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
◎“我叫你好好呆在这儿你为什么不听?!”◎
哄了好半天, 月儿总算止住了哭泣。阿沅和月儿正一人捧着一只香烛吸食,袅袅的檀香围绕着她们,氤氲出一片湿润的雾气 。
薛时雨看着雾气笼罩的一大一小, 篝火于她们身前, 融融的火光下,几乎连脸上的绒毛也清晰可见。此刻空师父和摩柯大师正在山顶观望星辰推演罗盘方位, 书生入了林子深处不知所踪, 而沈大哥……
她望了眼身后黑沉沉的夜色, 也不知他是不是又去寻国师说事了,总之想起方才沈大哥脸上的神情……她总归放不下心来。
薛时雨揉了揉阿沅的发, 道:“我先离开一会儿, 你们不许离开这儿, 不许像方才那样胡闹知道吗?山间夜里瘴气浓重,必须呆在篝火这儿,明白吗?”
阿沅一边吸食着香烛一边含糊道:“你去哪儿?”
“我……”薛时雨顿了一下, 道,“总之我很快回来,你们两个千万千万不能离开这里!”
阿沅从不知道薛时雨也有如此啰嗦的一面, 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快去吧去吧。”
薛时雨皱着眉不放心的又叮嘱了一遍, 随即望了望除了这一处暖黄的篝火外, 皆是一片漆黑的暗色, 心想阿陵一定守在此处,心里便放心许多。
“行了, 你快去吧。”
阿沅能不知道薛时雨是想去找沈琮的么?又或者去寻季陵吧, 无所谓了。将薛时雨赶走后, 她便从方才埋头吸食香烛的状态里抬起了头, 托着腮,盯着烈烈燃烧的篝火发起了呆。
此刻没有周围那许多人,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
她因何会随空师父来此当然不是为了降妖除魔,解救苍生之类的大义,她很小,她的想法也很简单,一直以来犹如盲人摸象,现在她好像终于寻了些苗头。
那日于黄泉碧落处,她看到了小小的自己,即便和现在的她没有半分相像,但她知道,那就是她。
即便不是那么美好的记忆,甚至和她想象中的天差地别,很遗憾她不是什么官家小姐甚至连小小的绣娘也不是,她也曾是这万千灾民的一员,更甚的是,还爹不疼娘不爱的……好惨啊。
阿沅有些郁郁的想着,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弄清楚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因何生,为何死,记忆中那所谓的“阿母”和“弟弟”还活着吗?午夜梦回可曾想起我?见厉鬼化身回来的女儿可会后悔?
她想知道这一切。
记忆碎片太过短暂,她只记住了记忆中的“她”和周围人服饰,虽然皆是衣着褴褛,但她也认出了这些服饰与那些来自黄河上游的行尸,不论花纹不论样式,均是一样的。
很可能,她也来于此地。
所以无论如何,她必须走一遭。
她冥冥之中有种感觉,很快了,她马上就要揭开这层面纱了,关于她是谁,关于她的一切,她很快就能知道了。
她将手扣在自己的心门处,那里闷闷的,只要思及此就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即便内心深处也同样告诉她这个答案很可能会让她痛不欲生……
可是她不悔。
若要叫她此刻放弃她才悔呢!
阿沅盯着篝火中心跃动的火苗入了神,灼灼的火光中,她的双眸有些疲惫了,渐渐地显出了其他画面,她好像化作了一滩水一般被书生扣在怀里,捏着下颚,肆意的又啃又咬的……
阿沅愣了一下,陡的站了起来,连忙抄起将手边的石子向篝火掷去!
火焰明灭了一瞬,那几乎融成一人的两道身影终于在焰心分开了,阿沅死死盯着灼灼的焰心,颊边升起红霞,唇上火辣辣的,仿佛那润湿的触感还在,喘着气,好半天才回过神!
忽然身旁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是月儿吸食完了自己的香烛又来吸食她的,阿沅缓缓呼出一口气,勉强平复紊乱的呼吸,蹲下身来去摸月儿的发顶:
“诶,你慢点儿吃,都是你的……”
哪知月儿的视线又不知被什么引了去,竟然丢掉香烛,尖叫了声:“小青蛇!”
不待阿沅抓住她便已小跑了去!
阿沅愣了一下,忙追去,她是知道月儿天生有能和动物沟通的本领的,可月儿也稚嫩的很,心智一直停留在七岁,她可不放心月儿就这么追去!
可一时半会儿居然追不上,月儿就跟山野间的小猴儿一般,又兼夜色浓重,她若钻进小树林便真的寻不得,阿沅咬咬牙,掌心倏然窜出一条细长的藤蔓卷住了月儿的脚踝,“砰”的一下便磕到了地上,月儿也而顾不得追什么小青蛇了,正在地上抹泪呢。
阿沅终于追了上来,气不打一处来:“又乱跑!一会儿没看见就瞎跑!你忘了时雨姐姐说了什么吗?我真该听季陵那厮好好教训你一下……”
却见月儿鼻尖红红的,明显是被摔倒在地所致,眼圈红红的,小嘴一扁,忽的阿沅就想起了同月儿一般大的,小小的她自己。
阿沅后面斥责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了,她抿了抿唇,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拉拉月儿的小手和双腿:“还有哪里受伤了么?”
月儿扑倒在她怀里,搂着她的脖,瓮声道:“没有了,阿沅姐姐不要生气……”
阿沅没好气道:“那你还乱不乱跑了?”
月儿的小脑袋蹭在她的颈间:“不跑了不跑了……月儿再也不跑了……”
阿沅本想拉起月儿的,却见月儿埋首在她颈间不动,她嗅闻着她的脖颈喃喃道:“好香啊……”
片刻后就传来了一道细细的鼾声。
居然就这么睡着了,真是小孩儿。
阿沅失笑的摇摇头,索性将月儿背在身后,这样也好,省的一个不注意又跑走了。
她一转身,望向来路,忽的怔住了。
不知何时山间雾霭浓重,她目之所见的居然只有脚下的小小一寸土地。
耳畔忽然就回响起薛时雨的声音:“山间夜里瘴气浓重,必须呆在篝火这儿,明白吗?”
她知道夜间山间瘴气重,却不知是这么个重法。
她也知山中多精怪……
沁凉的夜风刮过,阿沅望着黑沉如墨的来路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颠了颠背上的月儿,心中小声的给自己打气:“不要怕不要怕!要怕也是它…它们怕我才对,都是精怪谁怕谁呢?”
况且——她尾指微微一勾,一道细小的,几乎肉眼看不见的藤蔓勾在了尾指上,她一直记得薛时雨的话,跑来寻月儿前也多了个心眼,事先将藤蔓绕在了一颗巨石上,哪怕瘴气重她寻不到路,也能顺着藤蔓找回去!
阿沅就这样一边暗自打气,一边顺着尾指的藤蔓走回去,果不其然,找到那丛暗夜中暖光四溢的火种!
篝火前还立着道纤细的人影,是薛时雨!
阿沅连忙跑去:“薛……”
薛时雨转过了身,眼眶红红的。
阿沅脚步一顿,愣了一下,小跑上前,话也说不利索了:“怎、怎么了?!”
“幸好你没事。”薛时雨抹下了双眼,双眸仍是红通通的,颤抖着唇道,“他们……沈大哥、阿陵他们都、都葬身悬崖峭壁之下了!”
“什么?!”阿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尖叫出声。
“我们中了埋伏,我们早该发现的……有大妖潜伏在此!从数天前我们一直来回打转就已落入了它的陷阱!”薛时雨咬牙说着,眼角淌下热泪,她凝着阿沅厉声道,“我叫你好好呆在这儿你为什么不听?!”
阿沅紧张的攥着双手:“我……我……”
薛时雨重重喘了口气:“罢了,无事就好!眼下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我去崖下探探阿陵他们……还有没有生机,你就在此等我,绝不可乱动知道么?!”
“不行!太危……”
阿沅当下就要拒绝就被薛时雨挡了回去,薛时雨紧紧的抱着她:“阿沅,我绝不能再失去了你了!听我的,好吗?”
阿沅的双手蜷了又蜷,闭了闭眼,低声道:“……好吧。你一定要当心,我也……只有你了。”
薛时雨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发,道:“我很快回来。”
薛时雨走了,阿沅立在原地,在她背上月儿还在呼呼大睡着,她却觉得从脚趾往上窜起无尽的寒凉,即便篝火就在她身旁也不能暖半分。
怎么会……这样?
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季陵、沈琮、摩柯、空师父……还有书生,他们……他们都……
阿沅恍惚的立在原地,仍不敢相信这一切。
怎么会这样……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忽然死寂的空中传来一道洪钟般的声音:“阿沅姑娘幸好你没事!”
阿沅愣了一下,怔怔的抬起头,是空师父,以及他身后的书生和摩柯三人。
阿沅眸光一亮:“你们没……”
空师父痛心道:“阿沅姑娘你快跟我们走这里不安全!是贫僧无能,没能救下薛姑娘和季少侠,还有沈琮小弟,叫他们葬身了悬崖底下,是贫僧无能!”
阿沅彻底怔住了:“你……你说什么?”
“贫僧亲眼所见薛姑娘三人被击落于崖底!这片山头早已被大妖盘踞了!我……我早该发现的!怪我!”空师父急急走向阿沅,“阿沅姑娘快跟我走!这里太危……”
阿沅却是后退了一步,喃喃着:“我…我方才明明看见……”
“看见什么?”空师父紧紧盯着她。
阿沅顿了下,抿了抿唇不说了。
背着月儿的双手紧紧的抓握了下。
她的目光自空师父身后右侧的摩柯身上又转向了左侧的书生,书生仍是一副清风晓月的俊容,嘴角噙着一抹笑看着她:“怎么了阿沅?快与我们走吧。”
阿沅张了张唇,涩然道:“你……你还记得那夜……”
书生仍是噙着淡笑笑望着她,极有耐心的模样。
倒是一旁空师父耐不住了,又急急走向阿沅:“阿沅姑娘你不知道此处有多凶险,快与我们……”
阿沅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不是他。
复睁开双眼之时,掌心藤蔓倏忽而至,在空师父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已然卷着他的腰将他远远抛了出去!
下一秒阿沅便背着身上的月儿疾驰着,她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听不到任何声音,直到再也生不出多余的一丝气力才停了下来,扶着一棵巨木喘着粗气,背上传来些微动静,想来是月儿醒了。
阿沅一边轻喘着,一边道:“月儿,能自己走么?我们必须马上离……”
阿沅忽的浑身僵住。
一道寒凉的气息吹拂在颈上,激起一片绵密的鸡皮疙瘩。
冰凉的鼻尖若有似无触着她裸/露的后颈,尾音拖得长长的,寒凉的气息所到之处犹如毒蛇盘旋而过,它轻呵着冷气,桀桀低笑着:
“连出了汗也很好闻呢……”
作者有话说:
赶上了!!!
第62章 62 ◇
◎“梦里……也好。”◎
阿沅僵立在原地, 她能感觉到某种尖锐的东西在研磨她的后颈,似乎在找合适的下口位置……
阿沅:“……”
从尾椎骨往上直窜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惊颤席卷全身,阿沅那道下意识的尖叫声尚未发出, 寒风卷着霜花拂面, 身体一轻忽的就被扯入一个散发着淡淡冷冽清香的宽阔胸膛前。
她猝然抬眸,是季陵。
季陵垂着一双桃花眼极淡的瞥了阿沅一眼, 右手执剑向她身后斩去, 左手揽过她的腰, 足尖一点,便飞驰几丈开外。
阿沅微微怔愣了一下, 连忙仰头向后望去, 方才趴在她后背的鬼东西犹如一团黑泥巴揉成的四不像, 被季陵凌厉的剑气一击骤然分裂成无数个泥巴似的小黑点落在地上,没入黄土地中,好似滴水入海, 倏然就无踪无影了。
阿沅定睛看了好久:“这……是个什么东西?”
“梦兽。”
冷而淡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阿沅正要说些什么,季陵忽然眉间一蹙, 斥道:“趴下!”
