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什米卡走在加尔各答贫民窟的泥泞小径上。
肉眼可及的远方高处,一栋维多利风格的庄严纪念堂正屹立在那儿,它由白色大理石建造,看上去一尘不染,周围的空中有白色的鸽群飞舞,羽毛纷纷落下,装点着高贵的氛围;
而在这栋建筑物下方,浑浊的河水旁边,却是大片大片绵延的贫民窝棚,脏兮兮、颜色各异的雨布覆盖着一座座低矮的棚屋,像雨后疯狂蔓延生长的蘑菇。
在这个国家,最贫穷的人和最富有的人,全都集中生活在城市中,天堂与地狱混杂在人间的土地上。
贫民区中央,就是一条铁路,偶尔会有火车飞驰而过,却有好几个赤身裸体的小孩毫不介意地在上面奔跑嬉戏;
脚下踩过的土壤遍布着黄浊色,湿润泥泞的地面散发着排泄物的臭味,牲畜大摇大摆地走过狭窄的道路,肮脏的角落里堆叠着被雨水浸透打湿到看不清原本颜色的垃圾,像一座座小山那样林立,上面萦绕着无数飞虫;而生活在这里的居民们像是毫不介意似地面朝天空,就在垃圾堆附近熟睡。
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具具不动声色的尸体,那些人的血肉中没有灵魂,或者说是被冥界的神收走了,只剩下行尸走肉。www.jiangnanxs.com 江南文学网
拉什米卡继续往前,她能看到,路旁的树荫下正竖立着一座座不同的神像,都是随处可见的印度教神灵,周身摆放着供奉的食品或鲜花。
其中以一座蓝色皮肤的女神最为显眼,祂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头颅,腰上缠着一圈人手,吐出猩红色的舌头。
女神像身边的供物也不是寻常的鲜花食品,而是一碗暗沉粘稠的液体,不知道那里面盛放的是哪种牲畜的血,散发着腥气,引来一堆苍蝇。见此情景,她微微蹙起了眉头。
就在这时,拉什米卡察觉到有不止一道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女人的目光逡巡四周,看到从棚屋里探出来的黝黑色皮肤和男人们的脑袋,这群人的眼神中只有看到一个不属于这里的身影后的冷漠、以及看不到明天的空虚。
拉什米卡下意识地拉下头巾,遮挡住自己如盛开的花卉般年轻艳丽的面容。
和普通的印度女性不同,身有天神之力的她,并不是畏惧袭击,因为哪怕千百个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她只是不想引起注意。
那群教徒,他们的眼线遍布整座城市的角角落落,从贫民窟到地下管道系统……
必须尽快见到那个人了,她想,于是立刻加快了脚步。
离开贫民窟后,是一小片繁忙的商业街道,几个男人正在路口的公共取水点洗澡,一条母狗带着几条小狗,在店铺边的阴影处休息,偶尔会有路人拿吃的喂它们。
这里是老城区,能看到几栋颇有年代感的红色房子,人力车夫、黄色的巴士和载满水果的货车在人来人往的拥挤道路间穿针插缝地行驶。
再往前,则是被如茵的绿草地和铁栅栏包围着的大学,然后是殖民者留下的白色大理石教堂和纪念堂,以及高高耸立在城市中央的摩天大楼;直到这里,加尔各答才展现出现代大都市的一面。
一路走来,就像从一扇扇记录不同年代的纪念窗户前走过,又像正经过一间间前往不同世界的门扉。
拉什米卡走入市中心的东方大酒店,这里是加尔各答历史最悠久、名声最响亮的酒店,各国政要、名流巨星和富豪们都会选择在这里落脚,门前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喷水池,以及富丽堂皇的大厅装潢似乎都在验证这一点。
门童为她指引了电梯方向。酒店中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顶层更是上流社会的聚集地,她在一路上都能看到男男女女们拿着香槟在泳池中央嬉闹,乐队在餐厅中无间断地演奏着。
“请问,林小姐不在这里吗?”
