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位文质彬彬的郎君负手而道:“这位郎君怕是有所不知,慕府在外有一笔财宝的事,是由一个服侍着先头家主的奴仆所讲,那奴仆贴身服侍多年,必然是知晓些隐秘。”
“再讲,刚才那妇人自称是慕府现任家主后被请了进去,期间定是要查验番真实身份,而后衙役在一炷香之后又去请来了莫府家主,足以窥见妇人的身份确凿无疑,否则堂堂家主怎会贸然被请至府衙。还有,诸位可瞧见了她一身布衣蓬头垢面,倒像是受了许多折磨从某处慌忙逃出的,如若说慕府有笔财宝之事叫旁些包藏祸心的人知晓,怎能不有一番实际行动,便是慕府家主想取出财宝重整旗鼓,个中艰险只怕不是我等能想象得到。”
“且慕府繁衍生息有百年之久,明面上的财富世人皆知,但暗里的财富又有几人知晓?既能伫立这么多年,终归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与财富支撑着。”
“嗯,分析的有道理……有道理!”
围观人群颔首表示赞同,倘若说别人得知慕府在外有财宝的消息,定是会按捺不住对一个弱质女流下手,进而从中谋取。
将将抵达府衙的莫慷,在来时路途上已向衙役问了个清楚。
当他知晓慕菲淼从后花园里的彤院逃脱出并至府衙击登闻鼓,恼得硬生生捏碎掉手中把玩的玉玦,他示意奴仆塞给衙役几缗银钱,自顾自理了理衣裳,大步流星跨进门槛。
“草民莫慷,拜见冯使君!”恭恭敬敬拜下一揖,掀袍以双膝跪地,他施施然挺直腰板,眼角乜斜着旁侧纹丝不动的慕菲淼,微微皱了眉头,一双浑浊的眼眸中划过一道厉光。
高堂上,一张整齐摆满书册档案的几案后,端坐着一位身穿深绯色官袍的中年发福郎君。他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头顶幞头随动作的幅度微晃了晃,旁边立得笔直的长史近前扯了扯冯使君的衣袖,挤眉弄眼地示意他往堂下看。
冯使君强忍汹涌困意,自袖中拿出枚镂空花鸟球形银香囊放到鼻端深深嗅了嗅,始觉头脑恢复清醒,继而悠哉闲哉呷了口长史递来的茶水,抬目淡淡睨向堂下二人,忽而蹙起眉,厌恶的视线围绕慕菲淼打了个转,板脸呵斥:“堂下妇人形容脏污有损本官之目,更有玷公廨之嫌。来人!把她带进内堂取水净面,何时整理干净何时再出来。”
“民妇遵命。”
两个衙役领命,自去带人入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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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堂上辩
这厢,冯使君肃容瞧了莫慷一眼,摆足了官威,才开口道:“且先起来罢!”讲着,又掩口打了个哈欠。
“想必昨晚使君定然是伏案忙碌公务至夤夜,方将将睡下,以至今日精神不济,您为百姓们不顾身体操劳如斯,当真是辛苦。”
冯使君颇享受莫慷言语间的恭维,眯起眼睛笑得一团和气,“哪里的话,既是为百姓办事,本官做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纵使操劳些也无妨。”
他唇畔意味深长的笑意,映进莫慷眸底,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昨儿晚上,莫慷领着他在城东一处别业饮酒作乐,宴饮酣畅之际,有两名绝色舞姬踏歌而舞,手捧一只锦匣旋入席间,又身若无骨地倚进怀中,如葱段般的纤指挑开匣子,软糯着声音娇娇俏俏道:“使君请看。”
锦匣中,摞起几张薄薄的纸张,翻开细观发现第一张乃是这座城东别业的房契,剩下几张则是长安城周遭的一些田铺地契。
美人与钱财俱拢于掌中,他不由得开怀大笑,当即搂过一个美人亲了一口。
“今夜良辰美景清风徐徐,本该是把酒畅饮言笑晏晏的好时光,奈何在下府中还有些许琐事需去亲自处理,便不叨扰使君了,就此告辞!”
莫慷笑眯眯朝两个美人使了眼色,“你们两个可要好生伺候着,不得怠慢。”
“是!”两个美人柔顺答道,转身便附到使君耳畔嘀咕了几句什么,但见其中一个美人饮了杯酒水,妖妖娆娆缠身而上口对口哺了酒,另一个美人则妩媚地解开薄裳腰带,笑嘻嘻跑进内室中。
因昨夜玩乐太过尽兴,才导致今日的精神恹恹,不过冯使君倒是乐在其中。
衙役从内堂带出已拾掇干净的慕菲淼,但见她快步上前朝冯使君下跪叩首,语声凄厉地道:“望使君为民妇做主啊!”
