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可谓怨念颇深。
这件事说来话长。
如今已至十二月,已是寒冬腊月,天气冷得很。
偏偏他又是极怕冷,可苏辙却要求他至少五日洗一次澡,惹得他没好气道:“为什么史无奈可以半个月洗一次澡,我非得要五天洗一次澡?”
苏辙只丢给他一句话——因为史无奈又不挨着我睡,别说他半个月洗一次澡,就算一个月洗一次澡,只要他身上没味儿,我都不在意。
苏轼没办法,只能每次苏辙洗澡时与他一起过来。
天庆观也是有净房的,甚至净房里还有隔间,他聪明得很,每次苏辙洗澡,他也假装洗澡,飞快的换了干净的衣裳,继而将盆中的水浇在地上玩,装作也在认真洗澡的样子。
按理说他本就不喜运动,这件事是不会露出破绽的。
谁知今日苏轼隔壁桌学童洗笔时一不小心将墨汁甩到了他颈脖处,苏辙见状,便上前帮他擦一擦。
不擦不要紧,一擦却是吓一跳。
苏辙很快就搓出一条泥垢来。
在他的逼问之下,苏轼这才说出实话。
后果很简单,一吃完饭,苏辙就拽着苏轼来到了净房,更是道:“……六哥,你今晚好好洗澡,洗干净了再出来。”
“待会儿你洗好了,我可是要检查的。”
“若是叫我发现你身上还有泥垢,我就回去告诉娘。”
苏轼没办法,只能认真洗澡。
可他到底低估了自己,身上的泥垢搓了一遍又一遍后居然还有。
搓不完!
真的是搓不完!
苏轼是又急又气,嘴里更是喋喋不休道:“坏八郎,亏他还口口声声说自己爱干净了,我看他也不是很爱干净嘛!”
“若不然,他怎么会想着替我检查我洗澡有没有洗干净?”
“要是我屁股蛋儿或脚丫子没洗干净,他也要检查嘛……”
纵然如此,但他搓起澡来依旧卖力。
很快,苏轼就听到了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他想也不想就道:“八郎,是你来了吗?”
“你再等等我,我马上就洗好啦!”
可是,外头并无任何动静。
苏轼觉得有些奇怪。
下一刻,他又听到了叩门声,想也不想就将门打开,一开门就看到了程之元那张阴沉沉的脸:“程之元,你,你要什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程之元就拿着一方帕子将他的嘴捂住。
紧接着,苏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一刻钟之后,正坐在油灯下看书的苏辙觉得有些不对劲。
苏轼怎么还没回来?
他们兄弟两人虽差着三岁,却一直亲密无间,甚至说是心有灵犀都不为过。
也不知是苏辙觉得以苏轼性子压根不会洗澡洗的这样干净,还是他心里有些闷闷的不舒服
,索性想着去出门寻苏轼一趟。
苏辙正出门时,恰好有个学童走了进来,北极院中大多数学童都是心地良善,很照顾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一开口就道:“……外头风大雪大,你年纪尚小,可别摔跤了,你哥哥又不是三四岁的小孩,洗完澡自会回来的!”
他们觉得比起苏轼来,苏辙更像哥哥一样。
苏辙道了一声谢,还是去了净房。
他行至门口,并未听见水声,也没听见苏轼喋喋不休,聒噪不堪的说话声,当即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六哥,你在嘛?”
无人应答。
苏辙快步走到隔间门口,只见门敞着,毛巾掉在地下不说,连苏轼的换洗的衣裳都仍挂在杆子上。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强撑着去外头找人。
很快,风清子也知晓此事,连忙差人去告诉张易容简道长,又发动院内的道士们四处找人。
他们知道,就算苏轼再顽劣,这样冷的天儿若是不穿衣裳,轻则冻病,重则会冻死的。
苏辙也深一脚浅一脚到处去找,一声接一声喊道:“六哥!”
“六哥!”