这还能怎么趴?
阿沅当即紧紧搂住他窄瘦的劲腰,将头面全埋在他的胸膛前, 感受到环抱着的肩背绷紧了一瞬, 一方柔软悄然侵袭, 随着夜风灌进满怀的馨香,与每每午夜梦回、与只属于那个小山洞里的绮丽梦境渐渐重合了起来……
季陵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做, 忽然没了动作。挽着剑花的手也慢了下来。
阿沅悄摸睁开一双眼缝, 便见旱地拔起一只泥沙做的巨手, 不光如此, 只要是眼前能看到的,花鸟走兽全向他们袭击来!
倏然掌心绵延一双粗壮的藤蔓顷刻间互相缠绕交错成一只盾牌挡在身前,阿沅咬着牙瞪着季陵:“发什么呆呢大哥!”
从阿沅的角度,季陵狭长的双睫微不可见的震颤了一瞬,随即寒霜剑气磅礴呼啸而来,向他们袭来的花鸟走兽俱被剑气绞杀干净!
不过还是与阿沅印象中的差了不少,寒霜剑气极霸道,三丈以内绝不可能留下活口,更不可能一点儿霜花也卷不起来。
她自方才遇见假的薛时雨和空师父等人就感到奇怪,她不仅化不了青烟,即便动用周身的灵气也只能使出微末,唤出了藤蔓也使不了多久,果然季陵也和她一样,灵气受到了压制。
太不妙了。
“这是怎么回事?“阿沅仍紧紧搂着季陵的腰,不敢松。他们此刻借着季陵的纵云梯立于高空,她又化不了青烟,又要省着点灵气用,只能搂着他,说是搂也不是,阿沅几乎是手脚并用像只树懒一样扒在他身上,怪羞耻的。
不过眼下计较不了那么多了!
阿沅只能催眠自己尽量忘记抱着季陵这件事,尽管不久前他们才大吵过。也希望季陵这厮能忘记那些不愉快,毕竟……毕竟他们现在是拴在一起的蚂蚱啊!”难道是那啥‘梦兽’做的?书生、时雨姐姐、摩柯他们呢?他们还活着吗?不对……”阿沅幕的一顿,于他胸膛前慢慢扬起头颅,狐疑的盯着季陵,“你……”
季陵仍是单手搂着她的腰,闻言落下眸子,银月垂挂在他们身后,背对着仅有的暗淡月光,阿沅瞧不见季陵脸上的表情,只能敏感的感觉到搂住她腰肢的手似乎……更紧了些,便听到这厮淡淡的辨不明喜怒的声音响在耳畔:“我什么?”
两人的距离近无可近,阿沅瞧不见他面上的神情,却能感受到那双桃花眸正专注的盯着自己,他微凉的气息拂在颈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见她不答,季陵这厮居然将她搂的更紧了一分,落在她腰上的手忽然变得滚烫,他忽的覆唇在她耳畔,暖湿的气流刮着她的耳廓,这厮居然不厌其烦又问了遍:
“我什么?”
阿沅:“……”
阿沅情不自禁咽了咽口唾沫,环抱住季陵腰侧的手也环地更紧了,随着她这一动,她明显能感觉到刮在耳廓的气流登时紊乱了一瞬,阿沅努着唇怯怯道:
“我……我觉得……我觉得你……”
吹拂在耳畔紊乱的气流片刻后恢复如常,一道清脆的铮鸣后,长剑入鞘,阿沅怔了一瞬,随即眯起了猫瞳。
这厮居然收了剑,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手略略顿了下,似乎挣扎了些许还是落在了她的发顶上,下颚居然扣在她的肩颈上,他俩的影子长长的落在地上,看上去宛若交颈鸳鸯一般。
不知是不是阿沅的错觉,她明显的感觉到这厮不光双手甚至呼吸都放轻了,似乎……似乎怕惊吓到她,缓缓地,堪称小心翼翼的抚着她鸦羽般又软又滑的发,如梦一般的呢喃着,热气喷洒在她的后颈上:
“觉得我什么?”
向来漠然的声音此刻又黏又酥的顺着夜风刮进耳畔,阿沅只觉得浑身不对劲,很想挠挠耳朵倒倒干净,却又僵着身子不敢动。
见她不答,这厮的声音幕的沉了下来,喃喃犹如梦呓,带着莫可名状的失落:“莫不是…还在梦里……”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轻,阿沅听不清,忍不住问了句:“……什么?”
却听见他自顾自说了句,不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梦里……也好。”
季陵忽的从她肩颈上起身,微微低着头颅俯视着她。
一双桃花眸中翻滚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似恨似怨,似嗔似怒,像一双旋涡似的,想将她拖下去。
被这样一双眸注视着,阿沅登时紧张起来,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随即瞪大了眼珠!
这厮、这厮居然覆唇贴了下来!
就在双唇贴上的零点零一秒前,早已备好贴于这厮脊背的双手掌心骤然伸出数道荆棘条蔓来,阿沅大喝一声,重重打在这厮身上:
“呔!无耻小妖休想再骗我!”
荆棘狠狠嵌入皮肉内,登时皮开肉绽,搂着她的铁臂猛地一颤阿沅瞅准机会一把推开了他,夺路狂奔进小树林里!
倏然一声骇人的铮鸣声响起,深渊剑如一道闪电般呼啸而至,直直插/进阿沅身前的路上!
阿沅猛地转身,便见这厮颓唐着双肩朝她走来,背后逶迤了一地瓢泼的血。
俊容森然、惨白,如玉面修罗。
前路后路都被堵住了,阿沅抿了抿有些发白的唇,捏紧了双手掌心的藤蔓,紧紧盯着这厮,厉声道:“别装了,我知道你不是季陵!哪里来的小妖,不用再搞这些小把戏了,直接打一架吧,我可不怕你!”
话落,难言的沉默弥漫,前面那人眸光冷冷的盯着她,许久才道:“为何我不是季陵?”
阿沅冷笑:“小妖你犯了大错!这厮有洁癖一不会主动抱我,二更不会与我靠那么近!这厮还是个有嘴不用的哑巴,更不会与我说这么多话,何况是废话!现下你知道了吧?还不快现出原形!”
话落又是一阵难捱的死寂,对面那人眸光森冷的盯着她,半晌才嘲弄似的扯了扯唇:
“你还真是了解他啊。”
“当然!”阿沅瞪他,掌心的藤蔓狠狠抽打在地上,登时地上的巨石龟裂成两半,“我的同伴你都弄去哪儿了?快给我弄回来,否则…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阿沅此刻也是色厉内荏,也不知这妖怪什么来路,这山头又是什么情况,她的灵气完全被压制了,方才狐假虎威的一击完全是最后仅剩一点儿灵力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唬住他……
只见这人丝毫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冷冷一笑便坐了下来,将腰间的乾坤袋解开,拿出一地的丹药,阿沅眼尖还看到一本《修道界大全》,她过去三年翻烂了的……
有妖能模仿一人的面貌、身形乃至言行举止,这些都不奇怪,可连乾坤袋内的东西都能仿个十成真……
阿沅一边盘算着,一边愣愣的看着这厮咬牙撕开了长袖,笨手笨脚的给自己包扎,血都要流尽了,她看着都要着急了,他仍半晌也不得要领,这个笨法也跟季陵那厮一模一样……
可能吗?
世上真有妖能模仿自己看不见的东西吗?
阿沅自己就是精通此类的行家,要仿一人,仿看得见的容易,仿看不见的,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人余光瞥了她一眼,见她拧着眉,嗤笑道:
“傻鬼,过来帮忙。”
阿沅登时怔住了,“傻鬼”这一极其侮辱人的词季陵只有在夜深人静只有他俩时才说的,除了她,没人知道。
眼前这人,不是别人……
季陵望着不远处一双猫瞳倏然亮起的某人,唇角勾了勾,知道她傻,幸好没有傻的彻底。总算反应过来了。
才翘起的嘴角又肉眼可见抿了起来,眸光森冷,俊容阴沉,瞅一眼就叫人胆寒。他扯起嘴角,嗤笑着,又讥又嘲的,“还准备傻在原地多久?等我死么?”
阿沅一双眸彻底亮了起来,几乎开心的蹦了起来:“是了是了,嘴巴毒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如此刻薄之人当世找不出第二人!你确实是季陵!我信了!”
季陵:“…………”
第63章 63 ◇
◎“你够了啊。”◎
季陵冷冷看着阿沅, 面色不善,咬牙:
“笑够了没?”
“够了够了。”阿沅瞅了眼季陵几乎快被血液浸透的外袍,连忙摆了摆手, 弯成两道小月牙似的猫眼眨了眨, 小跑到季陵身边,看到他囫囵包扎的伤口, 嫌弃的皱了皱眉, 直接动手拆了, “有些痛,你忍着些。”
季陵微微怔了下, 才道:“嗯。”
阿沅方才打在他背上那一招是真下了狠手, 从脊背延伸到肋骨皮开肉绽的, 内衫和血肉都沾黏在了一起,她看着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也是她造成的,多多少少有些愧疚。
也多亏了那些年总是替这厮包扎伤口的经验, 倒不怵,也省去了无谓的寒暄和纠结,两手抓着一角衣袂, “哗啦”一声干脆利落的撕去,在血沫飞溅时已然熟练的将丹药撒了上去, 又极快的用布团堵上, 整个过程既熟稔又赏心悦目。
整个过程季陵除了最初撕拉的那一下发出极低沉的一声闷哼, 其余都是无声的,若不是看着紧绷到极致犹如拉满弦的长弓一般的脊背, 阿沅真以为这人不怕疼的。
不过这人向来如此。
可是背上的伤好处理, 反正两人谁也看不见谁, 瞧不见那张臭脸, 阿沅心情也跟着愉悦多了。可伤在肋骨那处就不太妙了。
如果可以的话,阿沅是极不想和季陵这厮有任何交流的,太尴尬。
他们的交集自那日在破庙,她将他打入香炉内传送回薛时雨那儿就该了断了的。
谁知道后面横生出那么多枝节,甚至于她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和薛时雨称姐道妹的,本来平行线,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人妖殊途的两人会有同样的方向,虽然目的不同,很显然,起码在到达黄河之前,她和季陵这厮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她不愿见到这厮,这厮想来……也是不愿见她的。想到这儿,阿沅心情莫名好了些。
反正不能她一个人难受!
她指尖轻轻戳了戳季陵的臂膀,语气称不上温柔,莫名带着些火儿:“抬起来,我要上药。”
等了片刻,那条臂膀仍岿然不动,阿沅又戳了一下:“喂……”
手臂抬了起来。
阿沅挑了挑眉,看来季陵和她想的一样,显然他也不想和她有过多的交流,很好。
阿沅不再说话,专心给他上药。布条从脊背往里侧缠绕一圈,那条臂停滞在半空,阿沅这次可一根指头也不想碰他,只道:“再往上抬点儿。”
手臂仍杵在那儿,岿然不动。
阿沅本零星的火苗一下就燃了起来,她愤愤的仰起头看着他:“喂……”
才发出一个音节就跟哑了火似的,消了声。
阿沅怔住了,怔在季陵垂眸望着她的双眸里。
不是她看惯了的那种冷冰冰的叫人看一眼就瘆得慌的眼神,而是柔软的,甚至可以称的上是……有些怀念的眼神。
也不知他看了多久。
阿沅疑心自己看错了:“你……”
季陵却忽的敛目,有些生硬的偏过视线,冷声道:“何事?”
阿沅:“……”
不知为何,气氛忽然变得尴尬起来。
阿沅搔了搔头,本来也没多少的火气也就散了:“你……高抬下贵臂呗?”
季陵:“……”
季陵顿了下,手臂又往上抬了抬。
阿沅轻轻松了口气,忽的顿住了。
她在干嘛?
她紧张什么??
阿沅随即失笑的摇摇头,摒除杂念一圈一圈绕上布条,忽的听到耳旁落下的声音:
“笑什么?”