一侧的汤长史收到使君眼色,抚着山羊须摇头晃脑地发问:“莫慕氏,应你所求我们已把莫府家主莫慷给传唤来了,便说说你意欲状告何人罢。”
“启禀使君,民妇欲状告之人便是莫府家主——莫慷!”
“什么?你这妇人竟要状告自己的阿翁?”
冯使君并汤长史都傻眼了。
起初验明这妇人身份后,听她诉求务必要莫慷到场旁听。他还深觉奇怪,想了想却也不好拒绝,毕竟大应律例在那里堂堂正正摆着,没成想她居然要状告自己的阿翁,真乃天下奇闻哉。
“大娘啊,我可是你的阿翁。”莫慷早已知晓她欲状告自个儿,是故面上拿捏出一派惊讶惑色,继而面带微愠,沉声斥责:“你莫不是着了什么魔障,给迷了心智到这儿来胡言乱语罢!”
“呵,我究竟是不是胡言乱语,你莫慷心知肚明。”慕菲淼用冰冷的眼神剜着他,目中恨意滔天翻涌,仿佛要将他立时淹没吞噬。
府衙之上,冯使君怔愣片刻后,正了正幞头,眯成缝的小眼睛里划过一缕精光,腆着浑圆的大肚腩,执起惊堂木重重拍案。
汤长史亦回过神,捻须而问:“莫慕氏,你是因何要状告你的阿翁莫慷呢?”
闻言,恭谨跪在堂下的慕菲淼,俯腰‘砰砰’叩首,额前登时显出一团子淤青,恨声道:“禀使君,莫慷之罪行委实罄竹难书,桩桩件件简直丧心病狂,悖逆天理!”一边说着,一边自袖底将事先早便写好的血书取出,双手奉上。
“此乃民妇以己身鲜血所写的血书,上面详尽记载了莫慷的全部罪行,还望使君翻阅明察。”
汤长史都未经呈物衙役之手,亲自跑下去把血书呈递给冯使君。
冯使君尽量忍着嫌恶,颤着手翻开血书,一股子扑鼻的血腥味使他晕了一晕,忙不迭屏住呼吸匆匆浏览。
“莫慷恶行昭昭,所作所为令人发指。昔年民妇之父慕成瀚乘船南下做生意,未料途中遇匪人劫杀掳掠,险些丧命于船上,后经查证这伙人实是受雇于莫府家主莫慷。在月余之前,民妇之妹慕府的二娘子慕芳漪于及笄礼前夕被绑匪掳走,他们以此来勒索家父大额赎金,幕后主使亦乃莫慷。”
“而后民妇嫁进莫府,莫慷为谋夺慕府偌大产业,就想方设法安插人手进慕府各处,甚至暗中动用卑劣龌龊的手段来对付我慕府,将进贡给太后的布帛里动了手脚,致使慕府蒙冤含屈。”
“莫慷在谋夺慕府产业后,更是将民妇发落至偏僻院落牢牢看守着,想来此举是为谋我慕府在外的另一笔巨财,欲彻彻底底使慕府再无回天之力。”
她一字一句朗声论述着莫慷之罪,字字句句如珠玑落玉盘般掷地有声,震得人心发颤。
刹那间,莫慷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眸中闪过慌乱之色,却又极快的恢复了镇定,内心思量起她适才说出慕府在外另有一笔巨财之事。
其实清晨的时候管家亦曾讲过这桩事,只不过那时以为是她的诓骗之言,现如今既然能堂而皇之在府衙上讲了出来,必定确有其事。
慕府是绝对不能找回这笔巨财以借此翻身,莫慷眼底有一丝狠辣转瞬即逝,藏于袖中的手死死攥紧。
慕菲淼悲泣高呼:“万望使君明察秋毫,还慕府与民妇的阿耶、妹妹一个公道。”
冯使君再拍惊堂木,垂眼稍稍思忖,“莫慷你又有何说法呢?”他挑高眉梢,食指微微蜷缩‘笃笃’轻扣着血书,唇际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贪婪的鼠辈!