拉什米卡敲响了观星会成员们所在的会客厅。
门被打开后,坐在中央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身影,正捧着一本书专心致志地阅读。看她的年纪不过是一位稚童,拉什米卡却不敢小觑,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颅。
“会长在桥上。”
女童用不符合她外表年龄的成熟口吻回答道。
“假如她想见你,你自会看见她。”
“我……我明白了……”
拉什米卡深吸了一口气,短暂的问候结束后,她即刻向这位大名鼎鼎的泰国国师告退。
……
在那之后,她打车去了豪拉大桥前。
这里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桥梁之一,大桥整体皆由钢材搭成,颠三倒四的铁塔与尽力舒展的主桥面相连着,无数的钢铁手臂把桥从水中拉起。
然后,正如龙婆所言,尽管大桥之上车水马龙、人潮汹涌,拉什米卡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要寻找的那个人。
因为,她就坐在那里——
坐在桥梁顶端,俯瞰着这座城市。
拉什米卡按住胸口,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随后,她抛掉头巾,在司机惊讶的目光注视下飞上了桥面。
当她跳上桥梁的那一刻,拉什米卡突然有一种错愕感;她不敢置信,在全世界范围内最具知名度的神媒,据说有着为全人类带来末日的力量,被称作“魔王”的女性,如今就在自己面前,触手可及。
可是,比起为对方的力量感到恐惧、产生尊崇心理,拉什米卡在见到她之后,心中产生的第一反应,却是为那份惊人的美丽、为她身上的耀眼风华而倾倒。
漆黑如夜的长发被狂风吹拂,往后飘扬,穿着浅色风衣和牛仔裤的年轻女郎坐在铁桥之上,一双修长的腿正随意地搭在梁骨上晃悠;她的手中还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就像随处可见的上班族。
在对方的身上,拉什米卡看见的是一种介于两性之间的凛冽魅力、一种仿佛超脱这个世界的潇洒和随性……在这一刻,她几乎要移不开眼睛,双目像正在直视正午的太阳那样,开始有流泪的冲动。
“是拉什米卡啊。有事吗?”
林星洁抿了口咖啡,目光停留在桥下开阔的河面上。
“……林小姐,这是之前约定好的……礼物。”
拉什米卡好不容易才没有结巴地说出这句话,将早就准备好的礼物盒递上。
那是一件薄纱制的纱丽,上缀以金丝银线,描绘出华美的图案。
“哦,真漂亮。”长发女人称赞道,“谢谢啦。”
“这是我的荣幸。”
“对了,既然你都来了,就顺便和你提一嘴。”对方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
拉什米卡惊讶地抬起头。
“我之所以留在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有值得我驻足的人才。辛格·坎,那位观星会的苦修士,在他临死前,向我推荐了你。我在见了你后,觉得这是他做过的最正确的一次预言。”
“您、您竟觉得我有那样的价值?”拉什米卡只觉得受宠若惊。
“当然。”她回答得干脆利落,“所以,我想带走你。若是你有愿望想要向我诉说,那就现在开口吧。”
拉什米卡沉默片刻后,哀伤地垂下脑袋。
“性力派(沙克达教)中的阴影教派……即便在阻碍进步的诸多教派中,仍能称得上最腐败、最堕落的所在;迷信的魔爪始终缠着我们不放。”
“我在来之前听说过,古代的性力派教徒们,会用活人的鲜血举行仪式取悦他们的崇拜的女神,用死亡换取庇佑。”
“是的……这就是所谓的‘活人祭’,仪式中的祭祀品大多是男童和年轻女性,教徒们认为神能在他们的痛苦中体会到欢乐……”
拉什米卡沉痛地回答。
“最后,他们还会饮下祭祀品的血液来一起分享快乐。其中在一些极端仪式中,教徒们会将死者的骨肉分离,或是烹调并且食用这些受害者,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能更好的把意志传达给神。”
“这些仪式如今还存在着吗?没有人阻止?”
