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的水潭里,有黑龙盘踞。
原本,数百年来,黑龙与砚城相安无事。
但,就在百年前,木府当时的主人成亲娶妻的那日,身为宾客之一的黑龙,突然发怒肆虐,不仅打断了婚礼,还抓起波涛,试图淹没砚城。
公子因而大怒,收服黑龙,逼退潭水后,便用新娘的七根银簪,把黑龙钉在潭底。
七根银簪效力,只有五十年。
每当银簪失去作用,黑龙蠢蠢欲动,潭水就会漫涨。
整座城被困在水中,人们苦不堪言,又冷又饿,却吃不到一口热食,衣裳始终干不了。
人们想进木府,找姑娘诉苦,求她想想办法,却发现少了灰衣人带领,他们只能在偌大的木府里兜圈子,一直找不到姑娘。
只有一个肤色黝黑,骑著枣红大马的男人,穿过迷宫似的重重楼台亭榭,走进木府最深处的精致楼房。
静水环绕流转,包围了这栋楼房。
当男人涉水走进屋里时,瞧见姑娘就坐在软榻上,悠闲而从容的,正拿著剪刀,剪著桦木的树皮。
“你怎么还在这里?”男人劈头就问。
她笑吟吟,低著头,继续剪树皮。“不然,我该在哪里?”
“黑龙潭啊!”
男人皱著眉头,看著满屋的水。
“全城的人都在等著,你快快再把黑龙封了,让这些水全退回去。”
“或许,我会决定释放他。”姑娘慢条斯理的说。
男人大声反对:“絶对不行!”
她抬起头来,歪著小袋,看著气愤不已的男人。
“为什么不行?”
她问。
“如果,黑龙愿意反省,从忐安分,那我就会释放他。”
男人的眉头拧得更紧。
她笑著看他,又说:“五十年前,上一任责任者不能说服黑龙,才又封印了他。”
她的笑容,还带著娇嫩的稚气。
“或许,我能说服他。”
男人只能看著她,紧抿著唇。
她嫣然一笑,手里的树皮,已被剪成一艘小舟。她拿起树皮剪成的小舟,对著日光端详了一会儿,又修剪了几刀,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
接著,她朝著掌心的树皮吹了一口气。树皮飘落水面,转眼之间,就化做一艘小舟,紧靠在软榻的边缘。
她轻盈的跳上小舟,先找了个位置,舒适的坐下后,才抬头看著男人,笑著问道:“你愿意帮我驾船吗?”
愤怒的龙啸,响彻了四周。
深潭的中央,逐渐挅脱银簪的黑龙,在池水人怒吼扭动著,水面翻腾,仿佛整个黑龙潭都沸腾。
小舟划出木府,在化为河流的道路上逆流前行,终于来到黑龙面前。
池水晃荡,小舟在波浪上颠簸,坐在小舟上的姑娘,却是怡然自得,一点儿也不害怕。
她先是低头,望著深深的池水,在碧绿的水中,看见了一抹飞快游过的红影,才又仰起头来,望著黑角黑须里爪黑鳞,巨大而愤怒的黑龙,看见他怒叫翻腾时,却依然毫无畏惧,还对他嫣然一笑。
黑龙更愤怒了。
“你是谁?”他咆哮著,挅脱银簪的伤口,还冒著鲜血。
“我是木府的主人。”她毫无心机的回答。
黑龙注视著她,眼睛像两颗火球似的。
“这次居然是个女人!”
他用力摇头,觉得被污辱了。
“还是个小女孩!”
姑娘歪著头,眨了眨眼睛。
“你怎么来得这么慢?”黑龙又问。
“我在剪我的船。”她说。
水潭的深处,传来清脆的声音,黑龙的身躯,又有部分冒出水面。他又挣脱了一根银簪,有著锐利龙牙的嘴,朝小舟靠得更近。
他更用力的扭动,发出疼痛的吼叫,连池水都被他的血染红。但是,无论他如何用力,还是挣脱不了,那根钉在他尾部的银簪。
那是最后的一根银簪。
“拔掉它!”黑龙咆哮著,怒瞪著姑娘。
这根银簪,只有木府的主人,有能力拔除。
姑娘的小指,轻碰著唇,望著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站起身来,踏出小舟。
池水翻腾著,像一只又一只迫不及待的手,不断朝空中撕抓,却总是碰不著她的裙边。一道平静无波的水路,在她面前展开,她走在水面上,来到黑龙的面前。
“我可以为你除去银簪,让你从此自由。”她轻声说道,注视著猖狂肆虐的黑龙。“但,你必须答应我,不再做任何一件恶事。”
黑龙眯起眼,因痛苦而翻腾扭动。五十年前,上一任的责任者,也是这么询问他的,当时他一口就拒绝,誓言不肯降服。
但,这回不同。
有人告诉他,千万不要放过个机会,于是,他开口回答:“我答应你。”
“好。”姑娘笑著点头。
那个驾著小舟,肤色黝黑的男人,看见了黑龙眼里的火光。他还来不及警告,就听见她抬起了手,说道:“那我放了你。”
水底,绽放出耀眼的金光。
她才抬手,话声未落,最后一根银簪就蓦地粉碎,消散在水流之中。
突然,长长的龙啸,像涟漪般扩散出去,震动了水、空气、城、人、以及非人。
黑龙的身躯,在池水中窜动,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呼吼,黑爪锐利得足以划破空气,满覆黑鳞的身子,激烈的翻滚著,因为重获自由而狂喜。
水花飞溅,波浪一次比一次高,小舟岌岌可危,只有姑娘站著的地方,水面平静得没有一丝皱。
突然之间,黑龙扭过头来。
他注视著,那个站在水面上,看来娇小而脆弱的女人。然后,他飞窜而下,露出狰狞的表情,张大了嘴,用尖锐的龙牙,朝著她用力咬下──
一根嫩嫩的、软软的,带著甜甜香气的少女手指,落在黑龙的额上。
他瞬间动弹不得。
有某种看不见,但却非常强大力量,从那小女人的指尖传来,穿透他无坚不摧的龙鳞,贯穿他的身躯。那软软小小的人类少女,就站在眼前,看来是那么稚嫩脆弱,他却张大了嘴,根本咬不下去,甚至一动也不能动。
姑娘的脸上,没有一丝愤怒,反倒有著笑意,像是老早就预料到,黑龙会回头反噬。
那样的表情,让黑龙的每块鳞片,都因为莫名的恐惧蓦地竪起。
他突然在这个少女的身上,感受到远比前两任责任者,更强大难测的力量。
“你说谎。”
姑娘轻声说道。
“说谎就该受罚。”
黑龙颤抖著。
然后,她的指尖,对著他的额头轻轻一点。
清脆响亮的声音,从细微而巨大,就像是有几百个人拨弄琴弦般,铮铮作响起来。每一个声音响起,黑龙的鳞片就脱落了一块。
在极短的时间内,所有的黑鳞,就如流星般飞落。
“来。”姑娘说。
于是,龙鳞就落进掌心,化为小小的一块墨玉。
无鳞的黑龙发出刺耳的惨叫声,重重的跌进水里,落进了水潭的最深处。
小舟回到木府后不久,见红就来了。
不同于前次的气焰,她这次安静而有礼,只敢在屋外徘徊游动,直到姑娘开口,才敢进屋。
“见红,你怎么又来了?”