莫慷垂首,敛却目中浓浓的讽意,这姓冯的不就是想要索取更多银钱,才能帮助他把今日慕菲淼状告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怕是几万两已不足以填满欲壑,留着此人终究是个大祸患。
狠戾暴虐的厉色漫上眼眸,他顿了顿,旋即抬首神色郑重地回答道:“使君容禀,草民觉得这些只是个荒诞无稽的笑话。”
他拱手深深俯拜了下去,言语恳切诚挚,“草民身为莫府家主,一直以来都是奉公守法克勤克俭,又怎么会做出如此有违天理的丧心病狂之事?”又微微叹了口气,神情哀伤,深深的悲痛不能自抑,看向慕菲淼的眼神中充满悲悯,“而且慕府前任家主慕成瀚乃是草民多年来的挚友,我同他交情极为深厚,也早已定下了两家的儿女亲事,草民又因何要那般对待他,做下狠决恶事?”
“说句实在的,早年间莫府因故一蹶不振全赖慕府从中帮助,才摆脱阴影重新振作了起来,两府交情匪浅更有患难之谊,我对慕府始终心怀感激,岂能做出那等恶事,当那猪狗不如之人!”
莫慷微阖了眼眸,面上流露出一抹不忍之色,细纹密布的眼角攒出来两滴假惺惺的泪珠子,捶着胸口,痛心疾首道:“对于慕府发生的桩桩件件,草民是深感痛心,二娘子芳漪是我从小看到大的,那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竟就坠了崖,我……也不希望她发生这般凄惨的事情,年纪轻轻便没了,可恨上苍无眼啊!”
话至末尾,他已哽咽着喉咙悲痛啼泣,不时以袖口擦拭着眼泪,嗓音艰涩:“至于后面的几宗罪名简直是无稽之谈。草民没有在慕府进贡给太后的布帛里动过手脚,更没将慕府的产业占为己有,望使君明察秋毫,还草民一个清白。”
“你说谎!”慕菲淼不由得怒火上升,胸臆里顿时充满愤懑之气,“是你把我锁进后花园里的彤院,遣人日夜看守,目的是想催折我的意志,让我在那一隅品尝自生自灭的滋味,然后伺机谋取慕府在外的那笔巨财。”怒极之下微微发抖的身体,彰显着她此刻悲愤的心情。
“菲淼,这话是从何说起啊?阿耶什么时候把你困在后花园里的彤院?你明明是住着宽大舒适的屋子,里里外外有七八个使女众星拱月般伺候你,衣食住行尽皆是比照着你娘家来的,或许其中是有些不足,但你大可以告诉阿翁,我会让奴仆们更好的伺候你,补齐不足之处啊。”
他之所以底气十足这么讲,就是自恃莫府奴仆们没有哪个胆敢违逆主子,而慕菲淼手里头更不可能有直接指向他的确凿证据,兼且冯使君早就收受了一大笔银钱,行事间只会偏向着他。
好会作戏!
慕菲淼怒不可遏,挺直起瘦弱身子,指着莫慷,高声斥道:“使君!您切莫听信他满口胡言,桩桩件件皆乃他所为,表面上披着善良无害的羊皮,内里实则是一头嗜血凶残的饿狼,种种目的就是为夺取慕府的一切,人面兽心不过如此!”
“草民实乃无辜,望使君明鉴啊!”大呼冤屈的莫慷满面痛惜难过,“菲淼,自你嫁进莫府的伊始,阿耶自认待你不薄。”眼底深处凝着一股狠辣的杀意,面上却仍装作一副无辜状,捶胸顿足道:“你、你怎可昧着良心,说阿耶做了这些坏事?是不是因着你娘家的那些变故,一时经不起打击被魇住了,如若真是这样,可赶快醒醒莫胡言乱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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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投诱饵
“你……”慕菲淼被此番颠倒黑白的说辞,气得脸色由白转青,若无心底的一股气力支撑着她,恐怕是早已当场昏厥,不禁怒极反笑道:“到这个时候,你又何必再装模作样。”
她蹒跚着站起身,咬牙切齿地望向莫慷,眸底血丝密布,隐忍多时的恨意好像是溢到瓶口的水,再也承不住只能够磅礴喷发出,尖声咆哮:“你不就是以为我没有证据,以为我告不赢你吗?你想错了,我不仅找到了人证还有物证,足以让你下到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惊堂木声音震耳,冯使君蹙眉斥令:“放肆!京兆尹府衙之内岂容你一介妇人咆哮撒泼!”
