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知景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
他的眼前糊上一层极致的红色,入目所见,触手所碰,皆是黏腻的血。
这样浓烈的血腥味,他闻着没有丝毫作呕的感觉,反而竟有一种隐秘的快感。
就好像,他是为杀戮而生。
那个梦境其实漏掉了关于隋舟的很多东西。
这个少年只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前十六年,后四年的经历,其实并没有比他好很多。
前十六年,隋舟确实只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公子,或许是在得知自己敬仰的父亲并非生父,只是一个用来堵住悠悠众口的幌子以后,而他的亲生父亲,不闻不问十多年,找到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丢给他陆泽记录着党羽的那张纸,纸上第一个名字,赫然就是小青梅的父亲元驰野。
又或许,是在让他试吃所谓长生不老的“仙人药”,令他夜夜小鬼缠身,不得安睡。
少年隋舟已经不可能还是原来的隋舟了。
阳光下的花骤然被移到阴暗里,总要换一种活法,唯有这样,他才能在人前保持好自己仅剩的骄傲。
隋舟保持骄傲的途径,就是出卖自己的灵魂,他与恶鬼做了交易,生生世世不得挣脱。
他被保护地太好,面对困境的挣扎也是带着自毁性质的。
与书里的描述不同,沐知景其实知道那时的自己潜意识里只想早点结束这个不知所谓的梦境,毕竟梦里没有明桑,梦外明桑还在被困。
最快的结束梦境的方式就是顺着隋舟的选择,加速自毁。
被诋毁多了,他那时应当已经不在乎自己会被别人怎样诟病。
但是这次不一样。
少年染一身杀戮,仔仔细细擦干净自己的手,从满地的尸体中将昏迷的少女抱起。
小心翼翼。
这次不一样,她还在这里。
不可以连累到她。
沐知景咬破了口中的软肉,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他要带着少女寻找溪水,洗尽身上的血污。
若是叶晨微醒着,定会看到密密麻麻的红线从沐知景的皮肤上浮现出来,布满整张面孔,它们横斜错乱,远看杂乱,近看又是纹路清晰,暗含某种规律。
少年的筋脉不正常地抽搐,浅色的瞳仁也开始涣散。
这是溪水怎么洗也洗不掉的。
***
身上红线的事情沐知景没能瞒过叶晨微。
他本来想了无数种说辞来应对叶晨微的追问,但是对上刚刚醒过来的少女一副“我听你编”的表情,缴械投降,将这件事一五一十地跟她解释。
叶晨微听着,表情逐渐凝重。
“放弃转世的机会,与恶鬼做交易?”她重复了一遍沐知景的话,眉头紧锁。
“这种禁术已经失传了至少两千年了。”
某些禁术虽然已经被万仙盟明令禁止,但是在民间,在魔界,还是有不少以身试险的存在。
而隋舟所用的这种则是实实在在地失传了。
因为失传太久,讲授禁术的长老只是一句话带过提过了一嘴。
而叶晨微最喜欢这种课上不讲的稀奇古怪的内容,下课之后泡在藏书阁好好地查阅了一番。翻了几天,也只看到一本志怪书引经据典用一页纸讲了讲这个禁术。
大意就是这是古时底层奴隶幻想出来可以推翻奴隶主一种方式。
也即,此为杜撰。
然后当她顺势往下看,发现这书大言不惭说非杀妻杀夫不证道时,叶晨微就兴致缺缺地把书放下了。
联系到那只一会儿是狐狸一会儿是猫,下一刻还不知道是什么的说,湄海埋藏了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叶晨微问沐知景:“你知道湄海存在多久了吗?”
