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约会最后也没有约成, 金大导演实在太忙了,连半天假都抽不出。
那天他送黎羚回家,两人在家门口倒是黏黏糊糊很久, 看起来真的很想去她家喝咖啡。
很可惜他连一杯咖啡的时间都抽不出,麦鸿诚打来电话, 狂催不止。
金静尧进电梯的时候,脸黑得像刚过完冬天的暹罗猫。
黎羚只好又撸了撸猫猫头。
好在努力总是有回报,不久后传出喜报,金大导演的新片入围狮城影展主竞赛,将作为今年的唯一一部华语片,与其他电影一起角逐金狮。
据小道消息称,片子几乎是踩着死线报上名的, 连后期都没做完, 还好组委会特意为他开了绿灯。
网上一片恭喜, 夸导演有排面, 期待他筹备两年多的新作。
但也有不少网友觉得很奇怪,私下里议论纷纷。
“为什么要去狮城?”
“对啊, 金导不是坎城亲儿子吗?”
“虽说都是三大A类电影节, 感觉坎城的逼格比狮城高不少呢。”
“就是, 不然为什么那些人动不动一年砸几百万,蹭坎城的红毯啊。”
“难道是片子水准不行, 怕被坎城拒了, 所以才投狮城?”有人这样猜测。
“有可能,金静尧果然还是拍不了爱情片吧。”
“靠, 别胡说!”
“你可以侮辱我, 不能侮辱我嗑的cp!”
“这绝对是今年最好看的爱情片!”
不知为何, 这部电影还没上映, 已经出现了一堆cp粉。
“是时间原因吧,他想赶在今年上映。”也有靠谱的业内人士如是分析。
“科普一下,参与主竞赛单元评选的作品,必须保证在当届电影节进行全球首映。如果片子要去坎城的话,起码要拖到明年五月份之后才能上映了。”
“那又怎么样,五月就五月啊!”
“一定要今年上映?”
“这么着急,是有什么心事吗?”
入围名单揭晓后不久,金静尧在公司举办了一次试映。
不同于上次,大部分的主创都来了。有段时间没见,趁着电影还没放映,都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聊了起来。
黎羚走进影厅,注意到制片人麦鸿诚身边站着一位陌生的、身形高大的男子。
两人漫不经心地说着话,突然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她。
陌生人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从头到脚、冷冰冰地剐过,简直把她变成一条案板上的鱼。
黎羚莫名地感到一阵鸡皮疙瘩。
麦鸿诚向她招了招手,很郑重地介绍:“这是导演的哥哥金静平。”
黎羚“哦”了一声,又觉得有些好奇。
传闻里,金大导演的家庭幸福美满,父母双双在富豪榜上有名,上面两个哥哥也事业有成。
然而认识这么久,金静尧竟从没有主动向她提过家里的事。除了小刘之外,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家人。
近距离看,金静平的五官和金静尧确实有些相似,只是气质要成熟许多,颇有几分上位者的强势和凉薄。
他嘴角微抬,微微含笑看着黎羚,笑容淡淡的,并不及眼底。
或许是一种直觉,黎羚觉得金静平并不喜欢她。
他对她的态度有些微妙,一种上等人的漠然,夹带着几分复杂的审视,让人不是很舒服。
本想打个招呼就走,没想到对方很是莫名其妙,既看不上她,又要一直拉着她说话,居委会查户口一样。
黎羚懒得跟他多说,随口敷衍:“我全家都死了。”
金静平眼睛一亮,第一次露出满意的表情:“那就好、那就好。”
黎羚:?
麦鸿诚咳嗽一声,有些尴尬地岔开话题。
黎羚开始感觉这位大哥有点怪怪的。
几人各自落座,电影开始前不久,她听到对方讲电话,语气一改方才高傲,非常低声下气地说:
“你饿不饿,晚上吃什么。”
“最近缺钱用吗,银行卡号给我吧。”
黎羚:“……”
怎么说呢,突然有点微妙,总觉得这些话在哪里听过。
不愧是亲兄弟,哄人都是一个套路,笨笨的呢。
麦鸿诚在旁边看笑话,跟黎羚作口型,说:“刚离婚。”
精彩。黎羚若有所思,不着痕迹地凑近了一些,继续偷听。
电话里的人声音也有点大,冷冷地骂他:“傻逼,结婚几年了,还不知道我银行卡号。”
金静平愣了一下,说:“对啊,我们结婚几年?”