衙役横眉冷对慕菲淼。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手中岂会有人证和物证,定然是在耍奸使诈!
电光火石间心思百转千回,莫慷面上端出一个丝毫不畏惧的表情,挺直腰板子,朗声言道:“身正则影正,身邪则影邪。使君明鉴,草民行的端做得正,从未干过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如若有人证物证大可请上来,与我对质一番,孰是孰非自然揭晓。”
冯使君颔首表示赞同,乜着下首的慕菲淼,慢悠悠道:“嗯,他说得对,莫慕氏你既然是状告你阿翁莫慷犯了血书上所罗列出的罪名,那你便拿出证据来,让本官两厢对质比证,再判出个孰是孰非,还你们其中一个的清白。”
“禀使君,证据就在……”慕菲淼话未说完,便眉心一皱,容色瞬息之间转白,感觉眼前的景物开始重叠模糊,最后眼前一黑,直挺挺晕厥了过去。
莫慷心中暗自一喜,嘴角紧紧抿住,不敢流露出丝毫笑意,面上转而挂着副焦灼的神情,嚷嚷道:“赶紧去寻医师来诊一诊!”
见人摇摇晃晃倒在地上,冯使君拧着眉头,生怕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一下子死在这京兆尹府衙之上,忙遣衙役寻医师来诊治。犹如赶苍蝇似命人将她抬到内堂的厢房安置,并宣布歇堂暂停问询。
稍过片刻,衙役领着一位气喘吁吁的医师赶到厢房,上了年岁的老医师颤巍巍从药箱里取出一方帕子,盖到慕菲淼的腕子上仔细听脉。
约莫有半炷香时间才诊完脉,言语断断续续的将病因承禀给了冯使君。
他言此妇人之所以会晕厥过去,盖因是先前生了场大病身体还没好利索,加上气急攻心导致本就虚弱不堪的身子透支,撑不住就在堂上晕厥了,依照目前情况必须要好生静养段时间。
随后,老医师哆哆嗦嗦提笔写了张药方子,交给一位衙役要其按上面抓药,并嘱咐要妥帖照顾着云云。
衙役看向药方子的神情严肃而慎重,将薄薄一张纸翻来覆去上下颠倒,浓眉紧拧,挠了挠脑袋。
说实话身为虎背熊腰一爷们儿的他……是个不识字的,因此为这事彻底犯了难。
“使君,俺就是个不识字的大老粗,至今媳妇都没娶上呢,要我照顾堂堂的莫府少夫人,这是不是有点不大好哩。”
冯使君气得抽了抽嘴角,撩起官袍,直接抬腿往衙役屁股上踹了一脚,“美得你!有多远滚多远!”
“哎,好嘞!”
这妇人留在府衙内歇息也不是回事,送回莫府更不行,如今两方正是诉讼中不能有太多的接触。
左思右想后,冯使君决定把人用辆马车先行遣送回慕府宅邸,等她身体什么时候好些,再开堂审理此案。
却说,衙役们小心翼翼将人送回慕府后,青萍的眼泪便未曾止住过,一面妥帖安置好自家娘子,一面将熬煮好的汤药一勺勺喂入口,末了又惦念着晚间该做些什么吃食补补娘子的身体。
这期间慕菲淼曾醒来过一次,饮罢几口水之后再次睡下,而青萍一直在旁伺候着,眼见窗外夜色渐浓,月牙挂上中天,她心下忖度着要去厨房烹制些粥肴汤羹预备着。
估计这人一时半会儿也不能醒来,便挑暗灯芯缓缓退出了房间。
苍穹阒寂,夜幕低垂,朵朵浓云掩拢着中天倾洒落下的一派清辉,廊檐下悬挂着的几只昏暗灯笼,被和风吹得飘飘摇摇,灯影幢幢不定。
慕府西南一隅,忽汩汩腾起大簇的黑烟,间或夹杂着明亮火光异常耀目。
此时的房门外遽尔闪过一道诡谲黑影,那道黑影迅速将房门推开,闪身进入内室,凭借微弱的烛火才看清楚,原是个黑衣蒙面人。
黑衣蒙面人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什,丢进一尊镂空五足银熏炉内迅速点燃,黑夜中升起一缕极轻极淡的袅袅烟雾,奇异幽淡的香味逐渐蔓延开,逸散在每个角落。
蒙面人站定床榻边,视线凝向阖目沉沉睡着的慕菲淼,突然开口:“从现在开始,你要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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