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房间被雨后的湿热填满。
这又是一个没有晚霞的、并不浪漫的夜晚, 然而天色渐沉,竟从黯淡的灰白转变成一种日落后的靛蓝。
那是太寂静、太美妙的一种蓝。河岸的对面亮起暖橙色灯光,一切都被照亮了, 染成肃穆的蓝, 天际线融化成油画里雾霭迷蒙的河水和星夜。
靛蓝色静悄悄地从窗户的连接处渗入,房间也被日落的蓝色吞没了。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彼此, 交握的指尖也像忽明忽暗、熠熠闪动的光。
“真的可以对你做任何事吗。”金静尧垂下眼睛。
他注视着世界上最美的人, 躺在自己的膝盖上。
没有人能画出她的美, 他自己都不可以。
黎羚握着他的手, 解开了第一颗扣子。
一小片皮肤跳动出来,像温暖的、剥了皮的桃肉。
他闻到空气里有水果的清甜。
第二颗扣子。
他沉默而屏息。
像是生活在洞穴里的人, 第一次在古老壁画的碎片上,见到形状如此美好和饱满的存在。
他不敢触碰,害怕它们会在空气里消融。
但也如此好奇, 好奇而贪-婪。
想用体温催-熟它, 用牙齿咬-开雪白的果肉。
黎羚的手停在空气里,突然觉得金静尧很奇怪。
他的脸藏在阴影里, 看她的眼神很吓人。
但是他又什么都没有做, 一动不动,只是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
好像是她自己在一厢情愿地解开自己的扣子。
他是没听懂她的话。
还是他根本不感兴趣。
客厅里的冷气开到太足了,衣领敞开太久, 让她有些冷。也可能是他的沉默和注视, 渗进空气里, 变成寒冷的露水。
黎羚犹豫了一下,问他:“还是你想先洗澡。”
她等了一会儿, 金静尧竟然还是没说话。
难道真的把纯情小学生吓到了。
她只好松开了他的手, 从他的膝盖上坐起来。
心一点点沉下去, 足尖终于触到地面。也许是有一点赌气,她将唱片机关了。
房间变得寂静。安静也是一种危险的东西,有什么东西蛰伏在其中,是细微的呼吸声,是捕猎者缓慢地离开洞穴,爪子轻轻踩住带着露水的灌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只手从背后按住她的腰。
“去哪里。”金静尧问。
年轻男人的嗓音很低,有些哑,仿佛在饱受一种不可形容的意志折磨。
黎羚张口要说话,他低下头,堵住她的嘴唇。
他吻得很凶,也没有再等她回应,就把她抱了起来,走进卧室里。
身体腾空的一刻,黎羚吃了一惊,接近于头晕目眩。
他几乎没怎么看路,只是专心于唇舌间的辗转。目光晦暗不清,手臂则很有力。
沉默变成一种吞噬的温热漩涡,一呼一吸都混杂着渴求。
黄昏消亡的光线像梦的余痕,追着他们脚下的影子。
一股古怪的痉-挛流过她,她觉得自己像是晾衣绳上的一条棉布连衣裙,被风吹来吹去,在空气里摇摆不定。
只有与他相连的部分是安全的。
也可能是最危险的。
身体腾空,再回到地面,回到晦暗的、比天鹅绒更柔软的纯白的梦。
影子在床榻上交织成混乱的形状,像一张巨大的网,束住梦的猎物。
昏暗的光线里,黎羚仰起头,注视着身形高大的年轻人站在床尾,将外套丢到地上。
他再一次靠近上来的时候,动作很慢,慢得几乎具备某种原始的冲击力。
他的四肢修长,肌肉很漂亮,是年轻的、充满力量感的身体。
山的阴影覆下来,海浪被他分开。
一艘新大陆的船,在晨雾里破浪而来。无人知晓,那是新世界的诅咒还是祝福。
她用手撑起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但已经无处可退,他用手托着她的后脑,再一点点地滑向沾着汗水的脖子。
“真的可以吗。”金静尧低声向她确认。
他的手指抚摸光滑的皮肤,像薄雾吻过群山。
在抱着她的时候,他的动作很小心翼翼。
但是当他将脸埋进去,阴影深处,他的眼神摇曳着危险的火焰。那是涡轮,是摧枯拉朽的裂流。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知道他想对她做什么。
她一无所知地,将危险的权力交到他的手中。
他害怕伤害她。
他渴求伤害她。
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不断地来回拉扯,互相冲突、绞杀,像明与暗的分界线,将他劈成两半。
“这样对你也可以吗。”金静尧说。
“这样也可以吗。”
他声音很低,很轻,做每件事以前,都会征求礼貌的同意。
但其实根本不是在征求同意。
他们不是在拍电影,而是在做电影拍不到的事情。
他的手指让她很不舒服。
眼神则很专注,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让她忘掉一切,只能专注于此刻。
