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有没有隐情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王佐之才就要辅佐帝王。既然荀彧都回颍川了,她再不过去问候一下就不礼貌了。
于是,这个艰巨的任务便落到了尚书令钟繇的头上。钟繇出身长社钟氏, 与颍阴荀氏、许县陈氏共为颍川四大家族。这四大家族间往来甚厚,况且当初荀彧为守宫令时与钟繇交情匪浅,让钟繇去再合适不过。
几年前董卓乱政之时,时任守宫令的荀彧带着宗族往冀州避祸至今, 而钟繇一直留任雒阳, 算起来两人也快有四年没有见面了,想来两人应该有很多话要说。
钟繇接到她的旨意时激动万分,他阔别故土已有四年之久,如今既能回故土又能见故人, 他自然乐意之至。
为了保证钟繇安全, 刘谢专门调了一小队禁军护送前往。
在颍川还未传来消息前,她万分焦灼,脑海中设想过无数情景。如果钟繇能说服荀彧来雒阳自是皆大欢喜,如若不能, 那她就是绑也要把人绑过来。
先礼后兵,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厚道了。
不过好在还没发展到那一步, 钟繇成功将人带来了雒阳, 早已按捺不住的刘谢当即宣见了荀彧。
见到荀彧的第一眼,刘谢脑海里只有八个字——温润君子,端方如玉。
“时光荏苒, 朕都记不清和文若上次见面是几时了。”其实刘谢根本没见过荀彧, 但真正的刘协是见过的。当年荀彧为刘协的守宫令,掌管皇帝的笔墨纸砚,时常在宫中走动, 隔三岔五便要见刘协。
“和陛下一别,已有七载。”七年很短,短到荀彧不曾察觉;却又很长,长到昔日残暴蛮横的董卓,如今早已化成黄土枯骨……荀彧一时竟有些惆怅。
“噢……都已经过去七年了啊……”刘谢也是万分感慨,“不知文若可还记得当日辞别时,和朕说的那些话吗?”
荀彧微微有些诧异,他以为陛下早已忘记,不过还是微微颔首,“那天臣去崇德殿向陛下辞别,陛下拉着臣的衣袖,让臣别走,您说您会努力成为一个好皇帝……”
那是陛下还那么小,身量还够不上他的腰际,可还是努力拉住他,眼中又是坚毅又是哀求……离开雒阳的每一个晚上,他脑海里都会回想起那日情形,虽然过去七年,不仅没模糊,反倒愈发清晰。
“然后臣……”
荀彧还没说完,刘谢抢先道,“然后您给朕讲了苏武牧羊的故事,朕就松了手,便在雒阳等着文若回来的那一天……”
可是刘协到死也没有等到他的守宫令回来……
“这么多年,朕一直记得,天天盼着朕的守宫令回来。好在上天待朕不薄,你真的回来了。”
不知怎的,荀彧眼角有些湿润,跳动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牢牢握住一般,就连呼吸也短暂地停顿,“陛下,我、”
他这时已经忘记称自己为‘臣’,他有好多话想要说,但话到嘴边,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刘谢冲他笑了笑了,一副她都明白的样子,“既然回来了,那就不做守宫令了……”
“做尚书令吧。”
尚书令是尚书台最高职位,上到皇帝的诏书,下至各项文书的起草、下派,均由尚书台全权负责,这足以说明她对荀彧的重视程度。
这一点荀彧也十分清楚,他得陛下如此看重,感动和惶恐相交杂。“陛下,朝中人才济济,臣恐不能胜任,臣恳请、”
荀彧再次被刘谢粗暴打断,“朝中虽有千百人也不敌文若一人,在朕眼中,莫说是尚书令,就算是三公文若也当得。”
看荀彧还想推辞,刘谢可不希望故事朝着三辞三让的方向发展,“朕意已决,文若不必多言,明日、不,今日你便拿着印绶去尚书台任职。”她的语气不容反驳,荀彧也只好应下。
刘谢难得做一次霸道总裁,这种用绝对权力碾压别人的感觉莫名有些让人上瘾。呸呸呸,这种思想过于危险,刘谢及时止住,对待人才可不能仗势欺人,得刚柔并济、礼贤下士。
【你怎么知道荀彧跟刘谢讲了苏武牧羊的故事?】荀彧走后,脑海中007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当然不知道,都是我猜的。”刘谢说得十分自然。
【什么?!】刘谢被007这大嗓门都快震出脑震荡了,【万一猜错怎么办?!】
刘谢拍拍胸膛,自信满满,“怎么可能猜错?荀彧是什么人?一心忠于汉室,但又身不由己只能离开雒阳。看着自己辅佐的皇帝对自己依依不舍,他又不能直接说明心意,但又要小皇帝明白自己的心意,这个时候用谁来自比好呢?”