“不,政府……无论是过去的英国人,还是现在的联邦政府,都在抵制这种野蛮落后的宗教仪式,然而在某些地区却始终屡禁不止,更糟糕的是,最近几年在阴影教派的扶持和鼓励下,民间的活人祭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拉什米卡声音颤抖着,说出了一桩桩罪行:
“在北方邦的首府勒克瑙,一个小男孩被人在脑袋上钻了一个孔、割喉,并被砍下四肢而犯人却完全不认为做了一件坏事,他觉得自己只是在用牺牲来换取神祗的庇护而已。”
“同样是在北方邦的城市里,一群信奉邪教的租客偷偷带走了房东不到一岁的女儿,随后在野外挖坑,试图将其活埋……”
“一对夫妇受到黑巫师的蛊惑,在仪式中掐死了自己的孩子,随后巫师放光了所有血液……”
“究竟什么样的神明会以人类的痛苦为乐?!我和我的同伴们,对此实在感到是无法忍受。”
“如果只是人,姑且还是在世俗的力量能解决的范畴内;但是依照我所接触过的那些狂热教徒和黑巫师们的说法,他们口中‘真正的神’即将降临在世界上的话——”
拉什米卡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向您请愿,除去他们伸向人间的魔爪。但无论这场对抗的结局如何,我愿意代表我的朋友,向观星会,向您奉上忠诚。”
假如信仰的神不能庇护我们,那么,真正的“人间之神”呢?
拉什米卡已经做好了奉上自身一切的准备。
“无所谓他人,我需要的只是你的答案。”而对方的语气依然轻描淡写,“实际上,你说的没错、‘真神’一说并非空穴来风,因为阴影教派的巫师们来寻找过我,我也从他们身上察觉到了气息。”
“什么——”
观星会此次派人前来并没有大张旗鼓,知道会长本人出现在加尔各答的更是属于少数人的秘密,只有拉什米卡最信任的心腹,他们都与阴影教派有着血海深仇,不可能背叛。剩下的就只有……
“我只和新德里的内阁有过联系。”
这就说明,政府中有人与邪教徒勾结吗……?
“你猜得没错。”观星会的会长大人从来都是有话直说的性格,“在政客眼中,所谓的‘神’不止是宗教的代表,更是国家力量的象征。”
拉什米卡心中不寒而栗,她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有人想要让性力派的阴影所崇拜的那位邪神,成为本国威慑性力量的一环……
可……代价是什么?
那神可是以喝人血、吃人肉为生的!难道要进行国家性质的祭祀吗?
而且,相比起扎根本土、卷土重来的阴影教派,拉什米卡这边却只能用势单力薄来形容,如何能争取到支持?
“别在意,我已经拒绝了。”
就像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的,林星洁将咖啡杯放到一边,站起身后伸了个懒腰。
“他们太丑陋了。无论是长相,还是眼神和内心,全都丑到不堪入目,所以已经被我的手下杀死了。若要亲自处理这群人,我都觉得脏了手。”
“相比之下……”女人眯起眼睛俯瞰着她,语气微微上扬,若有深意地说道,“你要好得多。”
“……感谢您的夸奖。”
拉什米卡没来由地一阵害羞,雪白丰润的脸蛋上浮起红云。
说起来,明明眼前的“魔王大人”才是真正的美的化身,她只觉得自惭形愧,可难道说……
她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对方拿出手机,翻出了一张照片。拉什米卡眼尖地瞧见,那是自己以前拍过的定妆照。
“我听说,你以前好像被称为‘贱民之花’吧?”
“……是的,那是还在宝莱坞时候的我。过去的我始终感到迷茫,直到五年前觉醒力量后,才找到想做的事情。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演员了。”
“是吗,真遗憾。”
林星洁耸耸肩。
“那么,就在这里告诉我你的回答吧,我只想听到属于你的答案。”
“一切都听从您的吩咐,我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将阴影教派与他们信仰的神灵,从这片土地上拔除。”
拉什米卡以虔诚的姿态,用双手捧住对方伸出来的手,将额头中央的朱砂贴在对方的手背上。
“很好。”
林星洁说。
“时间到了,拉什米卡。你在真正的灾难到来之前,及时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恭喜你。”
什么……时间?
