶,醒后却认为自己是蝴蝶变的。到底是庄周化蝶了,还是庄周本来就是蝴蝶?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古人却争论了一千多年,那是他们故意的。
总之,生不生冻疮和身体体质有很大关系,活泼好动的孩子体质好,活泼好动也会使体质更好,体质好的孩子则不怎么长冻疮。所以,想少长冻疮,先动起来吧。
冻疮和布鞋不怎么相干,到再春这里就变得紧密相连了。这两件事对他来讲,都算是刻骨铭心的。
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长冻疮的,却怎么也记不清楚了。高中?初中?或者稍微更早一些?随着他个头不断长高,体质似乎也好了。冻疮不再光顾他的手脚和耳廓,除了留下数量不少的疤痕,偶尔提示一下它,“这里曾经长过冻疮呢。”
布鞋干爽、透气、轻便、无怪味,只要穿上脚几天,所有的地方就自动地变形到和穿鞋的人双脚完全贴合在一起了。
那真的算得上是一种无微不至的温暖和关爱,就如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
每当回忆起母亲,总会想起她亲手一针一线缝制的布鞋,想起油灯下它飞针纳鞋底的慈祥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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