阿沅眉心蹙了蹙,头也不回道:“没什么。”
那厢静默了一瞬,季陵又道:
“见到是我,就……这么开心么?”
阿沅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回道:“开心啊。”
季陵狭长的双睫猛地一颤,手指下意识蜷了蜷。
阿沅拧着眉,警告道:“喂,手。”
那只微微落下的臂膀便又抬了起来。
蛮听话。
阿沅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
季陵垂眸看去,阿沅就在他身前缠绕着布带,乌黑的发落了他满身,发顶上小小的发旋…很可爱,一如从前,恍惚间好像什么都未曾变过。
季陵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哑声道:“从前你也是这般替我……”
“幸好你是真的,也不知这梦兽什么来头,居然伪装成时雨姐姐和空师父他们……”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阿沅和季陵同时顿住了,阿沅:“要不……你先说?”
季陵抿了抿发白的唇,半晌才道:“……原来你开心的是这个。”
阿沅有些莫名:“……不值得开心么?”
季陵嗤笑了一声,没说话。
阿沅:“……”拳头硬了。
算了算了,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不生气不生气。
阿沅暗自吐出一口浊气,继续手上的工作。
没想到她不准备再理这厮了,这厮偏偏又要找她说话。
“方才……”
却只说了两个字,后面的话迟迟说不出来。
阿沅的眉心越拧越深,许久等不到下文,偏偏又被勾的好奇起来,忍不住道:“方才什么?”
季陵凝着眼下小小的发旋,嗓音有些哑:“方才,我搂着你的腰……”
害,还以为是什么!
阿沅摆了摆手,仍是头也不回:“我知道,别介意。”
本以为话题就这么打住了,季陵却又不依不饶起来,他眉心蹙了起来:“你知道什么?”
阿沅手上动作不停:“那梦兽搞得鬼呗,总有些山精鬼魅喜欢走些下三路的路子……”
说到这儿,阿沅忽的顿了一下,忽然就想起自己似乎也挑逗过书生和妖僧……
这话说的好像在骂自己似的,她有些臊,有些心虚的咽下剩下的话,只摆着手,好像驱赶走烦人的蚊蝇似的,只道:“别放心上,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幕的,顿了一下,意味未明的笑了一声,“你可能比我更难受吧。”
季陵紧紧盯着她,嗓音有些发涩:
“你是这么想的?”
阿沅缠绕布条的手一顿,“诶,别用力啊!伤口又流血了都!”
季陵死死盯着那抹发旋,下颚绷得紧紧地:“你……”
“你够了啊。”
沾血的布条被阿沅扔到了地上。
季陵仍盯着那抹发旋,一顿,便见阿沅忽的仰面,这是今晚她第一次直视他。
她半蹲在他身前,双手沾满了他的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维持这个别扭的姿势,气笑了,猫瞳冷冷看着他,扯了扯唇:
“不想说话不用硬说话,我们本来也不是这种可以好好聊天的关系吧?你说呢?”
第64章 64 ◇
◎“逗你玩还不如逗书生和妖僧玩呢……没劲。”◎
话落, 一时静的落针可闻。
季陵脸色难看的紧,面色紧绷微微泛着青。若是从前的阿沅早就吓哭了,但是现在的她不会, 以后更不会。
既然往后这么长一段路程都得捆绑着, 她不再是以前的阿沅,更不是他的阿姐薛时雨, 凭什么惯着他?
况且, 他迟早都得习惯不是么?
阿沅看着他几乎血色尽失的脸, 微微蹙了蹙眉,叹了口气, 都什么时候了, 不该置气的。
阿沅捡起地上的布条, 朝他肋下涌出的血迹努了努嘴,道:“不想死的话……“晃了晃掌心的布条,”我可以继续了么?”
季陵的俊脸越苍白越发凸显眼眸的浓黑, 他只盯着她,臭着脸不说话,阿沅眯了眯眼, 两人默然对视了半晌,无声的僵持中。
许久, 季陵率先缓缓偏过头, 留下异样紧绷的下颚线条。
这是……退了一步的意思?
阿沅微眯着眼打量了会儿, 在季陵看不到的角落,她捏紧了拳头, 憋的满脸通红才压下几欲破口而出的咆哮!
痛快!
太他娘痛快了!
这兴许看上去算不得什么, 可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叫季陵这厮先打了退堂鼓!
虽然跟小孩玩闹似的不值一提, 但于阿沅来说仿佛吐了一口陈年的郁气, 舒坦极了!
她心里激动的要命,面上不显,取过布条痛快的给他包扎,期间两人未再说过一句话乃至对视过一次,气氛降至冰点,比以往更甚,不过阿沅不在乎。
本来,这对于她和季陵就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他自己说的“人妖殊途”,是他说的他这辈子绝无可能和妖做朋友,阿沅记仇的很,一字一句都烙印在心里呢,不过眼下他们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闹得这么僵可不好。
他退了一步,她自然也不介意递上台阶。
将心中翻涌的畅快小心掩好,阿沅主动问道:“时雨姐姐他们怎么样?有生命危险么?”
又是许久的沉默,就在阿沅以为这厮不会回答时,他忽然回道:“无碍。”
惜字如金的两字。
不过这才是他嘛,之前扭扭捏捏的鬼样子……
阿沅自动给他找了个理由:“梦兽很厉害吧?不仅能伪装成他人是不是还能操控人的神志……”
“不能。”季陵瞥了她一眼,“你平日看的书都进狗肚子里了么?”
阿沅:“……”
捏拳……为了大局,忍!
阿沅皮笑肉不笑:“是么……”
季陵轻嗤一声:“傻鬼。”
阿沅:“…………”
阿沅深呼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波澜:“既然不会操控神志,那你先前又摸又掐我的……怎么回事?”
季陵霎时怔住了。
肉眼可见的玉白的面上浮起一层诡异的薄红,阿沅想,应该是……恼羞成怒吧?
他盯着阿沅,微张着唇半晌才道:“……谁摸你了?”
阿沅摊手:“你啊。”
季陵:“……”
这下不光脸,耳根乃至脖颈都红了。
气死了吧?
他青红交错的俊脸有些慌乱,更多的是怒不可遏:“……你一个女孩儿怎么能说……说如此粗鄙之言?!”
阿沅笑了:“做的人都不怕,我怕什么?怎么……怕被时雨姐姐知道你摸我么?”
季陵:“…………”
这厮眉心拧了又拧,俊脸五颜六色的,许久说不出话来,置于双膝上的手,指骨泛白,下颚至脖颈的线条更是抿成一条直线,像是一张崩到极致的弓。
阿沅眯着眼欣赏了好一会儿,直到方才被他又嘲一次“傻鬼”的怒气散了,才道:
“算了,没意思,不逗你了。”
季陵骤然浑身松懈了下来,脊背居然顷刻间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可同时,他内心又升起一丝淡淡的……失望。
他既庆幸于她放弃追问了,却又遗憾……她为什么不继续问下去?为什么?
就这样被这种矛盾的心情纠缠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忽的便听到阿沅接下来的半句话:
“逗你玩还不如逗书生和妖僧玩呢……没劲。”
季陵一怔,置于双膝上的手倏然指尖紧紧扣进掌心内,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有些涩然的嗓音:“……你说什么?”
阿沅摇了摇头,她自然知道季陵这厮当然不会碰她了,她可忘不了上次投怀送抱的下场,只不过眼下有更要紧的事也懒得追究了,方才这么说也是为了出气而已。
她摆了摆手,只道:“沈易他们现在在哪儿?”
季陵一顿,脸色莫名更臭了一分,嗤道:
“不知道!”
阿沅:“………”
“算了……没事就好,反正就在这个山头,跑也跑不到哪儿去……”阿沅接着追问,“梦兽莫非不止一只?不然为何能幻化出这么多人的肉身来?”
季陵暗自深呼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忘记那句语焉不详的言语,许是……他听错了。
“注意到之前袭击我们的花鸟走兽么?梦兽不是人、不是妖,甚至不是兽,而是——整座山头。”
阿沅悚然一惊:“整座山头?!”
“你所见到的阿姐只是林间瘴气所化,障眼法罢了,梦兽和你体内的彼岸花同属一种,同样是致幻的邪物……”
阿沅皱眉,当即不耐的打断,“邪物邪物地叫着,太没礼貌了吧!”
她现已和彼岸花彻底融为了一体,骂彼岸花不等于在骂她么??
季陵幕的被打断,冷冷的看着她不说了。
阿沅:“……继续继续。”
阿沅心中腹诽,继续埋头给这厮换药缠布条。季陵眼眸垂下,觑了一眼那乌黑发顶上小小的发旋才道,“梦兽与你体内的邪物彼岸花一样,却又不一样……“
阿沅本想纠正他,她和彼岸花融为了一体,她就是彼岸花,彼岸花也正是她,算是真正堕入了魔道,季陵也应该知道才对,但不知为何非要如此强调……不过算了,随他吧,省得又看他臭脸。
“彼岸花盛开于忘川河下,需要血液浇注,因此需以肉身为宿主。而梦兽不同,以梦为食,花鸟走兽皆可入梦,它无需以活物为宿主,换句话说,它可以万物为宿主。飞禽走兽,花草树木,春来暑往生生不息,与这座山融为一体,是它最好的选择。”
“你的意思是……”阿沅沉吟一会儿才道,“自我们踏进这座山头起,我们就已落入了它的陷阱?”
季陵闻言,冷沉的眸子盯着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向来吝啬夸赞,没有出言讥笑便是赞许了。
“那被食了梦会如何?”
“轻者堕入梦境永不苏醒。重者……”季陵顿了一下,眸色倏然深沉许多,“便如向我们袭击的飞鸟走兽,神志全失,只余一具肉/体。”
阿沅:“!!!”
“你身负彼岸花,与梦兽同宗同源,并不会受其幻境影响。而我身负天魔血,瘴毒于我也并无影响,眼下唯有你我尚且清醒,其他人恐怕皆中了瘴毒,陷入梦境中。”
阿沅当即道:“那我们还不快去找书生他们?!”
季陵眉心又是一拧,落在膝上的长指蜷了蜷,半晌才冷声道:“我说了,我并不知他们在哪儿。”
阿沅也不避着了,仰头瞪着他:“即便时雨姐姐下落不明你也不在乎是么?!”
季陵凝着她,眉间褶皱愈深,似是不解她为何如此生气:“阿姐自是无碍的,阿姐身上自有我亲笔所写的护身符咒,若涉险境我第一时间便能……”
阿沅幕的打断了他:“所以除了你阿姐,你不管别人死活了么?”
“他人死活与我何干?”季陵忽的一顿,漂亮的桃花眼紧锁着阿沅,“于梦兽的地界无论任何法宝还是灵力皆会失灵,在它的地盘,在它的梦境,它便是神,它不光能控制飞禽走兽,甚至四时变化、星辰斗转。你就呆在我身后……不,还是呆在伞内吧,油纸伞就在乾坤袋内,给我一日时间我便能找到阿姐所在,届时我们……”
阿沅忽的笑道:“那把破伞还留着呢?”
季陵一顿,眉头锁的更深了,将要说些什么时,阿沅忽的拍了拍双膝,站了起来,冲他扬了扬下颚:“就剩一个结了,自己能打吧?”
他一顿,顺着视线看到肋下已然缠好只剩打个结的布条,眸色倏然变深了,望着阿沅沉声道:
“你什么意思?”
阿沅摇了摇头:“你要救你的阿姐便救吧,要走便走吧,不用特地带上我。”
置于双膝的双手缓缓握成拳,季陵盯着她,抿唇,沉声又说了一遍:
“你什么意思?”
阿沅微微滞了下,挠了挠头笑道:“我……应该说谢谢对吗?我知道你眼里只有你阿姐,难得还记得我,谢啦。时雨姐姐有你我当然放心了,不过我就不与你们同行啦。”
季陵的尾指有些神经质的抽动了下,脸色更冷,好像覆了层寒霜,似乎写了四个大字“不、知、好、歹”。
他漠然盯着她片刻,忽的嗤笑道:“山有山精,木有木灵。你根本不知道一个足以将整座山吞噬的精怪究竟有多强大,贸然任你多余的良善驱使只会令你白白的丢了性命!梦兽多狡诈,即便你能救他们,你连他们是真是假都分不出,你又怎知对方不是受梦兽迷惑诱你入局?毕竟就这一座山的活物怎能与幽冥圣物彼岸花相比?你想过没有?!”