拉什米卡若有所感,她愕然地转过头,正好瞧见水中正在浮起的阴影轮廓:
那是一张巨大的面孔,有着近似于人类女性的五官,却是青紫色的皮肤,表情异常凶恶狰狞,宛如罗刹;蠕动的嘴唇是血淋淋的艳红色,底下的牙齿则如鲨鱼的利齿般尖锐。
在这张恐怖的面孔下方,生长着的不是人身、而是千千万万条手臂,如同密密麻麻的藤蔓般向上拼命伸展;挂在躯体上的是一圈又一圈人类的头颅组成的项链,正在发出凄惨的嚎叫。
这头仿佛从地狱中爬出的怪物浮出水面,随后像鱼一般甩动着手足与头颅组成的巨躯,再一次没入水中。
这一起一落间,河水中央出现了巨大的漩涡,正在水边洗漱和游泳的人们,全都身不由己地被吸了过去。
拉什米卡浑身战栗。
怎么会……?!
它……祂怎么会直接出现在这里?
疯了吗?这里可是加尔各答的市中心……不,她差点忘了,那群人原本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根本不能用常理衡量!
“看来,巫师们起码知道‘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目睹河面上巨物隐现的可怖景象、听闻那来自地狱的疯狂吼叫,桥面上的车辆和行人们全都陷入了停滞当中,人们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而与之相比,站在拉什米卡面前的女人,她却——
“可是看不清彼此的实力差距,还是很愚蠢。”
露出了笑容。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
魔王凝视着水中的邪神,如同盯上了猎物的猎人,目光中甚至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欣然;她的语气轻描淡写。
“——作为让邪神彻底覆灭的代价,我会将这座城市毁掉三分之一,不介意吧?”
“……当然。”
拉什米卡再度低头,声音恭敬又决绝。
对于一具已经溃烂到根子中的躯体而言,唯有挖去腐肉,才有重获新生的可能;在这个过程中,其它完好的部分注定会遭到牵连的破坏。
神已经降临,毁灭已经无可阻挡。
她和她的同伴、乃至这座城市的民众们,唯一能寄托希望的对象,就在她的面前。
“angoumois,在末日预言里是从天而降的恐怖大王,我拥有着操纵它的资格,所以才会被称作‘魔王’。我又听说,你在神话中亦是毁灭宇宙和三界的神……”
长发女性伸直手臂,举向天空,指尖直指苍穹中心,她的声音透露出属于战士的愉快。
“——那么,到底谁更有资格毁灭世界,就来比比看吧?”
……
万里晴空,一道霹雳炸响。
风平浪静的胡格利河上,白色的浪花汹涌澎湃,浪头直冲天际,甚至超过了豪拉大桥的桥面!
下一个刹那,整座大桥像被推倒的积木那样,坚固的钢材“哗啦啦”倒塌了一大片。
河水咆哮着冲上岸边,邪神的身影地屹立在铺天盖地的水花中,千万只苍白的手脚像蜈蚣的触须那样随风摆动;
而与此同时,晴天霹雳中出现的“安格鲁·摩亚”的化身,从一滴墨水的大小,迅速扩张为体长数百米的庞然鲸鱼,一尾巴拍在邪神的身上,趁着对方站立不稳的时候,又迅速变化为顶天立地的巨人,一拳砸向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庞。
“轰——”
两头巨兽碰撞的声响,可谓惊天动地。
河岸边的建筑物和土地,在无数人的惨叫声和惊恐的注视中像蛋糕般软软塌陷下去,无论是贫民窟还是摩天大楼,在这一刻没了分别。
四面八方蔓延的裂缝拼接成一个巨大的地穴,它就像天体不堪重负后坍缩成的黑洞,正在加尔各答的中央逐渐扩张,那是足以将这座城市中的所有人和物,全都吞入腹中的“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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