“你在哪里?”
“你听见没了吗?”
“你若是听见了,就答应我一声……”
可惜,回应他的除了呼呼风声与他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再无别的声音。
苏辙脚下的步子又快又急,踩在枯枝上,一个不小心竟然摔倒在地。
他却什么都顾不上,连忙爬了起来,说话时声音已有几分哽咽:“六哥,你到底在哪儿啊?”
“你快回来,我再也不逼你洗澡,也不逼你刷牙了……”
史无奈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神色,再一摸,他的掌心更是冰凉冰凉的,忙道:“八郎,不然你先回去吧?清风子师兄正带着人在找呢。”
“你身子弱,前不久才病了一场的,如今又摔了一跤,想必衣裳和鞋袜都已经湿透了。”
“实在不行,我先陪你回去换件干衣裳也行。”
苏辙摇摇头,正色道:“不,先找到六哥再说。”
两人就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别看史无奈平日里与苏轼一副不对付的样子,如今也是面上一片焦急之色,喊起苏轼的名声来是声音又大又洪亮。
小半个时辰之后,他们两个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却仍不见苏轼的影子。
张易简道长那边也是,压根没找到苏轼。
一群道士高举着火把,将静谧的院子照的恍若白昼。
苏辙是又慌又急,攥着张易简道长的手,低声道:“道长,您,您一定要找到我六哥!”
“求求您了……”
说话时,他不光冷的身子直抖,声音也在发颤。
张易简道长看着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学生,将身上的披风解开披在了他身上,正色道:“你别怕,方才我接到消息时就已要人去庄子上寻细犬了。”
“庄子上有人喜欢打猎,所以养了细犬,它们只要闻一闻你哥哥衣裳的味道,就能带我们找到你哥哥。”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苏辙的手,又道:“想必他们也快带着细犬回来了。”
苏辙这才安心些。
张易简道长叫风清子他们继续找人,先将苏辙带回屋,指着桌上冒着热气的姜汤道:“先喝点姜汤暖暖身子。”
“可别找到你哥哥,他没事,你却病了。”
苏辙这才小口小口喝起姜汤来。
他一碗姜汤尚未喝完,就有小道士带着程之元走了进来。
外头风大雪大,寒冷无比,程之元进来时冷的双唇发青,看起来是沉着冷静,一开口就道:“道长,您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张易简道长看向他,直道:“苏轼在净房不见了,你可知道这件事?”
程之元已私下无数次设想过这一幕,面上恰如其分露出几分惊愕来:“啊?苏轼不见了?”
“道长,若是您不说,我还不知道这件事了!”
顿了顿,他更是道:“不过,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您专程将我叫过来问话,该不会以为这件事是我做的吧?”
“我,我虽不待见苏轼与苏辙兄弟两人,他们俩人却也是我的表弟,我怎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他原本装的还是挺像的,但这话一出,却错漏百出。
如今整个天庆观中的人都举着火把四处找苏轼,这么大的动静,他怎会不知道?
苏辙脸色一沉,扬声道:“你撒谎!”
“我与六哥好几次都发现了你鬼鬼祟祟跟在我们后面,除了你,还能是谁?”