死寂一样的沉默蔓延,忽然传来阿沅低低的软软的笑声。
“我知道你总是嫌我笨…”阿沅挠着面颊低笑了两声,忽的抬头看向季陵,芙蕖般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笑意,“如果是时雨姐姐,如果时雨姐姐没有那什么所谓的你亲手写的护身符咒,你阿姐身陷囹圄,你也会这样袖身旁观吗?”
季陵面色森然如修罗,手背上更是凸起根根骇人的青筋。
阿沅幕的笑了:“就是嘛,你肯定不肯的。我也是。”她掰着手指,一个一个数,“月儿是我弄丢的,我得找到她是吧?书生也是因为我踏上这条旅程的,我不能弃他于不顾。呐,摩柯也是我威逼利诱来的,我也不能不管他……”
季陵忍无可忍打断她,低吼出声:“他们就那么重要?!!”
阿沅:“……”
“干嘛突然那么大声!吓死人……鬼了!”阿沅不住的拍打着胸口,莫名其妙的看着季陵。
这厮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奇怪。
桃花眼里泛着一层红雾,季陵恶狠狠盯着她,胸膛微微起伏着,居然看上去比她更生气。
盯着她的眼神带着莫名的凶狠,粗声粗气道:“你才和他们认识多久?三天?十天?半个月?值得为他们舍命么?!值得么!”
阿沅愣愣的看着他好一会儿,直到这厮紊乱的气息平复下来,她才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猫瞳直视他,从始至终相比季陵突兀的烦躁,阿沅显得尤为的冷静。
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漠然了。
简直像两人调换了位置。
……有意思,真有意思。
阿沅望着近在咫尺的一双弥漫着红雾的桃花眼,忽然就不气了。不知为何,此时的季陵虽然看上去凶狠,却像个得不到糖所以哭闹的孩童,就像个……纸老虎一般。
她恍惚想着,这厮是今天反常呢……还是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怎么……她从前就没发现呢?
阿沅无声叹了口气,凝着他赤红的双眸,抿了抿干涩唇,组织好语言才道:
“季陵,并不只有你和时雨姐姐的感情真挚,其他人的感情都不值一提……我也有我的朋友,我们的感情同样真挚,不比你们的差,知道么?”
季陵狭长的双睫极快的震颤了一下,因脸色失血苍白越发凸显薄唇殷红,犹如嗜血一般。
阿沅眸光看到他肋下又洇出了血,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可不能有事,他若出事薛时雨谁去救?
阿沅也不管这厮脸上是什么表情了,认命的屈膝蹲下来,将他肋下散落的布条利落的缠好系拢,“就这样吧,你去找时雨姐姐,我去找其他……”
阿沅幕的一顿,上移的视线忽的顿住了。
季陵玉白修长的脖颈上,有一突兀的一小团泥巴似的东西。
阿沅眉头蹙了又蹙,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抹下来,然而还未触及,这抹小泥巴点儿忽的就钻入皮肤内不见了。
阿沅:“???”
电光火石之间,阿沅想起装作月儿趴伏在她背上的……不就是这团泥巴点儿凝成的怪物么!!!
阿沅连忙去掰季陵的双肩:“季……”
季陵忽的反手抓住她的手腕,阿沅猝然回眸之际便堕入了一双赤红的桃花眼里。
赤红的桃花眸闪过诡谲的波光,“季陵”忽的冲她笑了,一瞬间,好像漫山遍野桃花盛开,阿沅尚未反应过来便双目一黑,倒了下去。
耳边隐隐传来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冷冽嗓音,他说:
“欢迎来到我的梦里,阿沅。”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晚安姐妹们~
第65章 65 ◇
◎“好喜欢主人,主人再摸摸嘛主人……”◎
“桃花坞里桃花庵, 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 花落花开年复年……”1
“主人, 醒醒,主人, 醒醒!”
“若将富贵比贫者, 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 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风颠,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 无花无酒锄作田……”2
属于孩童稚嫩的声音隐隐在空中回响, 间或着一道焦急的声音炸响在耳畔:
“主人!主人!”
有什么东西忽的轻飘飘落在了脸上, 一片、两片……阿沅睁开了眼。
纷纷扬扬的桃花瓣坠落,恍若下了一场桃花雨,清香拂面, 落了她满身。
她此刻仰躺在树下,云隙光穿过繁密的枝叶点点洒落在她身上,阿沅大脑空白了一刻, 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懵。
“主人, 你终于醒了!”
识海中传来彼岸花惊喜的叫声, 阿沅出笼的神识终于回归, 豁然起身,满身的桃花瓣随之落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她记得闭眼前是季陵抓住了她的手……
他人呢???
“主人, 他被梦兽侵占了肉/身, 你现在正在他的梦境里。”
果然那个泥巴点儿就是梦兽。
阿沅看着落在掌心的斑斑点点的阳光, 随着她指尖的波动, 阳光也随之倾斜,投下阴影。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那么真实,那么美好,却是假的。
这缕光……没有温度。
而且她记得……桃花的花期早过了吧?
她逡巡了一遍四周,好像误入了一片桃花源,漫山遍野俱是桃花灿烂,美的不像真的。
果然是梦啊。
如果当时不是季陵将她救起,此刻被梦兽侵占肉/身的恐怕是她了。
阿沅当即皱眉:“他会如何?”
“主人,你放心,他没事。“阿沅尚未松口气,便听到彼岸花说到,”有事的是你。”
阿沅:“……”
阿沅回的有些艰难:“……怎么说?”
“主人跟我来。”
下一秒阿沅置身于一片汪洋大海中,一片巨大的叶子做成的一叶孤舟托着她,即便陌生的很,阿沅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我的……识海?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都是主人赏赐的好!”
不知从哪儿伸来的细枝嫩柳亲昵讨好的蹭着她的足踝,波光粼粼的海面中,升起徐徐升起一颗硕大的蔚蓝色珠子,彼岸花比她之前所见的花骨朵的形态盛开的愈加繁茂了,已经有了粉嫩的花瓣,迎风招展着,它的蕊丝盘着珠子,吸食着珠子里的水汽。
阿沅一眼认出了这是沈易赠予她的海灵珠。
“主人不是不喜欢我饮血嘛,所以我就拿这颗珠子来果腹啦!鲛人族的宝贝真是不错呀~~”
难怪最近她对血的渴望没有那么强烈了,甚至替季陵换药时也是心无波澜,她当时还奇怪呢。
彼岸花见她没反应,枝蔓小心翼翼的勾着她的裙摆:“我擅自动了主人的海灵珠,主人你……你生气了吗?”
阿沅摇了摇头,摸了摸那粉嫩的花瓣,莞尔道:“你做的很好。”
她记得时雨姐姐说过水能旺木,比起血液,彼岸花在海灵珠的滋养下反而成长的更快更好了,甚至,她的识海跟着肉眼可见大了不少。
遥遥望去,波光粼粼的平和海面随着她心念一动,霎时便巨浪拍打礁石,波澜壮阔,即便是她自己看了也心旷神怡,心中畅快了不少。
仿佛天大地下,一切都小了,哪怕现在身陷囹圄,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彼岸花似得到了极大的鼓励,柔软的花瓣卷着阿沅的指尖,想要阿沅再摸摸它,不住的撒娇:“主人好温柔呀,小花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主人!主人主人……”
阿沅有些哭笑不得地顺毛似的给这些柔韧的花瓣挨个摸了个遍:“行了吧?”
彼岸花仍是缠着她:“好喜欢主人,主人再摸摸嘛主人……”
“好了好了,以后慢慢摸。你先告诉我现在什么情况,季陵不是身负天魔血,梦兽的瘴毒应该对他没用才对啊?”
“天魔血,天下剧毒之物,按理说应该是这样的。”彼岸花忽的话锋一转,“可谁叫他中了我的花毒呢!这毒上加毒再加毒,可不他中毒最深么!”
阿沅愣了一下:“……他何时中了你的毒?那你快给他解了啊。”
彼岸花连忙道:“主人不是我不想解,是这厮自己不想解毒啊!不能赖我啊!”
阿沅都听傻了:“自己不肯解?为什么?他……他是不是有病?”
彼岸花也迷瞪瞪看着她,两瓣花瓣一摊:“不知道啊。我活了上千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怪人,明知中毒又不肯解的,主人你说怪也不怪?”
阿沅:“……”
阿沅烦躁的揉了揉发:“算了,那现在该怎么办?你能……”
两瓣花瓣又是一摊:“我不能。”
阿沅:“……什么?”
“主人,虽然我平时是很瞧不起梦兽啦,就它也配跟我同宗同源!按平常它给咱提鞋都不配!不过一只躲在梦里偷食的臭老鼠罢了,可现在主人被扯入了梦境,即便是我也没有办法踏足。更何况,它现在选择了季陵为宿主。“
阿沅怔住:“为何选他?它以这座山为宿主不是更好?”
“主人,我为何瞧不上梦兽,因为它就是个蚕食宿主的硕鼠!山穷水尽,花开花落皆有尽时。这天底下就没有天长地久的东西,山也有山灵,这些年头也快被它蚕食光了,它原先盯上了主人……大胆!现在选择附在季陵身上也是它最好的选择,有什么比天魔血更好的养料呢?这也就意味着……”
彼岸花一顿,猩红的蕊丝朝阿沅的方向吞吐着,好似吐信的长蛇盯着她。
阿沅不禁吞咽了口唾沫,手指蜷了蜷,嵌进掌心里。
猩红的花瓣无声张合,沉默了片刻终道:
“意味着梦境只会愈加凶险难测!在宿主的梦境里,宿主就是天,宿主就是神!就好比……识海。主人,如果你在识海内察觉到外人会如何?“
阿沅毫不犹豫道:“即刻绞杀。”
“是的。”彼岸花盯着她,猩红的蕊丝勾连着她的指尖,“梦兽便是蛰伏在人最深处梦境的硕鼠,梦境的最深处是比识海更私密更复杂的地方,是连本人都不知道,哪怕是黄泉碧落也不能抵达幽暗内心……
一旦察觉到外来物,即便他自身不想,他梦境深处的潜意识也会将你绞杀殆尽!”
作者有话说:
12出自《桃花庵歌》唐寅
出去撸串啦,明天多写点!
明天见啦!
第66章 66 ◇
◎哪怕缩水了十倍,阿沅一眼就认出了,这不就是季陵那厮么!◎
阿沅一瞬间瞳孔紧缩, 眸光震颤着,指甲狠狠嵌进掌心内。
猩红的蕊丝勾着她的小指,似是安抚。继而蜿蜒往上, 勾着她精巧的下巴轻轻抬起:“世人皆说我等邪物狡诈多端, 变化难测。殊不知人心鬼蜮,那才是一等一肮脏、龌龊、险恶诡谲之地……啧, 是我等所谓的‘幽冥邪物’看了也要说声恶心的东西呢。”
阿沅凝着那吐哺的蕊丝, 默了一会儿道:“我该如何破局?”
“不知道。主人只需知晓, 天下八千幻术师,所谓千变万化的幻术其实万变不离其宗, 术者, 攻心为上。‘心’是人最脆弱也是最顽固之地, 这个答案得主人自己寻找。”
彼岸花忽的一顿,语气委屈下来,抚着她的蕊丝也变得缠绵多情起来, “主人,你也不想被那等阴沟里的臭老鼠吞入腹中吧?我死都不要!所以主人你一定要活下来啊,我这千百年来头回认主, 黄泉的姐妹们都瞧见了,你可不能给我丢面儿啊……”
阿沅失笑, 抚在下颚的蕊丝好似挠痒痒一般, 她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拂开了它, 踌躇了一会儿,诚实道道:“我……我尽量?”
