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里的烟燃尽了,金属相碰的微小声音“叮”了一下,沐景序犹豫一会,眼睛浅浅睁开一条缝,望见柯鸿雪正探着身,眉眼低垂,很是从容地重新往炉子里添了香点燃。
袅袅烟雾从炉口溢出,安神的效用很好,沐景序晃了神,心里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被另一幅既空蒙又清晰的画面取代。
元兴二十三年,盛扶泽十六岁,朝中大臣多次上书建议三殿下入朝听政,父皇亦有此意,特意去他宫殿与他相谈,他应了下来。
内务府欢天喜地地准备起了三殿下入朝听政的朝服。
说实话,心里不是不开心的。
大虞皇子正式入朝前,都要先听政一番,看看陛下和群臣们都是如何议政处事,好增一增见识,以后真遇到了事不至于怯场。
皇子愚钝不堪的,有到了二十岁还没得陛下应允上朝。
有少年天才的,大约十五六岁入朝。
盛扶泽无论如何都属于后者,他的才华天下皆知。
——他知道,母妃和外祖自然也清楚。
他前面两位哥哥,长兄是太子,大他三岁,元兴十九年,十五岁时入的朝;二哥自幼养在宫外寺庙,断了许多尘缘,不会再入朝堂。
太子十五岁入朝,其他皇子自然不能早于他,可盛扶泽十五岁那年,元兴帝却跟他提了这事,有意放他听政。
母妃很高兴,特意下厨为他做了一道桂花元宵,晚餐时笑着跟他说朝中有哪些助力,如今朝堂上有多少人属意他取代太子的位置……
母妃喝了酒,说话间难免透露的多了些,盛扶泽越听心里越慌。
那时候长兄才入朝不到三年,就算有储君身份,也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少年,再老成稳重,根基到底没站稳。
朝堂上本就派系复杂,这些年随着他长大,已经很多人有意无意地在父皇面前提过一些很不成体统的混账话。盛扶泽担心他一旦进了朝堂,与兄长站在一起,太子殿下那还未立稳的根系会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纵使他清楚自己从未生过夺嫡的想法,也很难保证他到时候会不会有哪里越了界,进而滋生野心。
盛扶泽从来也不是个圣人。
他是个俗人,贪恋外物,自然……也会慕恋权势。
那是至高权力的宫殿,那是三言两语间断千万人生死的大堂,那是无数才华和抱负都可以得到最高限度施展的地方,他哪儿有不想去的道理呢?
可三殿下想了一夜,天没亮就装起了病。
十五岁的盛扶泽用这种拙劣而直白的手段告诉父皇,他不愿去。
十六岁的三皇子却在答应了元兴帝之后,设计从马背掉了下来,摔断了胳膊。
母后亲自为他接的断骨,问他为何。
盛扶泽大约说了一些不着调的混账话,谁都能听出话里真假,可母后凝视他许久,最终一句话没说。
养伤尚且需要三月,入朝听政的事自然只能搁置,待他伤好后,朝中竟也无人再提。
他跟母后说自己是个浪荡子,皇后娘娘便真的放他做了一年的寻常富家公子。
长兄需要背负的责任,外祖寄到他身上的期望……从他生下来开始,那是最最轻松自在的一年。
三殿下心安理得地,做了一年的盛扶泽。
——仅仅只是盛扶泽。
他当时觉得只是断了胳膊,换回这样多的好处,心里半分不觉得可惜。
可等他痊愈后出宫,第一时间直奔柯府而去,望见柯鸿雪坐在书桌后,抿着唇瓣一言不发望着他那条已经好了的胳膊,眼眶通红的瞬间。
盛扶泽开始反思,难道便没有更好些的办法?
何至于让阿雪难过,母妃伤心,母后愧疚,父皇自责?
他这行为哪一点担得上那些享誉过剩的名声?分明愚蠢到令人看了就发笑。
之所以身为皇嗣伤害己身却不被责罚,不过是父母不舍,朝臣不敢罢了。
他想不动声色地维护长兄应有的权力,实则自己也是被所有人维护偏爱的那一个。
盛扶泽后悔到了极点,但也不会郁郁寡欢反复自责,母后既替他争取到了一年的时间,他便没道理浪费。
母妃和外祖的期待终究会落空,父皇那边的责任他自然会去担。
可那时候刚好了胳膊的三殿下,只是一个寻常十六岁的少年郎。
上一辈的事他没法参与,要哄的人只剩下一个阿雪。
雪人担心到了极点,也生了气。
盛扶泽怀疑他看出断骨是自己故意的,不然没道理他受了伤,阿雪反倒生气。
可他自责之余又觉得开心,想着阿雪不愧是阿雪,聪颖得令人刮目相看。
既无法明说自己所行是为了什么,盛扶泽干脆日日缠着阿雪。
那一年宫里的宵禁都对他格外宽容,桐怀宫常常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父皇母后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盛扶泽夜不归宿几次,索性搬到了柯府。
柯鸿雪一脸欲言又止地望着他,似乎想要劝诫,又被他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劝退,转身吩咐小厮在自己的院子里为他收拾出一间厢房。
其实这也不合规。
若是皇子真的存了在他家常住的念头,柯家最起码也该恭恭敬敬地收拾出一整座院落供他歇脚,而不是这般像小孩闹家家似的只留一个房间。
但盛扶泽不介意,柯鸿雪不愿意,柯太傅再看不过去也只能当自己没看见。
两边家长特别有默契地放任这俩孩子光明正大,又偷偷摸摸地在小院里过起了家家。柯太傅治学一世,生了个儿子好好的学问不做去经商,又养了个孙子放着仕途不入似乎要进皇家做媳妇,心里愁得慌。
反观小院这里,愁云笼不过来一点儿。
柯鸿雪收拾出来的那间屋子就是个摆设,盛扶泽压根也没在里面住过一天,白天跟他看看书作作画,偶尔出去逛街听戏,晚上无一例外全爬上了柯鸿雪的床。
盛扶泽抱着柯鸿雪,黏黏糊糊地说:“阿雪软软的,抱着好舒服。”
柯鸿雪只要一有点要钻出去的迹象,盛某人就哎哟哎哟地装胳膊疼,弄得雪人浑身僵住动都不敢动,眨眼功夫就被他乖乖地揽在了怀里。
可是盛扶泽却又小声说:“骗你的,阿雪好疼我,明天我们去看戏好不好?”
