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听闻这话是愣了一愣。
这等话不知道多少人劝过他,可他已受尽丧子之苦,不想到了这把年纪还要再受一次。
他下意识摆摆手:“不必了,朕如今身子也不好,不知道还有多少年的活头,也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平安长大。”
“若是中途夭折,朕定会伤心欲绝,若是平安长大,可朕还能有几年活头?来日还未等他长大,朕就已驾崩,就算朕将他立为太子,他的日子不也是难得很?”
“这一点上,朕与苏大人想的一样,若不能给孩子带来优渥幸福的生活,又何必将他带来世上受苦?”
孙神医却正色道:“官家,您这话说错了。”
“如今您身子稍有好转,若好生保养,再活个二三十年并无问题,若真想要有个孩子,倒也未尝不可。”
“您可知道司马光的女儿?如今是活蹦乱跳,十分可爱……”
官家有几分犹豫。
从前他时常劝曹皇后,直说人来世上一趟都是要受苦的,何必将孩子带来世上受苦?可如今真到了他这个年纪,只觉得身边很是寂寥:“你让朕好好想一想吧。”
“不管官家想不想要自己的子嗣,都得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苏辙看着官家,正色劝道:“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一想,也得为大宋,为大宋的老百姓想一想才是。”
官家颔首答应。
等着苏辙与孙神医离开皇宫时,已是深夜。
苏辙坐在马车内不免有些昏昏欲睡,可孙神医却是精神抖擞,一个劲儿道:“得,看不出你小子胆子还挺大的,竟管到官家头上去了!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以后啊,你还是少指手画脚的好,虽说以官家的病症要少饮酒,但八郎你可听说过一种病症叫‘郁结于心’?这种病才是最难治的,只要官家心情好,别的问题都是小问题……”
一路上,他老人家是喋喋不休。
从官家的身体状况说到了方才自己刚睡着就被元宝喊起来一事,字字句句皆带着怨气。
到了马车要到苏家门口时,苏辙终于插上了话,直道:“孙翁翁,若我没记错的话,如今您都已年过七十,身子太好了点!谁要是说您医术不好,我第一个不答应!”
“若官家瞧见您这般精神抖擞的样子,说不准对自己活到长命百岁都有了信心……”
孙神医听了这话直笑,嘀咕道:“身子好当然好啊,若是身子不好,哪里能长途跋涉一次次前来汴京?”
苏辙连声称是。
孙神医一直回屋后才琢磨出苏辙话中的意思来,没好气道:“好啊,这小崽子,嫌我话多了!”
***
翌日一早,苏辙与苏轼早早起身。
休息了这么长时间,也到了该当差的时候。
官家也很快宣见了苏轼。
苏轼文采斐然,才情卓越,性情烂漫,很快也赢得官家的喜欢。
用官家的话来说:“……你们的父亲真是好福气啊,两子虽性情迥异,却皆为人中龙凤。”
言语之中,好像还有些羡慕。
苏辙深知苏轼今日单独面圣,多少有几分紧张,所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也进宫来了。
当他听说官家与苏轼相谈甚欢时,便去给曹皇后请安了。
如今曹皇后也没将他当外人,寒暄几句后就道:“……本宫听说你与赵允熙之间有些误会?赵允熙还专程进宫过两次,话里话外皆要本宫帮他当说客的意思。”
苏辙见曹皇后先前并没有派人请自己进宫,心中也明白,大概曹皇后也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还请皇后娘娘明察,微臣与郡公之间只怕不是误会这样简单。”
说着,他便将当日之事完完全全道了出来,最后更是苦笑道:“还望皇后娘娘评评理,郡公先前找微臣大多数时候并无要事,那日微臣也并未说不去郡公府,他就那样生气。”
“微臣与他虽为一条船上的人,但效忠的并不是他,而是大宋和大宋的老百姓。”
曹皇后颔首道:“这些日子赵允熙的确是张狂了些,先前瞧中了本宫身边的一个宫女,要本宫赐给他做妾。”
“如今官家尚在,本宫还是皇后,他就敢如此大胆,若是……”
话说到一半,她并未说下去。
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讲究个点到为止。
曹皇后也好,还是苏辙也好,都知道若真叫赵允熙坐上皇位,只怕赵允熙会愈发张狂。
曹皇后并没有说什么,只问起近来史宛可好,说要史宛过几日进宫陪她说说话。
但苏辙从曹皇后的面上能看出来,只怕曹皇后对赵允熙也是心生不满,还是很不满的那种。
等着苏辙折身回到御书房时,苏轼正好出门来。
即便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苏轼仍是喜怒皆行于色的性子,本就满脸喜色的他看到苏辙脸上更是止不住的笑容,低声道;“八郎,你知道官家夸我什么吗?”