黎羚:“……”有点东西。
电话被挂断了,成熟英俊的金大哥看起来一脸迷茫。
麦鸿诚在旁边憋笑憋得很辛苦。
黎羚没有憋,直接就笑了。
金静平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电影开始了。
一直到银幕亮起来以前,金静平还很心神不宁,时不时低头看看手机,顺便在心里骂两句弟弟的女朋友。
内衣模特就是内衣模特,真的没什么修养的。
弟弟不会是被她给骗了吧。
虽然,最近他查了黎羚的资料,知道这个小演员确实不是内衣模特,而是非常励志的小演员,还有着一段悲惨的过去。
那跟他们家有什么关系,他们家的人也不欠她的。
和爸爸妈妈的想法不同,他还是觉得她不太配得上弟弟。
女演员黎羚的人生蹉跎了整整十年,而他的弟弟是天才大导演,值得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
至少那个人可以比黎羚年轻、比黎羚更洁白无暇。
弟弟还肯找她拍电影,帮助她事业回春,已经是对她莫大的恩赐了。
再说,弟弟一向是性格低调的人,最近还老是陪着她上热搜,越发显得这个女人上不了台面。他都替弟弟感到委屈。
金静平知道自己的想法比较冷酷。
他本来就是一个精于算计、不太有艺术细胞的商人。
这样想着,金静平偷偷地打了个哈欠。
在他的印象里,弟弟的片子大多都很晦涩、很好睡。他必须强忍住不要睡着。
不过,这部电影好像不太一样。
大概看了二十分钟之后,金静平死死地盯着银幕,已经变得浑身僵硬。
他没有读过剧本,所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部电影,竟然是弟弟少年时代的自传。
随着故事的进展,每一分钟都像是折磨。
多年以来,弟弟在寄宿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是全家人都不能提及的伤痛。
所有人都希望忘掉,希望营造出一切从未发生过的假象。
金静平换了工作,再也不去英国。妈妈看了很多年的心理医生,还去自修了心理学。
这些都没有用。
弟弟还是离他们越来越远。
他们内心的愧疚感还是无法弥补。
正如此刻,看着这部电影,金静平出现了越来越强的生理反应。他浑身发冷,呼吸不畅。每一帧都像刀子割在身上。
不能让妈妈看到这部电影。绝对不可以。他这样想着。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转折点——男主角低下头,看到空荡荡的裤管。一切都是假的,阿玲是幻觉。
金静平仿佛被钉子钉在了座位上。
也可能这已不是他的座位,而是他的十字架。
影片播放到后半段,男主角拖着一条冰冷冷的假肢,孤独地行走在雨夜里,寻找那个不存在的女人。
雨水从银幕里蔓延出来,金静平感觉一种巨大的、将他淹没的湿冷。
好像身体在回南天里被蛀空了,一种无法弥合的空洞,让他整个人都被撕扯开。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低下头,捂着脸,泣不成声。
当年,是金静平执意把杂志社里黎羚的名字和联系方式都删掉了,不让弟弟再去找她。
他以为这样做是为了弟弟好。
他以为她不重要,只不过是一个内衣模特。
可是,现在电影里明明白白地拍出来:
是他错了。他们都错了。
他也是凶手。
弟弟的过去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可是却有这个叫黎羚的女演员。她对他很重要。
弟弟把她拍进电影里,也因为她而重写过去。
金静平不知道她对于弟弟,还有着这样的意义。
他不知道,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跟弟弟谈过心,没有问过他真正的想法。
这么多年过去,直到看了他的电影,他才终于理解了他。
他是导演。多年的隔阂,最终也要靠电影来打破。一切的沟通,都是通过电影来实现的。
金静平突然觉得很难过、很悲哀。
他们一直都觉得弟弟是情感缺失的人。
觉得弟弟天生就很怪,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才不能融入他们,和家人互相理解。
可是不正常的根本是他们。
弟弟其实很勇敢。
他们作为旁观者,尚且不敢面对自己的失败。弟弟却敢于将痛苦拍成电影,撕开那道血痂。
弟弟比他们勇敢,好像也比他们所有人更懂得怎么去爱。
他并不是没有感情的人,他有非常爱的女生,所以才愿意把她拍成电影,愿意为了她去面对过去。