彼岸花:“……”
脚下扁舟晃荡了一下, 水涨船高, 彼岸花肉眼可见的蔫儿了下来, 一边抽抽搭搭的哭着, 一边还不忘打气:“主人你说的什么话!不能自暴自弃哇!糟了,我不能多留主人了,万一被那臭老鼠发现就不好了,对了,我还要告诉主人个事儿。我的藤蔓遍寻山头也没发现一丝薛时雨、沈易等人的气息,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也被臭老鼠藏在了梦境里。若是主人败了,他们同样也会被梦境吞噬,准确说是被臭老鼠吃掉……”
阿沅微微一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知道马上要从识海出去了,她怒道:“这么重要的事不早说!”
“哈?这很重要吗主人!”
阿沅无法再回答,在抽离出识海的最后一秒,她听到彼岸花隐隐约约的声音:“……我相信我的眼光,是主人的话,一定可以的!主人可不能辜负我呀……”
阿沅复又睁开了眼。
仍是一树繁茂的桃花,她也不知在识海里呆了多久,起身时身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桃花瓣儿,她指尖蜷了一下,发现掌心多了一枚——海灵珠。
略略想了一下,她便知道了彼岸花的意图。
她毕竟是妖,身上携有妖气,海灵珠虽然在梦境中被压制发挥不了应有的能力,却能掩饰她身上的妖气。
在找到破境的答案之前,她要做的便是将自己隐蔽起来,不被宿主察觉。
她茫然四顾,此刻日薄西山,好似天地晕了一层昏黄的暖光,四周皆种满了桃花树,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花瓣落在地上的声音,明明是宜人的风光,阿沅却独自越呆越觉得冷。
难以忽视的冷意不断往骨头缝里钻。
在她学会用花粉控亡灵之后,多多少少也了解了点儿幻术。幻境会反映出宿主的心境,不光是里头会发生些什么事儿,小到连一块瓷砖的颜色都能反映出宿主是喜是怒,是连宿主自身都不知道的,他对记忆中的这一段时光是抱有怎样的心绪。
四周乍一看是世外桃源般的仙境,却越看越假,好像蒙了一层雾的镜花水月,褪了色的画一般虚假。
她一时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对了,要先找到宿主——季陵。
这是阿沅生平第一次侵入他人的人生,更何况是这厮的人生!说起来,她和季陵也不过相识了三年,也不知这是这厮的哪段人生经历……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1
一道稚嫩的童声隐隐约约传来。
阿沅愣了一下,忽的想起在她昏迷去识海之前,她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2
阿沅顺着这道童声寻了过去,穿过一片桃花林便是一汪湖泊,湖泊旁一间茅草屋盖的农舍。
四周仍是静悄悄的,唯有一个孩童面对着孤墙站立着,低垂着头颅,负手,犹如一个小大人一般喃喃背诵着。
阿沅略略思忖了一下,垫着脚尖更靠近了些。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3
童声忽的一顿,阿沅微微怔了下,尚未反应过来,那孩童豁然转身,明亮的双眸直直看向她的方向!
阿沅猛地被盯住,霎时屏住了呼吸。
孩童忽的两手做成小喇叭的手势围在唇上,小声道:“出来吧,我看到你啦。”
阿沅一怔,继而心门那处剧烈跃动着。
“快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儿。”
阿沅背抵在一颗桃树后,掌心全是汗,捏得紧紧的。
“你再不出来,我要去抓你喽。”
阿沅:“……”
“咚、咚、咚”,心门那处几乎快跃出胸腔。阿沅握紧了双拳,咬牙,将要踏出去时,忽的足旁一丛乱草颤动了下,跃出一只小兔来,一蹦一跳的跃入了孩童的掌心!
孩童犹如捧着珍宝般抚摸着掌心的小兔,从袖内拿出一小根萝卜来:“小兔,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桃花树后,阿沅背抵在树身上重重喘着粗气,汗湿的掌心紧紧握着海灵珠。
幸好,幸好没被发现……
不过……
阿沅喘匀了气,从树后侧目看去——
同样的一双含情的桃花眸,粉雕玉琢一般好似王母娘娘座下的善财童子,哪怕缩水了十倍,阿沅一眼就认出了,这可不就是季陵那厮么!
为什么这厮这么小就有这么强的压迫感!
该死的,不愧是他!!!
不管大的他还是小的他,总能把她气死!!!
阿沅阴着脸盯着他,却越盯越困惑了,眼前这个孩童估摸只有六七岁大的孩童……真是季陵么?
孩童望着掌心的小兔子,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好像装满了漫天星辰。嘴里还嘟囔着:“慢点吃,慢点吃,明天我还给你带吃的……”
是真的喜爱,阿沅远远看着都觉得心软了一片。
可是她印象中的季陵,不是这样的。
不要说妖、人或动物了,除了薛时雨,他对其他人或物从来都是冷心冷肺犹如石头做的人一般。
她也曾听时雨姐姐说过,这厮从小到大都是这个德行,所以这个小孩儿……真是他么?
阿沅狐疑的盯着,孩童忽的望了望天,阿沅也跟着看了看,暮色四合,天暗了下来。
孩童的小脸忽的变得苍白,他催促着掌心的小兔:“快点吃吧,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阿沅正疑心着,忽然身后“嘎吱”响了一声,她连忙躲回树后,农舍的门开了,却没见人出来。
从里头传来一道沉闷的男性嗓音:
“滚进来。”
阿沅侧目看去,孩童苍白的小脸几乎没有一点血色,他有些无措的将小兔放在了草丛里,嘴里慌乱的嘱托道:“我、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阿沅皱着眉看着,忽然农舍内疾步走出一美妇,容貌极美,她踱步到孩童身边,将他身上的衣衫理好,低声道:“快进去吧,你父亲要生气了。”
美妇牵着孩童的手走进农舍,阿沅藏在树后眯着眼看,指甲在树身上划下一道印记。
这个美妇身上,有妖气。
而且她没看错的话……她额角有个“奴”字。
是个已对人立下妖誓,被除妖师驯化了的妖宠。
阿沅打量了下这四四方方的农舍,终于寻了一处墙根蹲下,门户微张,里头隐隐约约传来孩童的声音:
“若将……富贵比、比贫贱,一、一在平地一……一在天。若将…贫贱比、比……比……”
阿沅抱臂立在墙根处,眉心拧成一道小山丘,什么嘛,明明在外头背对那么流利,怎么现在背不出来了?
“比什么?”
男人冷沉的,隐隐带着怒气的声音传来,即便是阿沅也忍不住心里颤了一颤。
“比……比……”
孩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不知所措,忽然一道刺耳的掌击声传来,伴随着一道怒喝:“一首诗三天都背不下来,是不是又去偷玩懈怠了?!!”
阿沅心里一提,猛地站起来,凑到窗台下,只见孩童匍匐在地,右脸肿了好大一块,白嫩的肤上登时浮起骇人的青紫掌印。
而立于他面前的男人,跟成人的季陵足有七分相似,只是眉间的戾气更重,浑身上下充斥着滔天的杀伐之气,活脱脱一个十年后的季陵。
孩童于地上喘息了片刻,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低着头颅,低声却坚定的道:“我没偷玩。”
“没偷玩?没偷玩区区一首诗三天背不下?”
男人又是一脚重重揣在孩童腰腹上,惨烈的痛呼后,阿沅以为他再也站不起来了,明明就如纸片单薄,还没到她腰上的个子,孩童却咬着牙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面白如纸,冷汗岑岑,轻声而倔强道:
“我……我没偷玩。”
“好啊好啊,还学会说谎了是吗?”男人脸上怒气更重,两三步上前,拽着孩童的衣领直接将他掼在了地上!
怒视着他,面色铁青:“还敢不敢顶嘴!”
孩童的额角撞上了墙,正巧就是阿沅背靠的同一面墙。
墙上沾了他的血迹,他的额上汩汩流着冷汗,他卧伏在地好久都没动静。阿沅都疑心他断了气时,低低的传来他犹如猫叫似的声音:
“我……我没……我没偷玩……”
阿沅怔住了,指甲无意识紧紧抠着墙体也浑然不觉。
她原先还有些疑心这孩童是不是季陵,现在确认无误了,确实是他。
明明只要低头认个错就能免去毒打,就是被打死也不认。
这份傻气的“倔”除了他没有第二人。
“好啊好啊……”男人显然暴戾成性,被孩童挑起火气后居然直接抄起身边一根木棍就走向了孩童,“我看看你要嘴硬到什么时候!”
男人一步步走到孩童面前,阿沅浑不觉双手紧紧的握着,心跳到嗓子眼,她是真担心小季陵会被打死,就在男人的棍子要落下时,一道刺耳的碗筷碎裂声传来,美妇扑倒在小季陵身上,仓皇的看着男人:
“他、他一天没吃饭了,吃了饭他一定能记起来的!一定能……”
“吃什么吃!“男人勃然大怒,一脚狠狠碾在洒落在地的汤汁残羹上,”我季无妄没这样蠢笨如猪的儿子!”
木棍被他狠狠掷在了地上:“关柴房三天!不准给他吃的!不准看他!”
男人怒其冲冲离开,美妇流着泪却也不敢多呆,匆匆将孩童额上的伤口包扎之后,低声道:“你父亲……只是性急了些……我去劝劝他,这几日你好好背,莫再惹他生气了,阿陵你听话啊……”
孩童不应她,不哭不闹,似是习惯了,仰躺在地,漂亮的双眸木愣愣的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很快,美妇收拾完残羹冷炙也离开了。
门上落了锁,屋里只剩孩童一人。
夜深了,屋内黑漆漆一片。
阿沅半靠着墙角,腿也酸了,忽然身旁传来细微的动静,窸窸窣窣的,什么东西从她鞋边擦了过去,这墙根处居然有个小洞,那什么东西钻了进去!
“咳咳……小兔你来啦……”
阿沅微微打开窗户,月光跟着洒落进去,那小兔亲昵的凑在孩童身边,孩童一双死寂的眼恍若活了一般,一边小声轻“嘶”着,疼极。一边哆哆嗦嗦从袖内拿出一小块囊凑到小兔嘴前,阿沅认出了,那是之前孩童于一地残渣偷偷藏起来。
她本来还以为,他是留给自己吃的。
孩童哆哆嗦嗦的抚摸着小兔光滑的脊背,眼神哀伤极了:“对不起啊,明天、后天没有东西给你吃了……对不起啊……”
窗户被无声的合拢了。
阿沅背靠在墙上,一边捶打着酸疼的小腿,一边望着天边粘稠的仿佛噬人大口的浓重夜色,宿主的心境一如这片天。
然而暗夜浓重而险恶却愈加凸显夜幕上银月清辉动人。
这月也不似一般的月。
这是孩童的世界,这月居然是兔型的。
圆圆的、胖胖的,会发光的大白兔。
原来这厮这么喜欢兔子啊。
阿沅还是第一次知道,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厮也是会道歉,会说对不起的。
阿沅盯着那兔型的月亮看乐了,“啧”了一声,轻哼道:“小小季可比那厮可爱多了……怎么就长成后来的鬼样子呢……害。”
作者有话说:
123出自《桃花庵歌》唐寅
明天见啦,晚安!
第67章 67 ◇
◎“再不睡……小心长不高!”◎
季无妄, 传闻天赋卓绝,当世剑修第一人,有“剑圣”、“剑痴”之美名, 死在他手中的妖没有成百也有上千, 据传盛年因走火入魔仙去,多少人叹天妒英才, 哪怕仙去十年, 江湖仍有他的传说。
以至于乍听到“季无妄”这个名字, 阿沅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也从未听闻剑圣季无妄有个儿子,所以她也从未将季陵和季无妄二人联系起来过。
现在想来, 季陵在武学上的天赋也高的可怕, 同样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的天才, 这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天赋么?
不过传闻中圣贤明德的无双剑圣没见到,倒见到一个疯子。
若不是季陵跟他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阿沅还以为季无妄和他有仇呢。
该怎么形容呢?