姑娘笑笑著,明知故问,惬意的坐在软榻上,在剪著灰色的纸人,把剪好的纸人,都搁在站软榻旁那个肤色黝黑的男人的手里。
她素雅的绸衣腰间,挂著一枚墨玉。
红色的鲤鱼翻扭,水波涌起,却没有溅出半点水花,美丽的女人从水中冒出,跪伏在软榻前。她的头发、衣裳,全都的,颜色褪得黯淡。
“起来吧,这样不好说话。”姑娘说,剪著纸人的眉目。
见红不敢。
“是我的错。”
见红鼓起勇气来请罪,懊悔得不得了。
“是我告诉黑龙,只要说谎,就能得到自由。”
她犯下严重的错误,小看了木府的主人。
“我已经给了他自由。”姑娘淡淡的说道。
见红把头趴伏得更低。
黑龙虽有了自由,却远比被封印时更痛苦。去鳞时的疼痛,已让他几乎昏厥,没有鳞片保护的身体,在池底游动时摩擦著所有伤口,更教他痛不欲生。
“请姑娘把鳞片还给黑龙。”身为罪魁祸首,见红自责了。
姑娘伸手,把玩著腰间的墨玉。
“这是他说谎的惩罚。”
见红心里焦急。
“但,龙总不能无鳞──”
“谁说不能?”
姑娘笑了笑,嗓音清脆悦耳。
“不论有鳞,还是无鳞,龙还是龙。他就这么在意吗?”
见红低著头,几乎要流下泪来。
“这是我的错,姑娘要怪,就请怪我。”
她抬起头来,下定决心。
“请姑娘把剪刀借我,我这就把一身的鳞都剐下来,代替黑龙给姑娘赔罪。”
姑娘看著她,想了一会儿,才问。
“是黑龙要你来的?”
见红摇头。
姑娘又问。
“他知道你要来吗?”
见红再度摇头。
姑娘笑了一笑,把手里的剪,交给身旁的男人,才又开口告诉见红。
“我不要你的鳞。”
她轻声说道。
“你去替我转告黑龙,请他到木府里来,我要跟他谈谈。”
见红不敢多问,趴伏入水,恢复成红鲤鱼,很快的离去。
那日,近黄昏的时候,有个男人来到木府。
他有一双如火球般明亮的眼睛,全身穿著黑衣,但暴露在衣裳外的肌肤,全都缠著一圈又一圈的药布,布下的伤口,还在渗著血迹。
一条美丽的红鲤鱼在他面前引路,引导著他进入木府,来到空无一人的大厅。
大厅里也淹著水,家具都浸在水中,像是一座座的孤岛。
黑衣男人站在水中,强忍全身的疼痛,黑色的眼睛里,透露著不耐,以及压抑的愤怒,还有深深的忌惮。红鲤鱼在他身旁游动,不断绕著圈子。
过了一会儿,那个先前驾著小舟肤色黝黑的男人,才跨步走进大厅。他的怀里抱著姑娘,不让她的鞋袜衣裳,沾著一丁点的湿。
他抱著她,直走到墙边阶上的木椅,才将她放下。
姑娘从男人的身后,探出头来,朝著黑衣男人微笑。
“黑龙,真高兴又见到你。”
她笑得好甜。
“你要喝茶吗?”
她环顾四周,仿佛这时才发现,四周都是水。
“啊,太可惜了,水弄湿了我的仆人,没人可以来泡茶了。”
黑龙咬牙切齿,没被药布遮住的眼睛,瞪视著衣衫素雅的少女。
“把鳞片还给我!”
他发出压抑的怒吼。
姑娘笑了。
“早先,你要的是自由。后来,你要的是我的命。现在,你要的是鳞片。”
她眨了眨眼睛,无奈的笑一笑,还叹了一口气。
“你要的东西真多。”
黑龙咆哮著。
“那是我的东西!”
他伸出手,几乎就要抓向姑娘,红鲤鱼却游到他面前,焦急的拂绕著他腿,提醒著这个少女,并不像她外表看起来的那么无害。
他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咽下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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