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的他摔下、落地、又因为树根或石块绊倒、颠簸,甚至弹起。
……再摔下、落地,周而复始……
像片脆弱的叶子。
浸满血。
遥远的圣堂遗迹,似乎传来那头怪物爽朗的嘲笑声,它远远旁观着这一幕,似乎忍俊不禁。
大抵是本能,异兽觉得每只浸满鲜血的洛森.布朗宁都那么好笑、难堪、咎由自取。
【伟大的,无所不能的布朗宁。】
【……做不到无所不能的软弱之辈,算什么东西。】
……而每只洛森.布朗宁,也都深深厌恶这头丑陋的怪物,拼死也想将它彻底扼杀在梦里。
他们互相厌恶自己。
但此时,15岁的少年再没有余暇去分析。
他仓皇地护住了自己的头部,感觉那怪物的嘲笑声永无止境,与传来的、绵绵不断的、几乎要将自己撕碎的痛苦一样——
梦境里的他似乎不会摔死。
但痛感永远这么鲜明。
最痛、最痛的,是脸颊右边的……
……右边?
湿湿的,热热的,散发着腥味的血淌入他的嘴角。
精灵颤抖着收紧抱头的双手。
一如完整的洛森.布朗宁每一次、每一次都会在梦境魔法里做出的动作——
碰碰左耳,确认它还在。
碰碰右耳,确认它……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才不是残疾!我才不是残疾!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完整、连贯的记忆在少年的脑中炸开。
可刚刚那异兽弹指浇来的恶意浪潮迅速污染了记忆里的每一份明亮。
【废物。】
【残疾。】
【穷鬼。】
【贼。】
对的。
……他想起来了。
没有人……没有生命……会来救他。
他一直都……都是……被优先抛弃的那个……所以才……才会那么追求……无所不能……
“喂!!你这个小混蛋,清醒清醒——抓紧!!!”
身体再次悬空。
但没有传来恐怖的痛感。
……好像是手被扯住了。
黏糊糊的。
洛森困惑地眨了眨眼,重新找到焦距,看清自己正悬在那口漆黑的沼泽上,鲜血一滴一滴滴入下方翻滚的恶意。
“小混蛋,小混蛋,小混蛋——想什么呢,清醒一点!”
他便又困惑地抬起头。
抓住他手腕的,是一只非常美丽的女性精灵,拥有一双深绿色的眼睛。
卡拉.布朗宁趴在陡峭的林地边缘,一手紧紧抓着树枝,一手紧紧握着洛森.布朗宁的手腕。
“喂,你清醒一点,我这就拉你上去——”
哦。
是她。
记忆再次浮现,这次,它们更加清晰、完整了。
【我不在乎……】
【从来没在乎过……】
【布朗宁家没有父母,只有我和莉莉。】
说谎。
他那是,纯粹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难看,才说这样的谎。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没期待过父母呢?
天赋异禀,从诞生那天起,就拥有记忆。
他便拥有了太多太多有别于洛莉的珍贵回忆。
关于母亲,关于父亲。
母亲给他捕过兔子,教他爬树、做果酱、搭兔子窝。
父亲曾在他眼前摊开那些满是古精灵语的潦草手记。
……那两只带给他生命的精灵,切实存在过,从未被他忘记。
只是,他们从来都不是……
【你一直是被抛弃的那个。】
恶意在树影、在沼泽、在整个梦境里无声滚动。
【你一直是被抛弃的那个。想不起来吗?】
……嗯,想起来了。
他一直都很讨厌莉莉。
不是因为她圣女的身份。
是因为她……
【连歌都唱不好。那孩子真的是前任圣女的血脉吗?】
【弹奏也太糟糕……卡拉不可能有这种孩子。】
【他的画作实在是……】
【大的那只布朗宁。怎么父母的优点一个都没继承到?不像圣女……】
【……资质太差。他这样,将来长大连糊口的木匠都做不好。】
洛森有一个妹妹。
歌唱得很好听,所有乐器都能弹得好,还会跳舞,会祈祷。
所以大人们选择她去宠爱,他是被抛弃的那个。
洛森有一个妹妹。
笑起来很甜,眼睛颜色很浅,头发颜色被染成最高贵的银白,指甲永远干干净净。
所以族群们选择她去宠爱,他是被抛弃的那个。
洛森有一个妹妹。
因为她还小,因为她还没有出生,因为她不出生就预定了爸爸妈妈最宠爱的小公主位置……
【生下莉莉后卡拉就和狼人私奔离开了,把我们丢在沼泽里。】
洛森讨厌沼泽。
现实中的那片沼泽并不是漆黑的,它和他的头发颜色一样,又脏又浑浊,所以小精灵们叫他泥巴脑袋。
那天晚上,卡拉做了什么呢?
洛森看得清清楚楚,记得清清楚楚。
她一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一边笑着流泪,低头亲吻了墓碑上的名字。
她抱着莉莉的襁褓把他们带到沼泽边的树屋里。
她又吻了吻莉莉的头顶,吻了好几遍,再把莉莉珍重地放进他的怀里。
【妈妈要和帅气的小狼狗私奔啦。】
最终,那天,卡拉只对他说了一句告别语:【要照顾好妹妹哦,小混蛋。】
……洛森眼睁睁看着她转身离开。
他什么都没得到。
哪怕是一个额头吻,一次摸头,一句最简单的关乎他自己的叮咛。
为什么呢?
因为他画画很差劲,因为他没办法全部看懂那些艰深的古精灵语吗?
因为他没有继承父亲的浅色眼睛,没有继承父亲的浅色头发吗?
……对啊,你当然比不过墓碑与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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