季无妄训季陵, 训他的独子犹如训一条狗一般。不,训狗或许还有几分好颜色,训小季陵简直是往死里训, 有许多次阿沅甚至以为季无妄会弄死他。
是的,她能从季无妄身上感受到杀气, 是真的。
虎毒都不食子, 为什么会对一个年仅七岁的孩童, 甚至是自己的亲儿产生浓烈的杀气呢?
阿沅不懂。
还有那个叫“春娘”的美妇也很奇怪。
夜里是季无妄的暖/床妖宠,白日则极少出门, 但每次小季陵被训, 都有她护着, 阿沅能感觉她爱极了小季陵, 但这份爱异常克制,每次点到即止,绝不与小季陵多相处片刻。许是……怕季无妄生气吧,是的,在阿沅眼里,剑圣的形象早已粉碎,季无妄就是个疯子。
当然,最奇怪的还是小季陵。
没人比阿沅知道他是个多么天资卓绝到令人自惭形秽的家伙,他从来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甚至跟着他的三年,时不时会发生有名的修士剑士求着当他师父的可乐情景。阿沅偷偷观察了他几日,他明明会背的,明明看了一遍就会的招式,在春娘面前使得好好的,在季无妄面前就是不会。
一到季无妄面前就跟哑巴似的,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惹得季无妄又是暴怒,拳脚相向,春娘求情,又是被关进柴房数日,竟然每天都是这么过来的。
季无妄这个疯子,只管生不管养,每次揍完就扔柴房自生自灭,不许春娘看,春娘一求情便道:“我季无妄的儿子这么容易死便死吧,这么窝囊的儿子死在我手里总比死在妖的手里好!你再多说一句,也给我滚出去!”
春娘便讷讷不再言。
小季陵倒也真的命硬,居然一次次熬了过来,有许多次阿沅真的以为他会撑不过去。
譬如今日,他只身躺在冰凉的地上,满室漆黑,只有他断断续续的犹如小兽般的呜咽声漂浮在空中,仿佛下一秒就要咽气了。
阿沅伸手探向他的额间,一片滚烫潮湿,竟然发热了。
阿沅的眉瞬间蹙了起来。这可不是小事,轻者隔日便好了,重者当夜便很可能没命了。
其实她本可以不用冒着危险出现的,万一被季陵发现她不属于这个境,潜意识即刻绞杀就得不偿失了。即便他此刻病的要死了,可这是季陵童年的记忆重映,说明他还是咬咬牙好好活了下来,但是阿沅……仍然没办法视若无睹。
许是她总是夜里偷摸给这厮包扎伤口惯了吧,更何况现在是七岁的他,不管是不是季陵,是不是境主,阿沅无论如何也无法看着七岁的稚童这样重创不管。
况且,季陵是挺过来了,并且好好活到了比她还高一个头的年岁,可这是时光重映,对于毫无意识的境主来说等于再活一遍,现实的他年岁轻,虽生活多有苦厄,想法单纯没有杂念,再难过也便过去了,可现在是成人的季陵再活一次,成人的心境可不一定比稚子的心境更顽强,很有可能……这次便过不去。
当然阿沅虽心里这么想着,对于绝大多数人或许是那样,但对于季陵,她知道即便是再重活三次、十次、百次,这厮还是能撑得过去的。
这厮虽然讨人厌,可他是季陵啊,无数次虎口脱险,无数次反杀比他修为更高、活得更长的妖兽的季陵啊,跟着他的三年虽然总是憋闷,但她从未怀疑过自己会再次经历曾经颠沛流离的日子。
因为这厮很强,强到变态,即便冷心冷肺,石头做的,可顽石坚硬,总能护住身下的幼花嫩草不是么?
还有,她也看不得孩童被这样折磨。
阿沅眉心拧成一道小山丘,在境里她没办法动用灵力,只能用最普通的办法,打来一桶又一桶的水,解开小季陵的衣裳,一边又一边的替他擦拭、降温。
不知换了几桶水,擦了多少遍,阿沅手都酸痛了,小季陵脸上的红潮终于退了些许,虽然仍是滚烫的,见还是有效果的,阿沅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些。
她终于得空休息一会儿,眼眸微垂落在枕在她膝上的孩童身上。
两颊殷红,眉目秀致,嘴唇更是因为高烧殷红殷红的。
怎么看……怎么像个漂亮的女娃娃。
再想到他白日在季无妄面前怯懦的模样,被打的时候虽有几分倔气,不过阿沅还是难以将眼前这个娇花一样易折的孩童同那个镇日臭脸,面如修罗的季陵想象为同一个人。
尤其这个孩子还那么爱小兔子。
阿沅余光瞥了眼角落处捧着根萝卜窸窸窣窣啃食,腮帮一鼓一鼓的小兔子,无声笑了下。
阿沅可想象不出季陵这厮抚摸小兔的画面,两人简直太不一样了。
阿沅的双眸又重新回到孩童紧闭的一双桃花眸上,凝了一会儿,托着腮喃喃着:“你身上…究竟还发生了些什么……”
或许……破局的关键就在此?
孩童的殷红的嘴唇忽的嘤咛了一声,似乎在说什么。
阿沅微微一怔,凑近了些,便听到那张小嘴模糊的喃喃着:“白……白……”
阿沅拧着眉:“白?”
愈加凑近了些,耳朵几乎快贴到孩童的唇上。
孩童无声的喃喃着:“白……白面……”
阿沅也跟着轻声念着:“……白面?白面馒头?”
话落,小肚子传来一道咕噜声。
阿沅:“……”
阿沅失笑地扶额:“记得给小兔偷个萝卜忘了给自己摸个馒头么?还以为你真饿习惯了呢。”
阿沅本想去后厨拿些吃的来,又想到万一被季无妄这个疯子发现怎么办?想来想去将海灵珠取了出来,海灵珠内蓄满了水,自然不是普通的水,当然阿沅也不太清楚,彼岸花就是吸食海灵珠的水愈加繁茂的,想来给这厮当个水喝也能喝个水饱。
便将海灵珠悬在空中,水滴从海灵珠内渗出,一滴一滴落进孩童紧闭的唇缝中,一点一点润湿了干涩的唇,过了一会儿,孩童的双眸仍紧闭着,但双唇却无意识开始蠕动,舔祗了起来。
阿沅心中略略一喜,忽然小孩沙哑的声音道:“……是…谁?”
阿沅登时僵在原地。
小孩的双眸仍是紧闭的,双唇无意识喃喃着:“……小兔么?”
阿沅:“……”
阿沅在想要不要将他敲晕时,孩童薄薄的眼皮下,眼球滚了滚,忽的就睁开了双眼,因枕在阿沅的膝上,正巧和阿沅来了个四目相接。
阿沅:“…………”
阿沅登时浑身紧绷,背上一片冷汗,她警惕的看着周围,她不知所谓的潜意识攻击是什么,四周黑漆漆的,仿若潜伏着无数巨兽,她越凝着无边暗色越觉得头皮一阵一阵惊悚的发麻。
忽的,耳畔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春娘?”
阿沅怔住了。
是的,四周漆黑,连她也看不清,高烧中的小季陵应该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小季陵又道:“……春娘…是你么?”
见面前的人没有反应,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阿沅略略思忖了片刻,捏着嗓子学着春娘的声音,幸好她们声线相似,当然阿沅也不敢说太多怕露馅,只道:“你还未好……躺下。”
孩童却急急地要起来:“不行,若是父亲知道你在这儿定会……”
一双轻柔的手不容置疑的摁住他的双肩,触及到掌下滚烫的肌肤,阿沅朱唇几乎抿成一条线,才道:“放心,他不会生气。”
孩童幕的挣扎起来:“父亲一定会重重……”
忽的好似卡了壳一般,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是阿沅将手上的帕子丢在了地上,将孩童滚烫的身躯搂进了自己怀里。
孩童顿了下,幕的陷入一片芬芳馥郁的怀抱中,小小的身体僵硬着,一动不敢动,有些结结巴巴道:“春、春娘……”
阿沅嫌慢,擦到白日恐怕也不见得降温,随即想到她自己不就凉透了么,正适合纳凉,便直接将帕子丢了,直接将小季陵搂在怀里。
她拍了拍小季陵的后脑勺,道:“快睡。”
“可……”小季陵抖着唇,“可是父……”
“大人的事交给大人。”阿沅顿了下,想了想道,“再不睡……小心长不高!”
说话阿沅便自顾自闭上眼,发出均匀的呼吸,当然是骗小孩的。
黑暗中,小季陵狭长的双睫飞快的颤了一下,睁着双眸发了好一会儿呆,许久才将头颅小心翼翼的靠在阿沅的肩颈上,滚烫的面颊贴着阿沅寒凉的薄肩,发出熨帖的低吟声。
过了许久才将发僵的双手虚虚的环着阿沅的腰,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最终只是拽着她的衣角,只拽着一角衣袂却仿佛得了莫大的满足,又过了许久才传来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
终于睡了。
黑夜中,阿沅睁开了双眸,感受到肩上濡湿了一片,垂眸看着如小虾米一般依偎在她身上缩了十倍的季陵,半晌才扯了扯唇,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自言自语道:
“……太犯规了吧。你这样,以后我还怎么讨厌你啊……”
烦死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68章 68 ◇
◎“……能不能别走?”◎
天没亮的时候, 阿沅便走了。
后来的一段时间都是如此。
此刻她就站在墙外,望着天边混沌的一团黑,她的心境就如境主的心境一样, 混沌、迷茫、不郁。
境中时间的流逝和现实中截然不同, 日复一日,她不知在境中呆了多久, 怎么从境里破局也一点头绪没有。
真是……愁死个鬼。
阿沅郁郁的吐了口闷气, 墙内源源不断传来的呵斥声更令她心生烦躁!
“这么简单也不会是么?我在你这个年纪早已破了炼气期, 而你呢?我季无妄的儿子居然是个连剑都举不起来的废物!”
囫囵一个大耳光扇去,小小的身躯重重的撞在桌椅上, 尚未愈合的额角上的伤又开裂了, 汩汩淌着鲜血。
季无妄大步走过去, 狠戾的俯视着面如白纸的,畏惧的蜷缩成一团的孩童:“问你话,哑巴了?”
被男人遮挡着, 阿沅看不见小季陵面上是何表情,但从他紧紧握成拳的小手便知他此刻有多么的害怕。
阿沅死死盯着那只纤细的仿佛不堪一折的小手,咬牙, 狠心的偏过头去不再看。
她深深呼吸一口,强迫自己忽视耳边男人的咆哮声和孩童的抽泣声, 抬眸望着天上被乌云吞噬的圆滚滚的兔型月亮。指尖狠狠陷进掌心内, 心中默念着:
别冲动别冲动, 这不是真的。
这只是梦境。
这不是真的……
“要知道你这么窝囊,真该在你出生时就掐死你!”
男人抓着孩童的发往墙上狠狠撞去时, 一枚石子势如疾电从窗外射进来, 狠狠击在男人的手腕上!
男人吃痛的低呼一声, 松了手。
孩童如同破碎的玩偶一般坠落在地上。
季无妄登时急急奔向窗台, 狠戾的眼神巡视着,厉声道:“是谁?!”
窗外只有夜风穿过一片密集的桃花林,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男人如鹰般阴鸷的眼神巡视一周后,带着磅礴的杀气从窗外纵身一跃,直直步入桃花林中。
墙角的阴影处,阿沅紧紧环抱着双膝瑟瑟发抖着,浑身寒毛直竖,半天没缓过神。
这……这就是剑圣的威压么?
比季陵这厮还要强大,她差点就动不了了!
