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史决·义匪篇

《稗史决·义匪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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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八卯时

“咚咚咚咚咚”

天才拂晓,门前鼓点急促,惹得正在院落里收拾推车器具的卜与薪立马撇下手头的活,匆匆冲洗两手,一边怕这样恼人的音节再起,忙呼着“来喽!这么大清早,谁什么事这么急啊?”,一边拉下门闩,打开了临街大门。

纵然门上贴了秦琼和尉迟恭的描纸,终究没能挡住鬼神邪煞,腥臭扑鼻,殷红鲜明的毛皮衣晃荡招摇,一帮五大三粗的汉子把门道堵了个严严实实,为首的汉子托扶着一个耷拉脑袋气息微弱、鼻青脸肿的青年,看起来甚是可怪。

“你是?”卜与薪努力回忆着,隐隐要叫出为首汉子的名字,憋了半天,还是只憋出这么简短一问。

“卜公,我是紫烟寨的孟旭卫,三年不见了。”孟旭卫把隆岚钟绕着脖颈的手臂深拉一段,不忘自我介绍。

卜与薪仰头恍悟,视线不觉飘向奄奄一息的青年,惊道:“原来是紫烟寨的孟郎!确实好久没见了。那这位是……这是岚子?”

“卜叔,是谁呀!这么早……上门买早餐么!”两人正说着,院子里冒出来一个愣头青,张着红叶橙大小的嘴,话音附着夸张的哈欠潜入晨雾。

“泉凯,快点回屋里去,叔有急事做。”卜与薪尽意挡住身后,挥手嘱咐。

梁淑正在屋里喝着豆花,听到屋外动静,于是出门查看,入眼瞧见卜与薪身后鲜艳红斑,一把拉住儿子方泉凯就往屋里拽,“小凯,你卜叔让你回屋里去,听话,啊!”

“娘,我不回去!不就是一点血嘛,我见得多了,这有什么!”方泉凯抓住墙柱,愣是拖拽不动。

“闵嫂!出来接一下客人!”卜与薪顾不得身后的闹剧,朝屋里喊完,又转向孟旭卫等人,“你们先进来,把岚子放到我屋里去。”

“好嘞。”孟旭卫招呼身后兄弟,拖着隆岚钟跟着来迎的半壮女人一道往里屋去。

卜与薪当然不能闲着,扭身拦到翘足延颈的方泉凯面前,不待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反应,他一手依着衣背提起,摔炮仗似把小伙子扔到房里屁股蹲摔个扎实,且训且骂,“方小子!不听长辈苦口良言,罚你面壁思过一天。”

方泉凯眯眼揉捏摔疼的下臀,推开上前来拉的母亲,睁眼撇嘴才要反驳,岂料他卜叔早便赶着往屋里去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给看就不给看嘛……”

却说伏丘帮亲卫队队员郅守义和蓝别两人一路尾随紫烟寨一行人,见到孟旭卫领着众人进入一方民居,早商量着让郅守义去通知送别帮主的柏哥。那郅守义身法灵动,在这大街小巷间穿梭一如敏雀飞梢,不多时便在吊索区旁遇到了率着众人往回走的柏轩才。

“柏哥,帮主送走了?”郅守义气定神闲迎上,柏轩才两步相接。

柏轩才做个伸展运动,慵懒回问:“送走了,帮主说他去红叶城接个人就回大寨。你呢?不是叫你们跟着孟旭卫那群苟王八?怎么扔下蓝别一个人跑过来了?”

“哎呀,柏哥,您放心吧,我已经让蓝别把那伙盯紧了,他们现在进了别人家里,跑不了!”

“他们进了人家?哪?快带我去看看!”柏轩才蓦而振作精神,顺势一拍郅守义屁股,这边嚷嚷着让他带路,“蓝小子”可和伶俐沾不上边,要是慢了准坏事。

郅守义一个惊蹦,揉着微微生疼的屁股,心里暗骂着“不知轻重”,手上指着,腿上走着,嘴上当然不忘溅口水,“他们这伙闹了矛盾,路上孟蛮子和被帮主打惨的毛头小子都吵架了,孟旭卫还踹了那毛头小子一脚呢,直接倒地上爬不起来喽,那可是孟蛮子的一脚,别提多惨了,我看着都疼。”

“到底是一盘散沙,出了这么点事就不和了,咱们今天就帮他们了结。”柏轩才喜上眉梢,嗅觉跟着灵敏不少。此时街上摊贩吆喝业已渐渐透热生气,其中就有他最爱的煮馄饨,满满一大碗,撒上葱花,蘸上胡椒粉,又开胃又抵饱,吃起来好不自在!他估摸着看过孟蛮子等人在处,就在这路面摊上弄碗馄饨犒劳犒劳自己。

路途并不遥远,走了约莫七八分钟,耐受饥肠辘辘的柏轩才已能远远看到背对自己,靠在墙角窥望的“蓝小子”,行得近了,轻拍冒着蒸汽的蓝别肩头,笑道:“你小子看得还挺仔细?今天哪根筋搭错了,不想着偷懒?”

