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身后谢昀衣袖被风吹起的声音,也听见他鞋尖碰到石子滚动的声音。
他们背对着背,渐行渐远。
此一分离,她将会与谢三郎分隔千里万里。
但他在前方水深火热,她在后边又怎可能真的岁月静好?
罗纨之的眼泪突然疯涌而出,她突然转回身,甩开还没反应的苍怀,用尽力气追上谢昀,从后面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谢昀!”
谢昀的身子一颤,步伐顿住。
“不要送走我,让我留下吧!我已经不是那个软弱无能的女郎,我可以帮你……你让我帮你……”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我、我是想过安稳的日子,但、不能没有三郎,我们不是说好,生同衾,死同穴吗?”
谢昀闭上眼睛,攥紧了拳头,声音艰难从齿间挤出来:“不要任性……”
罗纨之绕到他身前,固执道:
“你要送走我,我自己也能回来!”
谢昀两眼倏然睁开,目光幽深,意含警告。
罗纨之自顾自擦了擦眼泪,“我肯定说到做到,你知道我为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
谢昀当然知道,眼前的女郎有多么固执与顽强。
他不能强迫她,也不敢强迫她,只能尝试说服她,“阿纨……”
但是万千思绪竟让他张口结舌,无从下口。
罗纨之也不看他的神情,不管他的为难与苦心,直接挤进他怀里,两只手臂紧紧抱住他的腰,泣道:
“千钧重担,非君一人,谢既明,我如今可以与你共担!”
她不想再当柔弱的藤蔓,只能栖身乔木,受其庇护。
她也想要为一个人遮风避雨,成为他的依靠。
第99章 支撑
刚刚被挖空一块的心忽然就被罗纨之温柔地填满了。
一直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仿佛陷入云端,完完全全包容了他。
早已习惯独自面对各种苦难,也试图把自己变成铁石心肠,但他始终只是肉。身凡胎,无法真正割掉所有负面的情绪。
无数的眼睛看着他,无数的人依靠他,他是那个不能因困难而停下、不能因悲伤而倒下的人。
可小小的女郎用力抱着他,支撑着他,就似乎努力在证明自己可以支撑住他的沉重。
无论是身体的还是心里的。
谢昀清楚把罗纨之留下的坏处,只多不少,但这样的罗纨之让他很难控制自己不沉沦进去。
他收紧双臂,把身前的人紧紧抱住,想要揉进身体或是融入灵魂,他倾斜的身躯压在女郎的身上,像是一棵被吹倾的大树。
“……三、三郎?”罗纨之被压折了腰,有些喘不过气,闷声发问。
“就这样待一会……一会就好。”谢昀闭上眼睛,眼睫微潮,他贪恋地从罗纨之身上汲取气息与力量,在她身上,他可以脆弱一会,也可以难过一会。
罗纨之不再挣扎,她侧着脸,耳朵紧贴在谢昀的胸口。
属于谢昀的那颗心此刻跳得好快,有力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这蓬勃的生命力让人又忍不住想要落泪。
这乱世之中,没有世外桃源。
她也做不到独善其身,偷生苟活。
“三郎,让我帮你吧!”她把手伸到谢昀的后背上轻拍,像是哄着孩子。
沉默须臾的谢昀终于哑声应道:
“……好。”
罗纨之立刻把脑袋扬了起来,喜出望外:“三郎,你真的答应了?”
要蹚进这动荡时局的浑水里还这样开心?
可……接受她进来涉险的自己也奇怪地变得高兴起来。
谢昀抚了抚她的脑袋,露出些苦笑,“但你要听我的话,不要乱跑。”
“好!”