他甚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
张易简道长则拍拍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继而是不急不缓开口道:“程之元,我并非说此事一定是你所为,只是想必你也知道,如今北极院中你的嫌疑最大。”
“无凭无据,我不会给任何人定罪。”
“如今将你找过来只是想问问此事与你有没有关系,若你此时愿意说实话,我会酌情发落的……”
他很少有这般严肃的神色。
他是北极院所有学童的师傅,纵然心中对苏辙苏轼等人格外偏爱,但也是看重别的学童的,他想着若程之元能说实话,则说明这孩子是迷途知返,并没坏到骨子里。
程之元既做下这等事,就没想过回头,只摇摇头道:“道长,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张易简道长的面色是愈发凝重,淡淡道:“好,既然如此,那你就下去吧。”
程之元应了一声,转身就下去了。
他想,自己这件事做的是天衣无缝。
方才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将苏轼丢到了废旧的柴房中,为了保险起见,他还将苏轼捆了起来,将苏轼嘴里塞了一块破布,生怕醒来之后的苏轼大声呼救。
如此还不算,他生怕有人进去找到
了苏轼,将柴散落在苏轼身上。
苏辙被程之元气的不行2_[(,颤声道:“道长,若真的是程之元所为,还请道长还我六哥一个公道……”
张易简道长微微颔首:“这是自然。”
很快,风清子就牵着两条细犬回来了,将苏轼那带着些许“男人味”的脏衣服闻了闻,便直奔那废旧的柴房而去,扒拉一阵,就发现了冻的直打哆嗦的苏轼。
方才苏轼被那方沾了迷药的帕子迷晕了过去,被丢到柴房不久就冻醒了,可惜他嘴里被塞了帕子,想喊喊不出来,想叫叫不出来。
他想,他肯定是要死了。
他就要见到故去的三哥和七姐姐了。
可是,他舍不得爹爹,娘,翁翁,特别是八郎。
方才他甚至已经想到若是他不在了,程之元下一个对着八郎下手怎么办……想的他眼泪直流。
如今火把照亮了柴房,苏轼看到了曙光,他面上一喜,继而担心起来,目光四处找寻,很快落在了苏辙面上。
八郎没事儿!
真是太好了!
兄弟两人四目相对,苏辙读懂他眼中的深意,本来正高兴的他却又是鼻子一酸,快步上前,将身上的披风盖在了苏轼身上。
苏辙忍不住道:“六哥,没事了!”
“没事了!”
“我,我以后再也不逼你洗澡了!”
苏轼这时已由风清子背了起来,却忍不住扭头看了苏辙一眼道:“八郎,这可是你说的,你可不能食言!”
“还有,你也不能将这件事告诉娘!”
苏辙哭笑不得点了点头。
他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想着苏轼如此此时还能如此呱噪,想必是没什么大碍。
苏轼被背去了单独的厢房,厢房里已被碳盆子熏的热烘烘的,光溜溜的他被塞进被窝,又被风清子强罐下去两碗浓浓的姜汤。
张易简道长与苏辙,史无奈都在屋子里陪着他。
厢房内还有懂医术的道士,给苏轼把脉后直说并无大碍,好好将养几日就好了。
苏轼一听这话是眼前一亮:“那道长,我可以回去休息吗?”
“在书院中,也没人照顾我!”
说着,他更是忙添了一句:“还有八郎,让我与我一块回去吧,方才他找我也吹了冷风的。”
“他半年前就病过一场,身子弱得很,若是再病了,那就麻烦了。”
苏辙:……
史无奈:???
苏轼虽勤学好问,一心向学,但如今都到了腊月底,没几日就过年了。
他想着每年过年之前家中都热闹的很,苏老太爷还会给他们买炮竹玩,自是归心似箭。
张易简道长想着苏轼还有心思想这些,那定是无事,点点头便答应下来。
一旁的史无奈不免着急起来:“道长,那我了?”
“那我了?”
“方才我也是跟着八
郎一块四处去找六郎了的。”
“您别看我身强体壮,壮的像头小牛犊似的?[(,可我娘说了,我这叫什么虚胖……咳咳,不说不打紧,一说我脑袋也有点晕了。”
“我生病了倒是不要紧,若将别的学童传染就麻烦了!”
张易简道长瞧他那一脸期待的样子,也道:“那你们明日一早都回去歇息吧。”
”等明年元宵节之后再来书院吧。”
史无奈高兴的是一蹦三尺高。
苏辙忍不住扫了他一眼,低声道:“无奈哥哥,你就装吧,撒谎可不是好孩子……”
史无奈正色道:“谁撒谎啦?”