007沉思一会儿,试探性道,【苏武?】
刘谢赞赏般点了点头,“三百年前大汉使者苏武奉命出使匈奴却被扣留,发放北海牧羊,期间他一身傲骨,宁死不屈,最终在十九年后重回大汉。身世飘零,心向大汉,故事说的是苏武,又何尝不是他荀彧?”
年幼的小皇帝将自己的话记得清清楚楚,莫说是荀彧,就算换做常人,心中也难免感慨万千。今日召见后,她相信荀彧对她、对汉室,绝无二心。
【那你怎么不问问他为什么抛弃袁绍?】007有些不太明白,这么重要的问题刘谢怎么不问。
“既然他选择了我,我又何必多问?”刘谢淡淡回道,“再说,他来雒阳的原因,我大概知道……”
出了皇宫,走在这街道上,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扑面而来。整座雒阳城和他印象中全然不同,街道铺的不是之前的青石,是一种他也不曾见过的东西,马车行走在上面更加平稳;街道两旁的房屋高低错落,辉煌壮丽,道路两侧还栽种了许多树木,异常整洁。
都说袁本初所在的冀州州府邺城是繁华富庶之地,但和雒阳相比,差的却不是一星半点。就单从流民来讲,富庶如邺城,流民比比皆是。这年头,有流民再正常不过,没有流民才是稀奇。而雒阳,恰巧就没有。
走过几条街坊,马车停在了他旧日府邸外。当年雒阳大火他这府邸也不曾幸免,今天他所见到的是已经修缮过的。现下他回来了,天子又将这府邸赐还给他。陛下待他甚厚,心中难免感慨。
进宫前,他无数次设想天子会问他些什么,比如他为什么离开袁绍来雒阳?对于问题的答案,他早已腹稿千万遍,但天子并没有问,只问他是否还记得辞别那天他说过的话。
他心中诧异,但他也不曾忘记,当日董卓占据雒阳,为了讨好世家,先后让韩馥、孔融、张邈、刘岱等出任地方太守。但世家并未向他妥协,在朝堂上抨击他愈演愈烈,董卓一怒之下便要对不服从的世家赶尽杀绝。
在董卓先后毒杀辩帝、和太后,立刘协后,雒阳城中人人自危,他知道,雒阳不能再待下去了,他便辞去官职,回了颍川。
三个月后,侄子荀攸刺杀董卓的消息传来,他知道,颍川不能再待了,连夜带着宗族百余口迁往冀州。
如今想起旧事,一晃如昨日。
他刚安顿下来,便迎来了第一位客人——袁基。
他了然一笑,陛下不问,总有人要问的,便让仆人将袁基请了进来。
见到袁基,与七年前相比,鬓角多了些银发,但他仍然是那个光风霁月的袁氏大公子。
“一别数年,文若别来无恙?”两人相互见了礼,袁基含笑问道。
“一切都好。”荀彧也笑着回答。
可对面的袁基却不认同般摇头,“若一切都好,文若又怎会离开本初?想必其中定有缘由。”袁基看着有些僵硬的荀彧,笑得人畜无害:
“袁本初占据幽、青、兖、冀四州,手下能人数不胜数,比如冀州沮授、田丰、审配,南阳许攸、逢纪,颍川郭图、辛评、汝兄荀谌等,可谓高朋满座……”似是叹了口气,又道,
“可我那个弟弟啊,向来多谋寡断,手下出主意的人越多,他越是不知道该听谁的。再加上各派人士争斗不断,冀州本地士族不能得罪,南阳士族又是亲信,两边都不能得罪,便只能委屈你们颍川士族。”
“我说得对否?”