“……”
无赖极了。
无数个夜里,若不是灯光吹灭星光躲藏,盛扶泽该看见怀里那人被他撩拨得通红的耳朵。
无数个日间,书房美人榻上,浪荡皇子斜倚看话本,矜贵公子端正做文章。日光散落窗格,博山炉内香烟燃尽,柯鸿雪还未反应过来,锦衣玉食的那位却已翻身下了榻,亲手替他添了香。
话本上青梅竹马红袖添香,话本外天潢贵胄纡尊降贵,流连花丛的浪荡子若是有心,全天下都会倾慕于他的柔情。
盛扶泽自己也不清楚,他那一身的傲气,为何独独到阿雪跟前,便自愿变得温柔小意讨他开心。
他只记得安静做学问时的雪人特别特别好看,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窗外沙沙的树叶声相和,夏日绵长似海。
而沐景序如今看见柯鸿雪为自己添香,莫名开始好奇,阿雪心里在想什么呢?
……
车轮停在李府门前,有人低声在耳侧唤,沐景序梦中转醒,恍惚意识到自己竟真的睡着了。
柯鸿雪笑着跟他说:“学兄,我们到了。”
第17章
李府门前停了几辆车马,除了自家的,其他全是李文和从临渊学府邀来的同窗。
虽比不上柯府繁华,但也热闹得厉害。
沐景序睁开眼,听见马车外些许交谈声,一时间尚未从那个飘忽久远的梦境中清醒,望见阿雪的笑容,愣了半瞬,直直地看着他。
这眼神称得上冒昧,长久的直视而无话语交流,放在他们现在的身份上,怎么说都不合情理。
可沐景序没反应过来,柯鸿雪也未点破。他甚至笑吟吟地与他对视,直到沐景序眼睛里那点刚从梦见回到现实的迷茫快要消散,柯鸿雪才小幅度地动了下脑袋唤他回神:“学兄。”
——哪怕他其实很想知道殿下方才做了什么梦,梦中可有自己。
带现实意味和时间限定的称呼是一剂很好的提神药,沐景序迅速清醒,点了点头,不着声色地移开视线,敛下了瞳孔中那许多似是而非的情绪。
他弯腰起身,要下马车,柯鸿雪身体动了一下,似乎想做一个抬手阻拦的动作,但胳膊抬到一半,自己先收了回去,沐景序没有看清。
于是等他撩开车帘步下马车,入眼便看见临渊学府一批正朝他这边张望或者干脆走过来的学生。
瞧见下车的是他,那些人甚至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名为惊讶的情绪。
沐景序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他坐的是柯府的马车,车门上挂着府牌。
这些人想来是远远看见柯府车马来了,自然而然地候在这等着和柯鸿雪打招呼,却不想一眼看见的是他,这才愣了一下。
而沐景序在书院里,人缘实在算不上好。
两厢有一瞬间的凝滞,那边不知道还要不要走过来,沐景序也没想好该不该往前走。
直到身后传来另一道脚步声,柯鸿雪站在他身侧,微微低下头说话,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那些人这才下定了心再度过来。
“柯兄,沐兄,二位怎么一起来了?”有人问道。
柯鸿雪:“李文和马车上装了东西坐不下,我便邀了学兄与我同乘。”
他回答完身体往沐景序这边又侧了一下,无端有一种亲近的意思,开口却是为他介绍:“张志成张兄,竹段乙班。”
“夏民古,竹段丙班。”
“周宏远,松段乙班。”
“……”
沐景序还未反应过来,对面听到这话的人却全都怔了一下,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全在对方眼神里看见了震惊。
不为其他,单为柯寒英的态度。
柯鸿雪在学府这些年,受邀参加的宴席早已数不清,也不知有多少人辗转托上关系与他见一面,是以众人早就习惯了彼此做中间人,或者托人做桥梁,邀柯鸿雪赏面相见。
而这样一来,柯鸿雪永远是站在更高一层台阶上的,他只需微微垂首,听人介绍这餐酒席因何而聚,东道主又是何人便好。
就算是他撺掇的酒局,也向来没有他去放低身段迁就别人的情况。
可如今这人却这般自然地将自己往下放了放,也将对面那些人放低,只为确保沐景序不会因人生地不熟而感到局促,便连动作和语气都放得有些谦卑。
学府众人何曾见过他这副模样?震惊之余便是再瞎,也能看出来这位沐学兄如今是真的一分也得罪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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