“官家夸我文采出众,说我不愧是你的兄长,我和官家想象中一模一样了。”
“官家知道我喜欢吃糕点,还赏了两盒子蜜浮酥奈花,我刚刚在御书房尝了一块,味道果然很好,比我吃过的所有糕点都要好吃……”
苏辙含笑听苏轼说话。
他就知道官家会喜欢苏轼的。
官家赏给苏轼的不止两盒子蜜浮酥奈花,他们兄弟两人前脚刚到苏家,后脚官家的赏赐就下来了,有文房四宝,有滋养补品……比起官家每次赏给苏辙的东西并不逊色多少。
一时间,苏家是喜气洋洋。
照顾着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长大的任乳娘知晓这事很是高兴,私下与程氏道:“两位郎君以后都要当宰相了咧!”
程氏笑的哟,嘴角恨不得都咧到耳后根去了。
可程氏的好心情却没维持多长时间。
到了正月底,程之才就几次登门。
氏避之不见。
一早苏辙就叮嘱过他,如今欧阳修下令彻查朝中贪官污吏,章衡与程之才也在其中,这等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会败露的。
对程氏来说,娘家对她是很遥远飘渺的东西,她哪里会为了多年没登门的侄儿,而让自己的儿子为难呢?
谁知程之才几次登门后,程浚也来了。
当这消息传到苏家时,他们一大家子正在用饭,不管是程氏也好,还是旁人也罢,面上都露出惊愕之色来。
毕竟程浚一向是个好面子的,说与程氏断绝来往,这么多年甭管苏辙苏轼兄弟二人如何声名远扬,程浚是一次都没找到程氏。
唯独苏辙是一点都不意外,淡淡道:“早在一年之前,大舅舅和二舅舅他们就已举家搬来汴京。”
如今程家在眉州的纱縠行已开不下去,那些纱縠行是关的关,卖的卖。”
“后来他们在汴京也曾做过不少营生,开酒楼,办书社……最后皆以亏本告终,程家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富庶的程家了。”
他的眼神落在程氏面上,道:“若是我没猜错的话,程家如今连四处打点的银钱都没有,若不然,以大舅舅的性子,如何会前来找您?”
“娘,若是您想见大舅舅一面,我就陪着您去见他好了。”
他太清楚程氏的性子,是刀子嘴豆腐心,若程氏不见程浚这一面,只怕到了弥留之际都不会甘心。
“那好,八郎,你陪着我去见见他。”有了儿子陪着,程氏这才下定决心:“就算看在你们外祖父的面子上,看在当初的情分上,我也不能将他拒之门外的。”
苏轼也跟着站起身来:“娘,八郎,我跟你们一起去。”
苏辙也好,苏轼也罢,都以为程氏是心软。
谁知程氏路上却道:“当初他口口声声说与我一刀两断,我倒是要看看,他如今怎么好意思前来找我?”
苏辙:……
苏轼:……
他们兄弟两人对视一眼,皆带着笑意。
若程氏非要他们救程之才,那才是叫他们为难了。
苏辙跟在程氏身后,一进正厅,就看到了程浚。
当初意气风发的程家首富,如今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哪里还有当初意气风发的样子?
从前每次他一看到程氏,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可如今面上却带着谦卑的笑,道:“妹妹,六郎,八郎……”
“今日刮的这是什么风?竟将大哥都刮来了?”程氏说话间,却是拍了拍额头,讥诮道:“哦,我忘了,我与大哥已经断绝了关系,如今我们已不是兄妹!”
双鬓全白的程浚面色讪讪:“我今日来找你是想请你救救才哥儿,他……他到底是你的侄儿,你就算不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故去父亲的份上,救救他吧。”
“从前父亲在世时,最喜欢的孩子是你,最喜欢的孙儿就是他了。”
“若父亲九泉之下知晓这件事,也不会安心的。”
说着,他更是直挺挺朝着程氏跪了下来,哽咽道:“我求你,求求你们,救救才哥儿吧!”
“才哥儿如今才不到三十岁啊,上有老下有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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