识海内彼岸花比她更紧张:“主人,都说了不要打草惊蛇了!万一被发现……”
“知道了知道了,别骂了,你让我缓缓……”
一墙之隔的屋内,满脸血污的孩童怔怔的看着眼前一枚细小的石子出了神。
片刻后缓缓伸出手将石子攥紧掌心,藏进内衫里。
当夜,阿沅一如前几晚,深夜潜入柴房内给小季陵包扎伤口。
因天黑瞧不见,阿沅便继续冒充春娘,怕露馅,她一直不说话,小季陵幸好也是个安静的孩子,从来不多问,也幸好小季陵和春娘白日畏惧季无妄,两人并无接触,是以一直没露馅过。其实阿沅能感受到小季陵对她的依恋,他也在害怕着,甚至过分的小心翼翼,阿沅……也曾是这样的人。
她知道小季陵在怕什么,他在深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会导致……她的离开。
所以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这样便什么也不会出错。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诡异而和谐的默契,但今夜阿沅实在忍不住了。
她凝着又又又一次包扎好的额角上的伤,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其实你都会的对不对?为什么装作不会的样子?”
小季陵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话,怔了好一会儿,望着漆黑中,只能隐隐看到柔软轮廓的阿沅,顿了一下才道:“我……”
两只小手紧紧的绞着衣角,似是紧张,似是无措。
阿沅设身处地想了下:“因为害怕么?”
也是,不要说他了,就是她看到季无妄一张臭脸也吓得两股战战,哪还记得什么招式。
阿沅莫名就想起,她过去也是看季陵这厮脸色的……当然这厮远没有其父变态,可阿沅还是脸色阴了下来,原来臭脸也会一脉相承啊!
阿沅许久不说话,孩童察觉到什么,他有些慌乱:“你……你生气了吗?”
“你别生气,我……我……”孩童肉眼可见的无措,却又不知该怎么做,又怕做了什么惹她生厌,仓皇之下抓住了她一角衣袂,“我……我……”
阿沅愣了一下,忙道:“我没在生你的气,我是在生……”
阿沅看着孩童一双漂亮熟悉的桃花眼梗了一下,硬生生换了个话题,凝着他道:“要不要试试看……不看你父亲的脸能不能背下来?”
这完全是阿沅自身的经验之谈,既然看了害怕,不看就好了嘛。
“……不看?”
孩童一双漂亮的桃花眸闪过迷茫,巴掌似的一张小脸,光布条就缠了大半张脸。
这还……只是个孩子啊。
阿沅方才那点儿闷气忽的就散了,鼓励道:“试试看呢?你要能背下来,也能少挨些打吧?”
孩童喃喃的重复着:“……少挨些打?”
阿沅摸了摸他的发:“早点睡吧。”
在布条上打了结后,阿沅就走了。
只有那日小季陵发热她才陪了他整夜,往后都是包扎完便离开了。
她不能因为境主小就轻视,万一被境主察觉她是外来者就糟了。
那夜,只是个例外。
翌日,阿沅仍是立于窗台外,偷偷观察着屋内。
季无妄就立在小季陵身前,小季陵小小的身躯完全被笼罩在男人投下的巨大阴影下。
男人问他:“又是三日,背会了么?”
阿沅看不见小季陵,只能垫着脚尖,双手紧紧的攀在窗沿上,浑不觉指骨因微微用力泛着白。
许久里头终于传来孩童稚嫩的声音: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
童声一顿,阿沅也跟着心跳提到了嗓子眼儿,指甲紧紧的抠着窗沿。
“…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阿沅骤然虚脱般狠狠地松了口气!
里头徐徐传来孩童清脆而郎朗的诵读声,一丁点儿磕绊也没有!完完整整、完完全全的全背了下来!
虽然阿沅看不见小季陵,可她完全松了口气,跟她想的一样,只要不看季无妄那张臭脸,他当然背的下来!
虽然她是看季陵这厮不爽啦,可也不得不服这厮的头脑极好,多少人争抢的天才,区区一首诗而已,当然……
孩童小小的身躯骤然被大力掼在了地上!
阿沅脸上还未扩散的笑弧一僵,便见季无妄浑身上下陡然迸发出滔天骇人的煞气,一下一下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孩童身上!
血顷刻间流了一地。
“别……别打了……”
阿沅喃喃着,双手死死抓着窗台,手背凸起一条条青色的脉络。
“主人!主人你不能冲动!你上次已经被季无妄发现了,这次再出手的话,不光季无妄,一定会被境发现的!主人!”
孩童支离破碎的呜咽声已然快听不到了,而男人的拳还再往下落……
阿沅死死咬着唇,咬到口内充斥着铁锈味儿,双眸赤红,死死盯着男人的背影,大脑里充斥着彼岸花劝阻她的声音。
……混蛋!混蛋!!!
阿沅骤然抽身直奔后厨,在那里春娘一无所知,正在下厨。
阿沅直接搬起屋外的石头往里砸了去!
春娘悚然一惊,急急踱步走出屋,与之毗邻的柴房门大开着,她自然看到了里面正在发生的暴行,登时顾不上方才的异响急忙奔了过去。
阿沅于暗处凝着她的背影,双拳紧握着,指甲狠狠嵌进掌心,血沿着褶皱的缝隙淌了下来。
“主人你太冲动了!春娘、季无妄不光是境中人,准确说他们都是境!你要被春娘察觉不对同样也会被境绞杀的主人!主人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
阿沅浑然听不见彼岸花在说什么,她看着季无妄阴着脸夺门而去,看着春娘一边流着泪,一边颤抖着拿着巾帕擦着浑身血污的孩童:“阿陵你答应过我的你怎么忘了……你明明答应过我藏拙藏拙,你顺着你父亲,你顺着他就好了,你知道他不喜你聪慧的模样,你知道的……何至于今日,何至于……”
阿沅闭上了眼,抱膝蹲在桃树下,一遍又一遍捶打着自己的头颅:“……该死,该死!”
——
是夜。
今夜黑沉沉的,一丝星光也无,黑暗、逼仄,沉沉的压在心间。
一滴、两滴冰凉的液体砸在了脸上,狭长的双睫颤了颤,睁开了双眼。
今夜实在太黑了,小季陵什么也看不到,他的双眼肿的老高,吃力的眯缝着眼看了好长一会儿,才吃痛的扯了扯唇,不确定的试探道:“……你来了吗?”
又是一滴冰凉的液体落下,这次恰好就滴落在他干涸的唇上,小季陵愣了一下,才慌慌张张道:“你……你哭了?为…为什么?”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阿沅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不想哭的,但是借着海灵珠的光看到孩童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时终于忍不住落了泪。
她原以为……原以为小季陵是因为惧怕才……
她也不想哭的,幸好今夜很黑,借着夜色便狠狠哭了一遍,都怪她自作聪明! 明明知道这是梦境,明明知道即便改变了也只是镜花水月却还要多此一举……明明……
“你原来都是装的,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听我的?!”
孩童怯怯的,不知所措的声音传来:“我……我想让你开心……我、我听春娘的话不要聪明,要笨笨的,不惹爹爹生气,春娘是开心的……我、我听你的话,你……你为什么不开心啊?”
孩童带着深深的茫然。
阿沅:“……”
许久的沉默后才传来阿沅闷闷的,又笑又哭的声音:“……笨蛋,你都被打成这样了,我怎么开心啊?”
孩童怔住,似是不理解:“我、我明明听你的话,你为…为什么……”
“笨死了,你管我开不开心,你管自己开不开心就好啦!”
小季陵却彻底愣住了:“自……自己开心?”
阿沅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小孩浑身上下都是伤,她都不敢碰,只能趴在他耳边,轻声对他说:“管别人那么多干嘛,要让自己开心点啊,小笨蛋。真是不怕痛啊你……”
那厢许久没传来小季陵的声音,阿沅拧了拧眉,想着要去打盆水来,忽然被拽住了一角衣袂。
小孩拽了她又很快松了:“能……能不能别走?”
阿沅愣住了,又听见他说:“我能不能……能不能像上次那样……”
阿沅一脸懵:“上次哪样?”
“上次那样……靠着你睡……”
后面的话轻的几乎听不见,阿沅顿了下,笑了起来:“我当什么事,行啊。”
明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阿沅却明显感到那双桃花眸好像亮了一下,她笑了笑将脸上未干的泪痕抹去,一如上次将孩童搂在怀里。
她能感觉到随着她的靠近,孩童霎时屏住了呼吸,许久才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抓住了她的一角衣袂,不多时便睡去了,也该累了。
阿沅木愣愣盯着虚空,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
他早知她不是春娘?
他……
阿沅盯着依偎在她身旁,团成一只小虾米般的孩童,眉头拧紧了又松开了。
她兴许……不该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看?
——
翌日,痒痒湿湿的碰触不断缠在腮边。
小季陵皱了皱眉,睁开了双眸,映入眼帘的是小兔一双红红的兔眼。
小季陵愣了一下,登时转头看向身旁,身旁空荡荡的。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还维持着抓握的姿势,可掌心里那丝绸的触感不见了。
昨夜……是梦么?
他一时有些恍惚,小兔还在舔/吻他的腮边,他吃痛的半支起身体,将小兔抱在了怀里,忽然凭空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在偷玩。”
小季陵霎时面容苍白,霍然抬头,季无妄正立于门前,俊容森冷的盯着他以及,他怀里的小兔。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69章 69 ◇
◎“主人,是境主要崩溃了!”◎
豁然狂风大作, 风云快速翻滚搅动,顷刻间本烈烈晴空的天色霎时犹如被打翻的墨汁,粘稠、黑沉。
阿沅昨夜盘算着破局之事一夜未眠, 趁着天未亮准备在桃花林里补个眠, 没想到才入睡没多久便发生了这样的事!
她从梦中骤然惊醒,仰头看去, 黑云压顶的夜空犹如张着巨口的猛兽, 一方日头还未落下, 另一方兔型月亮却已升了起来。
向来散发着柔和清辉的月亮此刻却是赤红一片,好似一滩粘稠腥臭的血挂在了天边, 阿沅怔怔看着, 那巨型的兔型月亮倏然龟裂出无数条裂缝, 一道闷雷打过,登时散做了无数道碎片,犹如泼墨般的血从空中坠落!
乱套了, 一切都乱套了!
很快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珠重重地砸在地上!
“主人,是境主要崩溃了!”
方才那道闷雷打过, 阿沅脸色霎时一白,差点腿软就倒下了, 这是她怕惊雷的老毛病了。
她咬咬牙, 强迫自己忘却惊雷带来的仿若来自骨髓深处的深深战栗, 不过很快她也顾虑不到其他了,因为她发现她身处的桃花林居然褪色了!
一瓣又一瓣, 本粉嫩的花瓣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灰白, 不光是桃花林, 周遭的一切在雨中皆褪尽了颜色, 一时天地失色。
混杂着斑斓色彩的雨水很快没过她的脚踝,一切是那么诡谲而惊奇。
阿沅顾不得其他了,直直看向不远处小小的柴房,提着裙摆便跑了过去!
“主人!主人!不能冲动!境主崩溃了连带着境极其不稳定!你千万不能出现在他面前!万一被他发现了,万一境崩塌了你就被困在这里永远出不去了主人!主人!”
一块巨大的火石从天而降,正好就砸在阿沅身前不远处,地面豁然砸下一道深坑,那血红的巨石正是龟裂的兔型月亮,此刻还噼里啪啦冒着火花,地面裂开条条巨缝,桃花林被这从天而降的巨石点燃了起来,很快大火弥漫,就要烧向这仅有的茅草屋,现在这哪是世外桃源,分明是无间地狱才对!
幸好下着雨让火势稍缓了一些,阿沅一边躲着舔/吻地面的火舌,一路往柴房跑去,一边冲彼岸花咆哮道:“这不是已经坍塌了么!!!”
“……”
阿沅尖叫着躲过从天而降的巨石,一边道:“你有法子么!???”
彼岸花:“主人…我暂时没……”
“那就闭嘴!!!”
阿沅尖叫着上蹿下跳,可终究没躲过擦着她肩下坠的火舌,登时手臂外侧被火焰燎了一层,她龇牙咧嘴的用海灵珠将火焰浇灭,可裸露在外的肌肤还是红肿了起来,刺骨的疼痛顷刻铺天盖地,一双猫瞳霎时红了一圈,她死死咬着下唇才将快呼之于口的痛呼声吞咽了下来,闷头一股脑往柴房跑去!