荀彧不由得苦笑,袁基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冀州派、南阳派两边都不能得罪,袁本初便只能不断打压他们颍川派用来平衡文臣内斗。在不断打压下,他也看明白了,颍川派在袁绍这再无出头之日。他作为颍川士族领袖,给他们寻找出路是他的责任……
“士纪果然没变,眼光还是如此的……犀利。”荀彧无奈道,他这算是承认了,不过这只是起因,他利用党争说服颍川士族效忠天子,这才是他的目的。
既给身后颍川士族换了个好地方,又能坚守自己的初心,等这个机会,他已经等了很久。只不过这一点,就没必要告诉袁基了。
“听闻陛下任命你为尚书令,本是来贺喜的,没成想说了这么多,倒是把正事给忘了。”说罢从仆人手中拿过东西,递了过去,“这是我闲来无事调的熏香,不是什么名贵之物,还望文若不要嫌弃贺礼寒酸。”
荀彧接过熏香,仔细收好,却见袁基已然起身,他便也起身将人送至大门外。
临上车前,袁基跟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文若,既然做了选择,便心无旁骛好好辅佐天子。”
“他值得。”
“彧明白。”原来这才是袁基此来目的,他却没想到袁基会跟他说这话。不过就算袁基不说,他也是打算这么做的……
是夜,荀彧独坐桌案前,提笔写了封书信,命人火速送往邺城。
刘谢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数月的暴雨不仅让粮食在地里发芽,暴涨的河水还冲毁了堤坝,淹了河内、河南两郡十多个县。一时间灾民四起、哀鸿遍野。
逃难的难民都纷纷往京畿地区聚集,不到几天时间雒阳城外就聚集了好几千难民,并每天还以好几百的数字不断增长。
刘谢当下令开太仓放粮,又调拨军队帮忙搭建避难所以安置雒阳难民。同时又征调粮食、银钱分别去往河内、河南两郡。
可一大笔钱粮放下去,来雒阳的难民不减反增,这让刘谢很是恼火。正心烦呢,那太史令又来她面前叭叭半天,大概就是说什么他夜观天象,是陛下无德所以上天才降下天罚,让她避居偏殿以求宽恕。
听到这话刘谢怒火蹭蹭往上涨,不想办法赈灾却在这里扯犊子,本想发火的但她还是忍了,乖乖地搬去了偏殿。
“什么叫我德行有亏?老天要下雨我还能拦着不成?下几个月的雨那河内太守都不知道加固堤坝?!”太极殿里,刘谢愤愤不平向嬴政吐槽此事。
说起那河内太守她就气,事前防范措施做不好,事后赈灾也赈不好,这种无能之人到底是怎么当上易郡太守的?!
她已经给河内太守发去了最后通牒,要是三个月内难民的数量再增加,他就等着被夷三族吧!
在她这里的上下关系就是如此朴素——干得好升官,干不好杀头。
嬴政淡淡瞥了一眼十分不淡定的刘谢,再次将目光汇集到手中书本上。反倒是一旁的王莽接了话,
“赈灾嘛,都这样,你要习惯。”王莽拿出官场老油条的腔调,“你拨十万石粮食,从中央到地方,层层经手,层层克扣,到灾民手里还剩多少?能有三万石都算他们有良心。”
“那我就把他们都杀了,看谁还敢贪污!”