她听到没有节奏的呼吸声,房间里在下瓢泼大雨,但是他垂下眼睛,在冷静地观察着她,仿佛科学家在观察自己的试验品。
他的神情平静得有些诡异。
黎羚觉得很混乱,只好双手搂着他,将他的脖子压下来。
他顺从地奉上嘴唇,从眉骨开始往下,吻得很虔诚。
而另一部分的他,在无声地违抗她,牢牢地握住了她。
他们都被一分为二。
他很慢,也很有耐心。微微蹙着眉,凝视着她,手臂撑在她身边。
天鹅绒在他的掌心下堆满褶皱,发出不停止的细微声响。
“你太瘦了。”他摸了摸她。
手掌继续往上压,又说,“到这里了。”
完全是一种平铺直叙的语气。
很平和,很直白。
黎羚:“……”
她更加混乱了,意志力都化成水,在混乱中她抓不住别的词汇,大脑完全被摧毁,只能很勉强地伸-出手,试图捂住他的眼睛。
但是他反而将她的手拉下来,凑近到唇边,又开始舔-舐她的手掌。
密密的呼吸掠过指缝,弥漫着令人混沌的温暖气息。
他的唇舌是这样的灵巧、热烈。
另一部分又是坚硬的,是锋利的石块,神庙上的花岗岩。
天崩地裂。烈日和石头一同朝着她砸下来。铺天盖地的光。吃掉一切的影子。
她心跳过速,头晕目眩。
汗水刺进她的眼睛里。
睁不开眼。
不是汗水,是海水倒灌,天空在落雨。神像的眼眶里落下亘古的雨。
黎羚摸他的脸,找到他湿润的眼角,很是费力地说:“疼的是我啊,你哭什么……”
他不说话,动作停了停,握着黎羚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最开始没有开灯。
在黑暗的房间里,一切都很隐秘。
后来他打开了灯。她并不同意,微不足道的反抗只是另一副失控的药剂,被他无声吞下。
光为一切都赋予了形状,月亮从起伏不定的山谷里升起,照亮白色沙滩里混乱的足迹。
她的嘴唇被吻了很久,亮晶晶的,再也不能发出别的声音。
海浪一遍遍地扑上来,被海水打湿的、沉重的沙子,变成日落后的洞穴,掩埋咸腥的秘密。
他们在痛苦中低语,在喜悦中上升,在困惑、学习和探索中坠向地面。
金静尧低下头,痴迷地看着她,一寸寸地舐-去脖颈间细密的汗水。
我爱你。他低声说。
她听见了吗,没有也没关系。
她也爱他吗,也许不会有他爱她那么多,还有没有关系。
他们还很年轻,还有很长时间去交换爱意。
他一度以为他将失去她,但玲玲还是回到他的梦里。她是他的梦,她填满他的每一个梦。他终于可以不加掩饰,将全部的自己,都袒露在她面前。
没有哪一场梦比现在更美好,他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在这一秒,让沙子将他们埋进去,一遍遍地深埋进去。
夜深了。从此他属于她,她属于他。他们都不能再属于别人。
后半夜黎羚都过得很混沌。
她昏过去,又醒来。意识坠入翻涌的海水,迷迷糊糊之间做了一个接连一个的美梦和噩梦。
梦境里,她又回到《梦瘾》的片场。
那是试镜的夜晚,金静尧坐在她对面,刺眼白光交织成一片,她视线摇晃,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对她说:“再来一遍。”
声音也是飘着的,漂浮在她耳边,和汗水眼泪一同咽下。
这场戏NG许多遍,他不满意,严肃而冷酷地盯着她,不能喊停。
再来一遍好不好。可不可以再来一遍。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这个夜晚好长,将她困在审讯室里,困在他的手臂间,永远不能结束。
铺天盖地的光线抓住她,将她扭曲,令她晕眩。光线刺-进来,同时变成手术刀和麻醉剂。
而年轻的犯人始终很沉默。
他几乎没有说过话,一声不响。
房间里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和某些更为沉闷的声音。
天亮的时候,黎羚被抱进浴室里。
浴缸很大,足够容纳两个人。
她睡着了,背对着他,安静地躺在年轻男人的怀抱里。
水温很合适。温热的水痕流淌过光滑的皮肤,另一场无知无觉的梦。
他一寸寸地清洗她,她的面颊红润,嘴唇也很红,湿润的发丝是如此柔软。他握在掌心,涂抹上发油,再一点点从指尖梳开。
熹微的晨光,从百合花纹样的玻璃窗里一点点渗进来。花的香气和形状宛如灯的火焰,在他的心头闪耀。
他用力抱她,怎样都抱不够,只好用下巴抵住她,鼻尖贴着她馨香的发间。
轻轻地嗅着,轻轻地落下吻,再喊她的名字。不答应也没有关系。
古怪的满足感不受控制地滋生、疯长,直到游窜四肢百骸。
他想起在片场,自己曾演过这场戏很多次。
然而亲身经历,他才知道那些全部都是错的。
雾气弥漫的镜子里,金静尧抬起头,看清自己的表情。
他的目光里没有满足,只有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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