他不需要权衡利弊,计较得失。
他的感情清清楚楚,写在电影的每一分钟里。
而金静平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弟弟的感情。
他才是失败者。自己的婚姻都一塌糊涂。
电影结束了,屏幕黑了下去,金静平低下头,在黑暗里给前妻发“我爱你”。
微信没有发送成功。
他被拉黑了。
金静平被狠狠噎了一下,眼泪流得更凶了。
片刻之后,旁边有人递了一张纸巾过来。
他声音很低哑地说:“谢谢。”
“不用谢。”对方说。
他又怔了怔,认出那是黎羚的声音。他的手有些抖,几乎接不住这片纸巾。
为什么偏偏是她。
金静平犹豫很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黎羚说些什么。
对不起,祝福你们,有空来家里吃饭。
这些话也像烧红的刀片,在他舌头上割来割去,到底难以启齿。他该用什么身份来面对她,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他不断鼓起用力,刚要开口的一瞬间,看到这位女演员站起身,走向放映厅之外。
门开了,又关了。
短促的、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他仿佛瞥见了电影的悲剧之外,得以在现实中延续的美好结局。
她脸上露出笑意,快乐地展开双臂,像纵情的鸟,投入了某个阴影中的怀抱。
他们看起来很幸福。
他们的幸福与他无关。
金静平焦躁不安的心情,突然释怀了几分。
也是,他不禁有些自嘲地想,弟弟和她从来不需要他的祝福,或者道歉。
这是他们自己的恋爱,他从来无权插手,也不必觉得自己有发表评价的资格。
这样想着,金静平低下头,给前妻发了条imessage,心平气和地问她,能不能先把自己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不要意气用事,他们好好谈一谈。
还是没发出去。
她竟然把他的所有联系方式,全部都拉黑了。
草。
金静平:“……”
服了。
他索性又发了个小丑表情包过去。
反正她也收不到,呵呵。
将电影重新看过一遍,黎羚还是非常感动。
本来担心删减过后,成本的质感会打折扣。但金静尧比她想象之中要聪明得多,重新修改过后的影片甚至更流畅、更容易接受了。
对比她之前看过的版本,一些镜头的感官冲击的确被削弱了,但整体的表达上并没有太多的妥协。
看到最后,黎羚的眼眶还是红了。
她想起金静尧在电影剪完的那个晚上,那么狼狈地在她家门口等她。这一刻,她完全共情了他的心情。她也想要立刻见到他。
一推开放映厅的门,黎羚就用力抱住了金静尧。
她用力地抱着他的腰,将头埋进他的胸口里。起先还是笑着的,过了一会儿又哭了,哭得很没有章法,眼泪把他的衣服都弄湿了。
金静尧抱着她,将她带到了旁边黑暗的杂物间里,关上门,低声问她怎么样。
黎羚说:“好喜欢你的电影。”
她有些哽咽地吸了吸鼻子,重复道:“我有说过吗,真的好喜欢,非常喜欢。你为什么可以拍出这么好的电影。”
她的手臂贴着他的肩,微微耸动着,即使是流眼泪的样子,也实在很可爱。
金静尧低着头,看了她很久,才轻轻地用手碰了碰她的脸,说:“还以为你会讨厌。”
黎羚立刻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里还是水汪汪的,反问他:“怎么可能?”
金静尧抿了抿唇,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为什么会这么想?”她又很执着地问他。
金静尧顿了顿,觉得自己似乎很难解释清楚。可能他在她面前,永远都会是小心翼翼的。
他犹豫片刻,决定不说了。他将黎羚按在怀里,吻了吻她的头顶。
这时,副导演在外面敲门,说片子放完了,要不要出去聊一聊。
金静尧其实不是很想去,但黎羚推了推他,说:“你去吧。”
她擦了擦眼泪,又说:“我一会儿就来。”
她觉得自己现在哭起来的样子,不是很适合被其他人看到。
金静尧也不想离开她,抱着她磨蹭了一会儿,被她推了好几下,才不是很情愿地出去了。
黎羚靠在门边,听着房间另一侧的对话。
杂物间的隔音不是很好,她听到有人在鼓掌、夸电影很好看、很惊喜,她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过了一会儿,黎羚心情的渐渐平复,正打算出去找导演,突然接到了梁婧淇的电话。
“黎羚,亲爱的,恭喜你入围金狮奖!”对方兴高采烈地说,“希望你能拿到最佳女演员!”