蓝别兀地震颤,转向柏轩才时仍然舌桥未下,柏轩才余光捕捉,望向地面才发现一捧滚了好几圈,沾上许多灰尘的肉包子,其中一个咬去了半边,边沿还留着齿印。柏轩才冷不防“哧”了一声,说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不可能乖乖做事,那群挫蛋呢?要是跑了我捶死你小子!”

“哎呀,副队你就放心吧,没跑呢,一直都在民居里,进去后就没动静了!”蓝别说着拾起地上荷包,望见荷包里还有一个干净包子,顿时乐开了花。

“瞧你这点出息。”柏轩才摇摇头,视线循着郅守义指示找到那户人家,那人家门口挂着两盏素膜伞灯,大门上贴了两张门神描画,一眼到底,平平无奇。

“柏哥,我们现在怎么办?”郅守义问道。

“那户民居门口挂了白色灯笼,应该是地平区最低一等的贱民。这片地方归强生会管,我们找霍多手让他打个招呼就行了。”

“霍多手?除了帮主,咱们都跟他不熟啊,这个忙他会帮吗?”

“怎么不帮?这次好处全让他收了,这点忙还不肯帮了?”柏轩才气不打一处来,一脚将地上肉包子踢出去老远,飞出去的肉馅和碎皮撒了一地,感受到身边异样的目光,他与路过的老婆子对视良久,直到目送拄杖老太婆消失在小巷中,才算是了了一事。

“柏哥,柏哥,您别生气,我帮您去请霍多手,听闻您的名号,他一定肯来。”郅守义煞有介事地给柏轩才一番捶背,说着便要走。

“好,你能去最好,你做事我放心,”柏轩才从口袋里掏出十来个铜板交给郅守义,“路上可以顺便把早饭吃了,反正挫蛋就在这里,哪也去不了,不打紧。记住,还是找那只老鼠,那老鼠还挺得霍多手信任的。”

“您放心。”郅守义收下铜板,挥手走了。

卜家大院

半醒半睡之间,映入眼帘的只有无尽的微茫,隐隐之间,隆岚钟仿佛听到身边人轻声说话。

“你们饿了吧,我去帮你们买些吃的回来。”

“卜公,您太客气了,人已经送到了,我们等会就走,不劳烦您……”

“别说这种话,既然来了,都是客人,要是我就这么把你们放走,岚子醒了铁定要怪我。”

“卜公……”

声音垂垂模糊,隆岚钟眼前一抹抹颜料色彩融作一团,辨不出其中彼此,在画布上歪曲流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混沌的景象逐渐落入沉寂,他梦见走在一片荒芜的黄土地上,隐约有种怀念的感觉,突然一片残砖矮墙阻挡在他的面前,茫然之间,那面墙已然不见,黄土地上也莫名生出了许多的绿草,前面有个女孩在呼唤着他的名字。他怀抱着这股怀念感,努力想要看清女孩的脸,挡住女孩的脸的那片云雾却无论如何不肯让他称心如意。

“他睡得正香,你就不要叫醒他了。”

隆岚钟睁开一条眼缝,望见熟悉的脸,心静下不少。

“我这不是看他昨晚起就没吃东西嘛……这个小家伙,一离开我们就过成这样,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伴着轻柔的话语,隆岚钟再一次沉沉睡去。

孟旭卫站在生苔的院墙下,囫囵就把一大碗馄饨下了肚,香辣的汤汁也一点不能剩下,上午过了一半,屋边的动静就没有停过,看来兜里字条上的告诫“亲卫队想要斩尽杀绝,速速脱身”并非虚言。

“老钟,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孟旭卫听闻身后低语,转头望去,原来是前阵子村子里新入寨子的年轻人汤心练在和老钟闲扯。

“嗨,你刚进寨子不久,也难怪不知道,”老钟一扬手中双筷,打起了老人腔,额上抬头纹也伴起舞来,“岚子来寨子之前就是扶济区人,这里就是他家。”

“这是他家?我听着那大叔和隆岚钟不是一个姓呀,谁家父母会心这么大,放任自家孩子和咱做土匪呀?”