罗纨之应得很快,这时候无论谢昀提什么苛刻的条件,她一概会答应,只要能够留下,能够帮他,她愿意做任何事。
“兄长……”
院子口站着谢九郎和王十六娘等人,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直到这会才发出声音。
谢昀迎着九郎的目光。
兄弟两并不相似的面孔上有着相似的沉重。
谢九郎缓步走上前,目光温和,说道:“兄长,我也不去坞堡,我要留下帮你。”
谢昀不假思索拒绝,“你去陪着母亲,好让她放心。”
九郎心急:“可是……”
他从未违抗过兄长的安排,因为他知道兄长的能耐远超过他,兄长做的决定总是对的,可如今他忽然不想听他的安排。
是对是错,他的心说了才算。
谢昀深深望着他,好像不容他多言。
谢九郎在他的目光有些想要退却,这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犯不着管我,你们都大了,又不是三岁小娃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萧夫人的嗓音传来。
她就站在院子口,神情从容,仿佛孩子们不过是要出趟远门,见识一番奇观。
九郎回头看了眼母亲,终于对着谢昀露出坚定的神情,弯唇一笑。
王十六娘趁机走到九郎身边,虽然她也不清楚为何,但是此刻的气氛好像就是应该如此。
谢昀的目光从两人脸上移开,望向远处廖叔、霍十郎以及越公等人。
最后他转头看着身边的罗纨之,罗纨之握住他的手,回以粲然一笑,他眉间的凝重逐渐化开,淡成一道浅痕。
起风了,一只白色的鸟从他们身后的树上登枝而下,一个俯飞从他们之中穿过,很快就扑扇了几下翅膀抬高身子,斜掠过众人的头顶,飞向不染纤尘的碧空。
一日后,归仁巷里挤满了气宇轩昂的苍卫,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披上精良的盔甲,他们不止是谢家的护卫,更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如今宝刀出鞘,终于露出属于他们真正的锋芒。
墨龙驹身披甲罩,昂首挺胸,精神振奋,像是也知道自己将要驮着主人去做一件史无前例的大事。
罗纨之抱着一柄沉重的刀,紧随在后,目不转睛看着谢昀翻身上马背,他没再穿世族喜欢的舒适宽袖长袍,此刻冷硬的黑甲加身,尽是肃杀之色。
不想,这样的装束也无比适合他,让人望之生畏,也让人心生钦仰。
他是顶天立地的好郎君,也是她的心上人。
谢昀的目光灼亮,充斥着不屈的战意,他勒住缰绳,对她道:
“卿留于阵后,不要轻涉险。”
罗纨之走到他马边,仰起小脸,举起他的佩刀。
两人目光相接,罗纨之眼含薄雾,保证道:“后方之事,君不必忧。”
再多的言语都没有必要,他们心意相通,皆明白各自应该要去做的事。
谢昀拿起刀,从马背上俯下身,轻轻在罗纨之的额头吻了下。
温热的气息一触即离,不等罗纨之的眼泪滑落,黑压压的队伍已经相继策出。
蹄声震天,犹引下九天的玄雷。
势必要劈开这混沌的尘世。
数百只信鸽从吉昌飞出,罗纨之在母亲灵前最后拜了拜,托人把孙媪、映柳带去临贺,自己领着人便动了身。
谢家这些年训练蓄养的兵马近七万人,虽是精兵良将,但也难抵御整个北境的北胡兵力,据闻他们至少有上百万大军。
悬殊的数量带来的是天然的劣势。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事一在于集结更多的兵力,二在粮草辎重的供给。
粮草这些年谢家已经囤积不少,加上谢昀先前抄没了严舟以及十几个大小世家的家产。
只是这些粮草分在各地,需要找到合适的路线运出来。
严峤熟知大晋各处地形地貌,带着谢昀派来的粮草官们以及几十位擅长推算的人没日没夜计算路线,一旦开战,将由他们保障前方源源不断的供给。
至于兵。
除士族的私兵之外,乡绅商贾也养着不少看家护院的府兵,比起普通百姓而言,这些人训练有素也更强壮。
罗纨之靠着打过交道的情分上前游说,无论是要还是赁,她也想要从中弄出一些人来。
不过这件事比她想像中还要难。
“若月大家缺钱帛,我还能帮上一帮,可我府上这两百护卫是我的夜里能睡着,白天敢出门的保障啊,您看,我家大业大,不少宵小之辈都盯着……”
又再者,嗅出动荡的征兆,急于避难的,更是拒绝道:“局势不明,身边若没有家里这些侍卫,就不知道哪一天给人抹了脖子,月大家也应该体谅体谅我们啊。”
话里话外就是侍卫不能借,粮草更不能少,这是他们生存的保障。
各人自扫门前雪,这是人之常情。
越是乱世,越要保全自己与亲人。
那么多陌生人是死是活,有谁会在意呢?又有谁能够在意。
罗纨之拧着眉,呆呆望着逐渐合上的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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