“我可一直与你一起在找六郎了,我的鞋袜也都湿了。”
说着,他就眼疾手快脱下鞋子。
屋内本就暖和,再加上他们脚边也放了个碳盆子,史无奈鞋子一脱,苏辙就闻到一阵浓烈的臭气扑面而来,熏的他眼睛都有点睁不开。
躺在床上的苏轼纵然已有几分鼻塞,却也是闻到了臭味。
两人齐齐开口:“快!快把你的鞋子穿上!”
史无奈不免有几分洋洋得意:“你们信不信嘛?”
苏辙眯着眼睛,头点的宛如小鸡啄米似的:“信!我信!”
“无奈哥哥,你快把鞋子穿上吧……”
史无奈这才哈哈大笑着将鞋袜穿上。
苏辙与苏轼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屋内的气氛热闹极了。
史无奈又玩了会,这才回去。
而苏辙则留下来陪苏轼,他与苏轼一同钻进暖烘烘的被子里,轻声道:“六哥,有句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今日你死里逃生,福气还在后头了。”
说着,他更是道:“爹爹与娘说了,我们兄弟两人在外要互相照应,以后不管做什么事情,我们两人都不分开好了。”
他现在想起这件事,仍觉得后怕。
若不是张易简道长借来打猎的细犬,只怕他们寻一夜都寻不到苏轼的。
这样冷的天,一夜足以将人冻死。
苏轼却是个心宽的,想了想,认真发问道:“那我以后要是去茅房拉屎,你不想拉屎,你也与我一块吗?”
“八郎,你向来爱干净,你会愿意?”
“若是你实在不愿意,也不必在茅房里等我,在门外等我就是了!”
苏辙:……
他就不明白苏轼的脑袋瓜子里装的东西为何会与寻常人不一样。
他们兄弟两人今日皆受了惊吓,又累坏了,很快就躺在舒服暖和的被窝里睡了过去。
即便睡着了,两人还手牵着手。
翌日一早,苏辙他们三人坐上马车时,已知晓了后半夜的事。
还未等人寻上门,知晓苏轼获救消息的程之元就跪倒在张易简道长院子里,连连磕头认错。
冰天雪地里,程之元足足跪了半个时辰,张易简道长都未露面。
风清子直说要他收拾东西回家去吧,北极院容不下他这等学生。
这话说完,风清子都懒得搭理他。
不光如此,一大早张易简道长就差人去衙门报官,说程之元妄图害死苏轼,更在北极院门口贴上告示,将程之元罪行告知所有人,并明确表示北极院永不会允许程之元再踏进天庆观一步。
这消息一出,在北极院引起了轩然大波。
北极院开办至今,也不是没人被劝退,像寻衅滋事、偷盗之人,自是不会留的。
但张易简道长一向觉得人皆会有悔过之心,也许孩子们长大会学好,所以只将人劝退学院,并未声张。
唯独程之元,可谓北极院开院以来第一人。
苏辙他们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也讨论起这件事来。
史无奈是义愤填膺道:“……有道是一命偿一命,程之元想要害死六郎,就该要他以命抵命,实在不行,将他丢到柴房中冻一夜。”
“就这样将他赶出去,实在太便宜他了!”
苏辙无奈道:“无奈哥哥,你把这事儿想的太简单了点。”
“若道长真这样对程之元,那道长与程之元又有什么区别?”
“伤人害命,自有官府做主!”
他也知道就算这件事闹到官府去了,因程之元年纪尚小,因程家在眉州的关系,这件事也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也只能如此了。
明面上看,程之元乃至程家损失极小。
但往远了看,此事之后,程之元会名声一落千丈,别的书院敢不敢收他可不好说,就算真有书院敢收他,那些学子也会对他指指点点,小心提防。
程之元这辈子都会背负着“杀人凶手”的名声。
以后想走仕途这条路就难了,那等有头有脸的人家可不会将女儿嫁给他!