她一把拉开柴房的门,屋内却空无一人。
阿沅顿了顿,视线艰难的凝在地上的一滩血迹上。
她迟疑的走过去,拿指尖剐蹭了一点儿,凑到鼻下轻嗅了一下,见并不是人的血味儿,阿沅霎时长舒了一口气,忽的又顿住了,那会的……谁的血?
阿沅又观察了下四周,捻起了地上一缕白色的细毛,默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如此……”
手指收紧,将细毛缓缓握于掌心。阿沅眉心紧紧拧成一座小山丘,那他人……现在在哪儿?
阿沅四周遍寻不到,忽的想到了什么,仰头看向宛若地狱昭昭的诡谲夜空,这是他的境,不管有意无意,境中的一切皆映射他的心境。
阿沅凝了一会儿,果然发现了端倪,所有流转的星辰都往一个方向坠落了去!
阿沅不再迟疑,拔腿就往星辰坠落处跑!
不多时便于湖泊前见到了他,小季陵。
小季陵背对着她站着,在他前面是一口比他还高半个头的井。
他的四周不断有星火坠下,烈烈火舌将他包围成一个圈,不断向圆心的他侵袭着,暴雨倾盆,此时的一切皆褪了颜色,包括火焰,包括火焰中心的孩童。
仿佛水墨画一样,天地间只余泾渭分明的白与黑。
这个境摇摇欲坠,快坍塌了。
阿沅一手捂着被火舌燎过的红肿赤/裸的臂膀,抿着发白的唇,轻轻吐出一口气才提步走向火焰中心的孩童,望着孩童过分瘦削的背影,轻声道:
“你在干嘛?”
孩童并未回答,只对着那口井,低垂着头颅,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阿沅蹙了蹙眉,又靠近了些,愈加放缓声音道:“……那里危险,回来吧。”
孩童仍是不回答。
臂膀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着,阿沅望着眼前有一丈高的火苗有些畏惧,更何况天边时不时有巨石坠落,她拧紧了眉想着要不要强行将火焰中心的孩童抓回来时,孩童忽然指着身前的井,说话了:
“爹爹把小兔丢下了井。”
阿沅愣了下,便听到他接着道:
“爹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满是困惑不解。
阿沅一听到季无妄就火大:“你爹他脑子有……”
阿沅幕的一顿,因孩童又自言自语道:
“爹爹他不喜我。”
“爹爹恨我。”
阿沅忍不住上前一步:“季陵……”
孩童低着头,兀自思索着,他两手抓着自己的发,一下又一下将头磕在井沿上,一下更比一下重,隐隐失控的态势,不断喃喃着:
“为什么呢?”
“我做错了什么?”
“爹爹为什么不喜我?为什么?”
“小兔……小兔是我唯一的朋友……为什么……”
“爹爹为什么……”
“爹爹……”
在鲜血淋漓的额即将又要磕上井沿时,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血肉模糊的额,代替他的额被他重重的砸在井沿上,他听到身前极痛的一声低呼:“嘶……”
他顿了下,对上了一双眼眶泛红的猫瞳。
阿沅龇牙咧嘴的,她此刻的表情有些滑稽,方才跃过这火圈,不光手臂被燎了,裙摆、足踝也被火舌舔了一遍,明明双眸蓄满了泪,疼得要命,却强行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弧,抖着指尖,拽住了孩童的腕子,又哭又笑的“安抚”他道:
“这太危险了,姐姐带你走……不准拒绝,听见没!”
孩童却立在原地不动,任阿沅怎么拽他也岿然不动。
他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阿沅,漂亮的桃花眼陷入深深的迷茫。
于小季陵来说,他目之所及的一片黑白世界忽然出现了一道彩色。
是阿沅一双泛红的,蓄满了泪的琉璃眼。
他想起被爹爹掐在掌心的小兔也是这样的,一双红红的、蓄满了泪的眼。
他默了一会儿,一双桃花眸倏然亮起光亮:
“你是……小兔变的么?”
阿沅一时没听清,愣住了:“……啊?”
孩童却忽然顿住了,双眸愈发的迷蒙,兀自喃喃着:“不……不是……”
一瞬间,脑海里晃过一道昏黄的,模糊不清的画面。
周遭俱是昏暗的,唯独…唯独少女一双泛红的含泪的双眸熠熠生辉。
那双眼有些奇特,像猫一般,但季陵觉得,更像兔子,就像他的小兔。
少女盈盈的跪在他面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光眼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她说:“你放过我吧,不要把我丢到炼丹炉里,我怕疼,我超级怕疼的……”
小季陵就这么木愣愣盯着阿沅,许久没有反应。
阿沅倒是不知,这还没及她腰高的小屁孩怎的力气这么大!居然拖都拖不动!!!
这像话吗?!!!
要不是她现在灵力尽失,一定直接藤蔓捆着直接绑走了!
就这么拖了几下,况且周围火舌就要烧上了,阿沅流了一身的汗,微微弓着身子轻喘了几声,她掌心轻搭在小季陵的肩上,放弃了,好声歹气的劝:
“知道你是境主了不起……别犟了,我先带你出去好不……”
声音幕的一顿,阿沅登时浑身一僵,只见孩童忽的双手捧起了她的脸,她在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眸里看到烈火映照中的,她自己。
两人视线平齐,距离极近,几乎呼吸相闻。孩童凝着她的双眸,犹如梦呓般的声音,缓缓道: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作者有话说:
破一个陈年旧案,小季不是因为女鹅像薛时雨才留下她的,而是因为像他的小兔才留的……
明天见啦!
第70章 70 ◇
◎它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阿沅怔了下:“……啊?”
小季陵双手捧着她的脸, 血肉模糊的额头抵着她的,两人俱是一身血汗交融的狼狈,捧着她脸颊的双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小季陵一双漂亮的桃花眸底荡漾着幽微的赤红的光, 紧紧的凝着她,带着迷茫、混乱、不解……和隐隐的不易察觉的失控和疯狂。
星火的光跃动在他们身旁, 都不及他眸底闪烁的幽暗赤光来的……危险。
明明是个孩子, 明明是个还不及她腰高的孩子, 阿沅却被他身上的气场压迫的喘不过气来。明明还只是个……
不,这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眼神。
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阿沅, 眸光震颤着:
“我是不是……我是不是见过……我是不是见过你?”
阿沅长睫颤了一瞬, 是小季陵额头淌下的血正好滴落在她的长睫上, 又落了下来。
她抿着泛白的唇,双拳握得紧紧的,许久才道:“……是。”
小季陵的双眸随着她话落陡然更亮了一分。
“主人你看!你看星石盘旋在空中, 野火也不再蔓延了,雨水都小了些!是境在减缓坍塌的趋势!主人!”
从天而降的星石盘旋在他们身边,雨滴也俱悬在了空中, 星火的光萦绕他们,明灭的星光闪烁着, 恍若无数萤火虫围着他们跃动舞蹈。确实是只有在梦境里才能一窥的瑰丽奇景。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小季陵愈发更紧的贴近她, 带着急切和困惑, “为什么我记不起你,为什么……为什么你在哭?”
阿沅愣住, 顿了一下才道:“我没……哭啊?”
小季陵的指尖缓缓触上阿沅泛红的眼尾, 阿沅有些不适的闭了闭眼, 忍住躲避的冲动, 任那只小小的手指抚上她的眼尾,用指腹若有似无描摹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那双桃花眸底赤红更深了些,宛若一个旋涡深深绞着阿沅,他抿了下唇,才道:
“你在,怕我。”
阿沅怔住了,小脸微霜,扯着唇笑道:“……我才不怕你呢,你胡说什么?”
孩童听到她的话,又似乎开心了些,漫天的星光愈加闪烁,盘旋的空中的星石居然一点点升了回去,雨滴也蒸腾上了天空,坠落的桃花瓣儿也缓缓飘回了枝头,好像有只无形的画笔描摹着,周遭灰暗的景色好似活过来了一般,逐渐有了颜色。
“有戏!主人!你就这样顺着他的话说!境主的情绪稳定下来,境也会稳定下来的主人!”
小季陵有些欢喜又有些纠结,他不知该如何向阿沅描述他看到的一切。他在数不清的模糊的记忆片段中,总能看到一双泛红的含着泪光的猫瞳。
他知道在那些他不记得的模糊的记忆中,少女是怕他的,甚至是厌恶他的,一想到这,他就难以抑制的伤心、难过和焦躁。所以他想弄清这一切,他想知道为什么,然后她说了……她说没有。
她没有在怕他。
太好了,她没有怕他!
小季陵原捧着她面颊的手落下,转而握住阿沅的双手,而阿沅的双手方才替他挡了下,手背被磕破了皮,她本就肤如白雪又皮娇肉嫩的,斑驳的血迹在这样的一双手上越发显得狰狞。
阿沅低低叫了一声,双眸顷刻浮起一层泪光,小季陵登时慌乱的松开她的手,手足无措道:“我都没用力……”
幕的一愣,又是模糊的片段一闪而过,他好像……经常说这样的话。
小季陵的视线落在阿沅泛红的眼尾,波光水润的双眸,微红的鼻尖,小巧的唇……最后落在眉间那枚如一团小火苗燃烧的花瓣印记上。喃喃着:
“你到底是谁呢……”
指尖即将触及阿沅眉心的花瓣印记时,阿沅生硬的偏过头避开他的触碰,小季陵的手指随即僵在空中,精致的小脸微微愣住。
阿沅并未看小季陵的双眼,而是捂着受伤的手背,望着地面,双眸笑成两道小月牙:
“我、我就是小兔呀,你忘了么?”
“……小兔?”
小季陵恍惚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
“是啊,你每天还给我送萝卜吃呢,你忘了么?”
“主人,对,就这样!他既然是因小兔的死崩溃的……你就当哄哄小孩了!这样很快境就会恢复原样了!”
阿沅确实也是这么想的,现在的季陵太小了,他再聪明也只有七岁小孩的认知,因此她不会冒险将真实的身份告诉他,目前维持境的稳定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沅暗自深呼吸一口气,望着他笑道:“我呀修成了人身,以后就可以陪你玩了呀,你不开心么?”
“可是我记得……”
阿沅深怕他又记起季无妄将小兔摔进井里的画面,忙道:“那都是假的!是你…做了噩梦,不是真的,我不是好好站在你面前吗?”
小季陵忽然沉默了下来。
阿沅莫名有些惴惴不安,他低垂着头颅叫人看不清表情,阿沅想了想,道:“你记得吗?上次你还偷偷藏了块囊给我……”
“你骗我。”
孩童的声音倏然传来。
阿沅一顿,脸上仍挂着灿烂的笑颜: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
小季陵未抬头,只道:“你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
阿沅:“……”
阿沅双手蜷了蜷,扯唇笑道:“我在看你呀?是你低着头不看我才……”
孩童幕的抬起头颅,一双浓黑的桃花眸直直盯着她,忽道:
“爹爹恨我,你也恨我……对吗?”
阿沅猛地浑身战栗了一瞬,她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意,指尖顿了顿,伸手去抚向小季陵的发:“……我怎么会恨你呢?我当然……”
“那这是什么?”
阿沅怔了下:“什么?”
小季陵的眼眸垂下,望向阿沅的足旁,不轻不重的声音又道了一遍:“这是什么?”
阿沅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瞳孔微缩。
只见她的足旁凭空出现了——一只沾着落灰的锦囊!
锦囊上绣着一只小小的白兔,不细看的话发现不了的。但阿沅曾经日日夜夜珍宝似的把玩着它,她不可能不知道。
这只锦囊是季陵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在她下定决心离开他之前……被她扔在了芙蓉镇上。
它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你不是小兔,你和小兔一样……你们都不要我。”
阿沅心门处猛地一跳,抬眸便对上了小季陵一双森冷、赤红的桃花眸。
他青涩的稚气的面容紧绷着,浓黑的双眸如一汪深潭,浓浓稚气的嗓音冲她低吼道:
“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
霎时,星火、花瓣、雨滴、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向阿沅击来!
“主人小心!”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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