沐知景野路子出身自然不会知道这些没用的历史。
叶晨微更加怀念自己那堪称百科全书的大师兄了。
而搞清楚前因后果是一回事,生他的气又是一回事,叶晨微问完沐知景便很是丝滑地无缝衔接自己的怒火。
沐知景没了阿黎这个马甲外挂不知道她真实的心思,只当是自己的浅薄令少女感到恼怒,按下决心回去要拾起这些“没用的历史”。
结果心有余而力不足,单一个山海宗的历史都记了一整年,惹得身边的弟子门好一番冷嘲热讽。
叶晨微一开始还会训斥那些弟子,后来发现记这个是沐知景跨越不了坎,自己也没忍住笑出来。
此为后话不提。
之后的路上,叶晨微赶在下一次刺杀到来之前去铁铺找打铁师傅按照溯光的长度给自己打了一把长剑。
溯光的重量会随主人的战意与法力变化,没有办法复原。
剑修重新拥有了剑,就相当于拥有了三成法力。
只是凡铁到底不如溯光好用,叶晨微用了几天时间来适应,把自己整得身上都是淤青。
沐知景默默又给了她打了好几把长度、重量各不相同的好剑,其中还有一把可以缠绕在腰间的软剑。
叶晨微默念着要保持脾气,结果最终还是拜在这几把寒光闪闪的剑上,勉强原谅了沐知景。
沐知景索性又去给她做了个剑匣,方便少女放剑。
这才完完全全哄好了。
不知是是因为有了剑还是皇帝对有人刺杀自己儿子这件事有了反击,叶晨微在接下来的几次刺杀中显得格外游刃有余。
他们走了快一个月,最终平平安安地来到了风雨楼所在的凛州。
凛州在骊朝西南角,原是最为贫瘠的一块土地。
后来杀手组织风雨楼在这里设立总部,凛州竟在那之后神奇地富庶起来。
是以风雨楼的去留朝堂里吵了又吵,最终在这块地界站稳脚跟,一跃成为江湖上第一大杀手组织。
江湖上的名门正派有心制止风雨楼的扩张,但因有的门派装聋作哑,有的门派觉得风雨楼背后有朝堂撑腰,最后也不了了之。
叶晨微坐在小茶楼里,饶有兴致地听说书人讲了这一段过去。
那说书人一尺折扇,一张巧嘴,说着这讲了无数遍的故事。
关于家乡的故事,无论将多少遍,都会有人捧场。
他讲完一茬,歇了一会儿,再回来,抚尺一拍,清了清嗓子道:“再说那风雨楼楼主——楼主座下最厉害的杀手云山。”
听故事的叶晨微瓜子也不磕了,坐直了身子。
楼上雅间走出来一个十二三的女童,跳着步子,在说书人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那正打算大谈特谈的说书人立刻收了折扇,抚尺一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堂内响起一阵喝倒彩的声音。
说书人适时补上一句:“诸位若是好奇,可购买本店的《红鸾帐》提前观看,今日只要三文钱,只要三文钱。”
他乐呵呵地看着自己写的书卖出去一本又一本,丝毫不觉堂内有一名听得很认真的小公子消失不见。
被当作递话小童的蕊儿不情不愿地传达了小公子想要入门一见的意思。
她被那小公子威胁,不高兴地要与他打架,结果她堂堂风雨楼未来的首席杀手没打过那个笑眯眯的一脸白净的小公子。
一身红衣的风雨楼楼主没有如她所愿拒绝那位小公子,而是让蕊儿热情点把人请进来。
于是叶晨微一只脚刚踏入门内,就收到了蕊儿很是“热情”的一脚。
叶晨微轻飘飘接下。
屋内的红衣女子含笑道:“本来派了人去接元姑娘,没想到元姑娘有人护着,自己的武学造诣又这般高,奴家便没有再自作主张。”
叶晨微毫不惊讶她能点破自己的身份,笑道:“小生姓叶,名晨微,楼主莫要称呼错了。”
乔镜默默看着她与楼主一来一往,并不插话。
小公子笑吟吟的样子叫人心生好感。
楼主哈哈一笑,道:“叶公子请坐,蕊儿,斟酒。”
叶晨微依言坐下,接过蕊儿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她喝得很是豪迈,不过余光扫向了跪立一边的青年。
青年见她喝酒,不由自主皱眉。
叶晨微见他皱眉,挑衅似的把酒杯一扣,示意自己一滴不漏。
从前不论是在宗门里还是去出任务,只要是与燕云山在一起,她一滴酒都碰不到,这还是第一次有能在大师兄面前光明正大喝酒的机会,叶晨微是一点也不想放过。
青年紧抿唇,别开眸子。
楼主发觉他俩小互动,柔柔一笑:“叶公子可是认识他?”
“当然,”叶晨微点头,实话实说,“他很像我异父异母的兄长,老管着我不让我碰酒。”
虽是实话,但是被她说出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
“异父异母?同父异母?同母异父?”蕊儿有些不明白,以为她说错了。
楼主一巴掌拍在小丫头头上,变了脸:“不许胡说,别污了将军与夫人的名声。”
刚刚还因为叶晨微的话内心起了波澜的云山听到楼主对蕊儿的训斥,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样子。
这一个月以来,他总会做些荒诞的梦。
梦到流亡途中从天而降的仙君,梦到他指导一群少年少女习剑。
在梦里,也有一个同元将军的女儿长相相似的小姑娘,在他没收了她的话本子之后蔫巴了好几天不肯理他。
叶晨微确定了所谓的云山就是自己的大师兄燕云山之后,就没有再碰酒。
但她毕竟没怎么碰过酒,酒量也浅,那一杯下去,脸上就染了淡淡的红。
云山明知僭越,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楼主,叶公子当是困倦了。”
梦里那小姑娘,喝了酒就是睡的。
话音一落,他闭上了眼。
掌风呼啸而起。
“采衣姐姐,你瞧。”乔镜拦住楼主,示意她去看叶晨微。
男孩打扮的小姑娘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楼主神色稍霁,叹道:“难怪不让碰酒。这沾酒即睡,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
蕊儿好奇地用手戳了戳叶晨微的面庞。
忽然楼主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森然的笑意:“有人来了。”
恰此时,房门被敲响,一道清润的声音传来。
还带着一股栗子味。
风雨楼楼主第一反应是什么毒药,从随身携带的香囊里拿出一个小瓷盒,示意她们抹在鼻下。
因叶晨微睡着了,她便帮叶晨微也涂上了。
小姑娘吸吸鼻子,没有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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