黎羚笑了笑,实事求是地说:“是电影入围,不是我。”
“都是一个意思啊。”梁婧淇很认真地说,“电影是你演的,一起入围了嘛这不是。而且你真的值得。你超棒超棒,一定要拿奖,把我们的电影也带飞!”
黎羚只好说:“好吧,借你吉言。”
两人又聊了几句,梁婧淇突然说:“对了,我还要感谢你的金大导演呢。”
黎羚愣了一下:“他怎么了。”
梁婧淇煞有介意道,前几天金静尧的助理特意来找她要了《无神论》的粗剪拷贝,很快就把片子给看了。
“他给的建议真的很有用,比那些什么狗屁大佬说得对多了,我一下子就醍醐灌顶。”梁婧淇很崇拜地说。
梁小姐是Tisch的高材生,向来眼高于顶,经常在片场跟制片人干架,开剪辑会的时候也战斗力爆表,谁给的意见都不听。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对谁言听计从。
“不愧是金老师,我的偶像,真没想到他会主动来看我的片子。”她期期艾艾地说,“黎老师,是你拜托他的吗?”
黎羚又怔了怔,才说:“拜托是谈不上……我可能有跟他提过一句吧。”
她依稀记得,刚看完《无神论》粗剪版之后,自己是有跟金静尧说过一些。可是当时她也没讲太多,他就靠在她肩上睡着了。
她还以为他根本没听见。
原来不仅听了,还这么放在心上。
黎羚吸了吸鼻子,眼睛又红了。她现在刚看完电影,情绪还很激动,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梁婧淇也听得酸死了,忍不住问:“所以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啊?我替我朋友问问,打算多久公开?”
黎羚眼角噙着泪花,微微一笑,说你哪来的朋友。正打算再卖个关子,金静尧推开门进来。
他看了她一眼,表情突然有些冷淡。
黎羚把电话挂了,比较关心地问他怎么看起来不高兴,是不是其他人说了什么。
金静尧不高兴地问她:“跟谁讲话,笑这么开心。”
黎羚:“……”
有些人真的好爱吃醋。
她只好向他解释:“是梁婧淇。”
金静尧脸色稍微好了一点,但还是不怎么高兴地说:“又是她。”
黎羚哄他:“她特意打电话来道谢呢,谢谢你帮忙看片,还提出宝贵建议。”
“哦。”金静尧无动于衷。
她见他表情如此冷酷,又忍不住逗他:“金大导演加班都加不过来,还有空帮她看片子啊。”
金静尧垂下眼睛,语气很慢地说:“我不是帮她看。”
黎羚明知故问:“那是帮谁看。”
年轻男人走到她面前,抬起手碰了碰她的脸。
“我是你的粉丝。”他语气平淡地说,“每一部电影都要看的。”
虽然早已经猜到对方的答案,但是真的听到他说出口,黎羚的心跳还是变快了一些。
她脸有点红了,装出一副很好学的样子,强撑着问他:“那你给她提了什么建议啊?”
金静尧很平静地说:“她第一次拍电影,想要的太多了。”
他说得很中肯,这可能也是黎羚的感受。
梁婧淇犯下的问题,差不多也是大部分新导演的通病,一部电影只有120分钟,可是她却想要把一个人的人生都拍完,把所有想讨论的问题、想说的话都塞进去。什么都拍了,结果就是什么都没有拍。太多、太杂、太乱。
金静尧用拇指摩挲她的下颌与唇角,语气很轻地说:“一个人的一生,有一个重点,就足够了。”
黎羚仰着头看他:“你的重点是什么?”
金静尧对她笑了笑:“你不是看过电影了吗。”
“是你。”他说,“只有你。”
杂物间的灰尘在空气里漂浮着。一门之隔,就是其他工作人员,隐约能听见人来人往和说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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