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之日,挨家挨户皆是起了个大早,天色未亮便簇拥街头,道路两旁挤满平民百姓,跪拜于众,鸦雀无声。
黎明破晓,一行宫中的车马缓缓行进于街头,众人俯首跪拜只为沐得天子恩泽,殊不知龙轿里坐的人并非是真龙天子。
今年仍是成国公代为祭祖,皇帝甚至都不露面,颁布一道圣旨,一切都交由国公代劳。
传旨当日,奉旨前来的是李祈安,那日陈宛七也在府中,见他一身锦衣玉帛,早已不似当初在巷子里遭人耳光的小太监,光鲜的绸缎恰恰反衬出眉眼间的阴鸷,越是夺目影子越深。
成国公接过圣旨,面色很是难看,当即进宫面圣。
陈宛七也听出这道旨意颇为奇怪,如今李祈安是高首辅的人,话里话外更像是高家的意思,这分明是在试探成国公的态度。
若是不遵,那便是违抗圣旨,若是遵从,岂非与高家为营。
成国公进宫面圣,却是连皇帝的脸都没见着,一时进退两难。自从承袭爵位掌管锦衣卫,一路走来甚是不易,纵使朱家与皇家如同至亲,可面对言官弹劾朝堂纷争,每一步亦是如履薄冰。
位高权重者畏人言,父子之间尚且心生间隙,更何况是没有血亲之缘。
如今成国公年事已高,早已不过问朝堂之事,可眼下朝政瞬息万变,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这是他最后一次代行天子之职。
祭祖过后,成国公一病不起。
这回病来如山倒,老人家得了三高药也不好好吃,还时常借酒消愁,朱时泰作为儿子拿他也没办法,只能请二叔过来规劝。
镇抚使说没两句就吵起来,到头来两兄弟又一起喝上,没过几日,镇抚使也病倒了。
一连数月,成国公的病也不见好,大夫劝他放宽心在府中静养,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陈宛七时常去庙里祈福,古往今来,凡人一旦遇上病痛,神明便成了信徒的医者。
除此之外,心里还有更为牵挂之人,她平日里不会表现出来,可一想到继尧在外面奔波,一颗心就七上八下。
听闻近来江浙一带倭寇猖獗,京城的不少生意人也深受其害。继尧此行离京除了奉命监督陆绎,更为重要的是暗访地方官吏是否与倭寇勾结,而白莲教余孽逃到南边更是蠢蠢欲动。
陈宛七做过几回噩梦,梦里的他浑身是血,她不敢多想,也帮不了他什么,只能不停的祈祷。
“神明在上,保佑吾夫继尧平安归来。”
虔诚的祈愿,只盼能如她所愿。
可越是如此,心中越是不安,神明似乎从不会对她偏爱。
在遍地神明的月港,她差点就被送入鬼门关。
更何况,京城里头的神仙与她并不熟络。
唯一对她偏爱的,从始至终,只有他。
“阿七啊,许的什么愿?”
陈宛七起身回眸,撞见身后那道阴鸷的目光,立于庙宇之中,宛若身处地狱。
“李督主。”
陈宛七礼貌的行礼,随即从他身旁擦身而过。
他的眼中含着一丝落寞,抬手抓紧她的臂弯。
“阿七,本督难得有空,想同你叙叙旧。”
陈宛七拧眉道:“李督主,请你收手。”
他紧捏着她不放,手中握得更紧了些,“出宫这么久,你这身上也没多长点肉,朱继尧可是对你不好?”
“没有的事,松手。”她肃然道:“请李督主自重!”
“怕什么?这儿又没有旁人,不会坏了朱夫人的声誉。”
李祈安松开手,陈宛七转眼看去,往日庙里香客众多,今日竟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李祈安,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不紧不慢的说着:“上回在国公府,我本有话想同你说,可你却装作不认得我。难不成这国公府的门第,本督入不得?”
“你想多了,督主奉命前来,一介平民岂可过问,况且……该说的都说了,我也无话同你说。”陈宛七坦然道:“再者,高府的门第,我也高攀不上。”
“好一个高府的门第。”李祈安轻嘲着:“你也看得出高家有意与国公府深交,你我也算旧实,何必如此避嫌?多说两句本督爱听的话,本督在高首辅面前也说得上话。”
“李祈安,我不懂朝廷之事,也不想与你有所牵扯。”
“不想与我有所牵扯?”他眼中一沉,漠然道:“也是,阿七如今嫁人了。可你莫要忘了,所嫁何人?”
“我当然知道自己嫁的人是谁,他是我丈夫。”
李祈眼挡在她身前,嘴角勾起一抹诡笑,不屑道:“嫁个凡夫俗子都比嫁给锦衣卫强,尤其是在北镇抚司当差,怕是死在哪都不晓得。”
他俯视着她,饶有兴致的观察她脸上的表情,“不过,本督倒是乐意看到你丧夫,到时……”
陈宛七抬起头来,眼中没他意料中的慌乱,反倒是尤为平静。
“李祈安,你若是想说这些话来吓我,大可不必。我身为锦衣卫的妻子,自然承受得住,若他身首异处,我也会去给他收尸。”
“哈哈哈!好啊!”
李祈安忽然大笑几声,转眼收起笑意,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俯身靠在她耳边,悠扬的音色犹如鬼厉一般低吟。
“眼下陆绎落难,他也曾是个锦衣卫,这些年没少得罪人。你夫君奉命监视,待他回来,你要不要问问,究竟有多少人想要陆绎的命,又有多少人想要他朱继尧的命?”
他抬起身,注视着眼前的神像,虔诚一拜。
“前阵子我为你求过一卦,你可知菩萨有何指示?”他掐指一算,眼中充满戏谑,“阿七,你生来命苦,又与修罗结缘,不得佛祖庇佑。若想改命,必斩修罗,弃姻缘。命里……丧夫。”
“够了!”陈宛七攥紧手心,不想再与他多废口舌,“李祈安,你没救了。”
她失望离去,他终于从她眼中看到对自己的厌弃,却又不似旁人那般厌恶。
他曾在义父的眼中见过这样的目光,那是对他那无可救药的厌怜,这比任何人对他的鄙夷都更加伤人。
“哈,我是没救了,那就一起死吧,好不好啊?”
陈宛七离开寺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胸口烦闷不已。
庙前的祈愿树挂满吊牌,她仰头找着自己的牌子,曾亲手写上郎君平安归。
继尧离京前,她独自跑来算过一卦。
此行,凶也。
锦衣卫行事皆是凶险,她亦无法阻止他前行,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偷偷往行李中塞了平安符,送给他弟兄们的香囊里也藏着平安符。
她不敢找任何人诉说,怕是说着说着,坏事就成真了……
回到国公府,陈宛七正想去探望成国公,刚走到院子就看到朱应桢从屋里出来,见到她过来抬手靠在嘴边比着禁声的姿势。
“小婶婶,祖父睡着了。”
“那我待会再过来。”
朱应桢看她魂不守舍的往回走,小声提醒着:“小婶婶,你的房间不在这头。”
“哦,走错了。”陈宛七转身走向别处,手腕传来一道浅浅的力度。
朱应桢轻握着她的手腕,难为情的说着:“小婶婶,你踩到鸟屎了。”
“啊这……”
陈宛七坐在小池塘边洗鞋底,朱应桢站得笔直,目不斜视的直视远方,又忍不住往边上偷瞄两眼。
“小婶婶,你洗错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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