王莽轻轻一笑,“杀了?这种事牵一发则动全身,整个赈灾牵连数百官员,这里面有些是真贪,有的是不得不贪,你怎么杀?对这种事,只能杀一儆百来抑制,却不能杜绝。”
说完这话时嬴政不着痕迹瞅了眼王莽,又默默挪开目光。
对刘谢来讲,这很憋屈,但确实是这个道理。自古以来但凡和钱粮沾边的,多多少少都带个“贪”字。
刘谢最开始只以为他们贪婪且愚蠢,没想到他们还坏得透彻。
那河内太守刚收到天子斥责时,属实胆战心惊。要他在三个月内妥善安置所有灾民,可朝廷下来的钱粮早已经所剩无几,这可叫他如何是好?
着急忙慌间他连忙遣人将属下长史叫来商量对策。
那长史眼轱辘一转,凑上前低声道,“府君莫急,陛下让我等妥善安置难民,如若让这些难民消失,不就没了难民了吗?”
太守看了看长史,眼睛微眯,似是在思考这什么,“你的意思是……?”
“下官的意思是,不如将这些难民赶至魏郡、上党、颍川等临郡,这些地方天子不曾掌控,属实乃绝佳场所。”
“万一这些难民不走又当如何?”
那长史阴狠一笑,“府君莫不是忘了,这洪水迅猛,冲毁村庄多处,淹死百姓数万呐!”
那太守心中计较着,似乎想起什么,有些顾虑,“可那天使……”
似乎是早就想到了,长史立马接话,“自古有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下官还从未见过不为钱财心动的圣人。”
若是见过,那肯定是给得不够多!长史这样想道。
“嗯,”太守肯定般点头,又长叹一声,“为了大局,只好苦一苦百姓了。”
不到两个月时间,去往河内监督赈灾的内侍便回来了,回来的第一时间就向她禀报河内赈灾成果显著,难民数量大幅降低,河内太守正大力帮灾民重建家园,或在三月内便能让灾民重返家园!
刘谢一听大喜过望,果然有压力才有动力!这不还是能把事情办好嘛。
“陛下。”那内侍轻轻开口。
“你还有事?”
内侍脸上写满了‘关心’二字,“那河内太守听闻陛下整日为灾民之事忧心,临走前特意托奴婢问候陛下,望陛下保重龙体,天下万民离不开陛下啊。”
刘谢放下手中文书,“知道了,这次你差事办得不错,下去领赏吧。”
听到‘领赏’两字,内侍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容,连退出去的身影都比以往轻快。
赈灾一事到这也算是完成,紧绷很久突然就放松的感觉让刘谢感到异常轻快。但这份轻松没持续多久,荀彧便来求见,说什么都要见他,十分着急。
最后还是刘谢让陈泰将人带了进来。
“文若如此着急见朕,所为何事?”
荀彧拱手行了礼,“陛下可知近日颍川郡莫名多了许多难民?”看刘谢一脸疑惑,他心里自是有了答案,又道,
“据臣所知,这些难民都是从河内逃难至此,而他们到来的时间,都集中在两月前左右。”
刘谢愣住,手中笔尖低落的墨水将奏疏晕染成一团竟也没察觉,稳了稳神,“有多少人?”
“约有三万。”
荀彧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收入耳中,扎进她的心里。
她被骗了。她没想到河内太守竟然如此阳奉阴违!还有她派去的那名内侍,跟在她身边已经好多年,她很信任……
当人愤怒到极点时会表现得异常平静,“文若你先回去,这件事朕自会处理,之后别再插手。”
荀彧明白其中用意,可是当他收到颍川来的信件后,脚踏入皇宫大门时,他已经陷入其中。但他还是应了。退出大殿。
走在冗长的宫道上,前方站着一个内侍,他认识,就是之前在宫门外万般为难他的那个人,要不是陈泰恰好来看见禀报给天子,今天他还不一定能成功见到天子。
荀彧没有过多表情,甚至没多看那人一眼,就这么与他擦肩而过。
“荀令君。”那有些尖锐阴沉的声音突然叫住了他,他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听那人又道,
“在朝为官,还是要懂得和光同尘的好。”言语中皆是警告的意味。
荀彧也转过身子,和那人面对面,目光相交间,他并无惧色,回敬道,
“彧也奉劝张常侍一句,在其位谋其政,千万不要步十常侍后尘。”说完,荀彧微微颔首,再不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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