“听说岚子之前在西边的宣尚郡待过,后来不知道怎么到了咱红叶郡的扶济区,在街上讨饭,卜家夫妇见他可怜就收留了他;你说的来咱紫烟寨呐,是岚子自己主动要求的,当时寨主带咱来扶济区做生意,正碰见岚子在这房子左近的石梯上看书,寨主问他想不想来紫烟寨,他想都没想,一口就答应下来了,卜家夫妇都拦不住!”

“这还有人能主动当山匪的呀?”汤心练瞪大了眼珠子,只觉又收录了一件天下奇闻。

“你小子,张口山匪、闭口土匪的,还想不想要这饭碗了?”孟旭卫手刀轻轻打在汤心练天灵盖顶,难藏愠怒。

汤心练讪笑摸头,问道:“孟哥,我们还要在这待多久啊?”

“还不知道,现在我们出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这元大帮主不是说过不杀我们么?怎么这群亲卫队的苟王八还要赶尽杀绝呢?”老钟一捶大腿,声调忍不住抬高。

孟旭卫强笑回应门后小孩惊疑的目光,旋即转向老钟,道:“谁知道呢,伏丘帮里人的心思咱们可猜不透。”

“要我说呀,咱等岚子醒了,就找个机会一路猛冲出去,难道咱们还怕了他们不成?”

“你还真敢说,晚上被捉了害我束手束脚的是谁?还折了北子,真真憋屈。”

“那……那不是因为岚子找的那王八老鼠把咱给卖了吗,咱们听他的,刚出门就被捉了,我们当时都懵了,可惜北子……啧……”老钟甩头扶额,不觉吐出一口唾沫。

孟旭卫轻叹一声,“罢了,以后再来给北子收尸。现在什么冲出去的事就不要谈了,在这扶济区地界,只要动手就是死路一条,我们本来就新人多,还拖着个残弱,冲出去怕得全军覆没。”

“那我们只能在这里干等吗?寨子都要和伏丘帮打起来了,我们却要死在这种鬼地方,窝囊呀!窝囊!”老钟二捶大腿,一跃而起。

孟旭卫见众人一片唉声叹气,沉吟有顷,又劝了几句:“行了,你们也不要在这里一副憋气要死的样子,我实话跟你们说吧,来这里是岚子的主意,我们不会在这里呆太久。”

“隆岚钟?出了这档子事咱还能信他?本都要赔光喽!”汤心练捧碗跺脚,差点没把手里的瓷器给弄得一地碎屑。

“你这小子话可不要说得太绝,咱跟岚子出来见过的世面多了,这点挫折算个屁!岚子带咱们化险为夷的时候你还在村子里喝奶呢!”老钟提鞋踩在汤心练皮糙脚上,骂着还不忘瞧一眼卜家屋子的窗。

孟旭卫拉住哎哟叫疼的汤心练,低声道:“实话跟你讲,我带你们来这里,也是因为我想不出比他更好的办法了,既然出来了,就不要搞内讧,不要弄得跟伏丘帮的苟王八一样。”

“知道了……”汤心练委屈巴巴垂首安坐,把碗放在旁边的地方一言不发,倒惹得众人发笑。

众人一时无事,掩掩听得里屋传来些动静,紫烟寨众人面面相觑,孟旭卫领头,众人起身朝屋门走去。孟旭卫正要抬手敲门,却听得屋内说话。

“娘,我好想你们……”隆岚钟一头埋进闵嫂怀里,布面蹭起脸蛋,他唤醒春末紫烟山半山腰的隐蔽花田,时节洋溢的清香,和母亲身上的味道颇为类似。

“你个小家伙,才刚醒就这么闹腾,一点都没变!要是伤口裂了有你疼的!”闵嫂轻抚隆岚钟青丝,糟乱多叉的毛发,已找不到当年风雾柔顺的感觉。

隆岚钟坐回床上,冲卜与薪露出纯洁无邪的笑容。

卜与薪抱胸直立,不肯稍稍移近,绷着脸问道:“我听说你们被人追杀?”

“哎呀,你干嘛呀,孩子才醒你就说这种事情。”闵嫂白过卜与薪一眼,埋怨道。

“是啊……我们被人追杀……”隆岚钟垂首挠颈,旋即缓缓抬头,眼中满透凄凉,调弄颤动的散光,“我不应该在这里拖累你们……”

“他爹,要是你敢让岚子走,我跟你没完!”闵嫂拿住意欲起身的隆岚钟,愠道。

“你不在这里拖累我们,你能去哪呀?”卜与薪靠在墙上,严肃得没有一点情绪,“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走,要是敢乱走,老子腿都给你打断。”

“岚子,你可不要在意你爹说的话,他就是嘴笨。”

“娘,我知道。”隆岚钟似笑非笑地握住闵嫂的手,浅金的眼围在阴影之下愈发显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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