至于程家,能教养出程之元这样儿子的人家风又能好到哪儿去?
很快,就连程家都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如此想来,这般结果好像也不算太糟。
苏辙与苏轼很快到了苏家,两人刚下马车,谁知史无奈也跟着跳了下来。
他们俩刚回头,还未来得及说话,史无奈就解释道:“我一个人回去怪无聊的,连玩伴儿都没有,还不如在这儿和你们一起玩了。”
苏辙忍不住道:“无奈哥哥,你就不想你爹爹和娘吗?”
史无奈点了点头,却是豪气万丈道:“想归想,却也没那么想,能够克制得住。”
“我们家就我一个人孩子,实在是无聊。”
苏辙终于明白,为何每次史彦辅看向他与苏轼总是一脸羡慕的眼神。
有这样一个糟心儿子,谁不羡慕别人家的儿子?
苏辙他们三个便手牵手进了苏家大门。
程氏听说这消息后吓了一大跳,连忙迎了出来,惊讶道:“六郎,八郎,你们怎么回来了?”
她知
道两个儿子聪明归聪明,却也是顽皮,特别是苏轼。
再加上一个史无奈,三个孩子凑在一起,能把天都掀翻。
苏辙一眼就看出程氏在想些什么,连忙解释起来。
当然,他昨夜答应过苏轼,说不会把苏轼长时间不洗澡的事情告诉程氏,便有意弱化净房里发生的事,将剩余之事来龙去脉都道了出来。
程氏那样镇定的一个人,听闻这话却是气的发抖,连声道:“好!好!真是好得很!”
“他小小年纪竟如此狠毒,想要害了六郎的命!”
苏辙等人惊呆了。
他们还从来没见过程氏这般神色。
他忙开口道:“娘,您怎么了……”
程氏却是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对着常嬷嬷道:“将家里所有人都叫上,我们去程家一趟!”
这是要做什么?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惶和不解。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唯有史无奈面上露出兴奋之色,飞快去厨房找出一根扁担来,起哄道:“婶娘,我跟您一起去!”
“我们要除恶扬善,要程之元血债血偿,冲啊!”
苏辙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无奈哥哥,你就少添乱吧!”
说着,他忙跟了上去,扬声道:“娘,您慢点,您等等我!”
“有什么话好好说!”
他不由着急起来,连忙要苏轼去找苏洵,想着要苏洵劝劝程氏。
好不容易等苏洵来了,程氏等人已行至门口,苏辙嘴皮子都要磨破了,看到苏洵就像看到救星似的,忙冲着苏洵使眼色,一副——爹爹,您快劝劝娘啊!
谁知苏洵像没看到似的,扬声道:“昭娘,亏得程家还自诩什么名门世家,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我看他们既不要脸,那就不必给他们留面子!”
说着,他更是冲身侧的平安道:“你去街上的红白喜事铺子找几个敲锣打鼓的人来,既然今日有心要闹一闹,索性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我倒是要看看程家面上挂不挂得住!”
苏辙:……
他摇摇头,很是无奈。
既然事情已到了这一步,若要闹,那就闹吧!
他索性跟在雄赳赳气昂昂的史无奈身后上了马车,三个小娃娃开始在马车里密谋起来。
青神县并不大,马车晃晃悠悠走了一刻钟的时间,就到了程家门口。
此时程家也是鸡飞狗跳。
昨晚程之元在雪地里跪了大半夜,一直到跪晕了过去,张易简道长都没露面。
风清子差人将他抬了下去,一大早就将人送回程家来。
即便程浚昏睡中都在呢喃什么“不要把我赶回去”之类的话,但无人在意他的感受。
今日送程之元回程家的是风清子的师弟风泉子。
风泉子向来眼里容不下沙子,知晓程之元做下这等事很是不耻,所以到
了程家说话也是极不客气的,一开口不仅将程之元昨夜之事道了出来??[,更说程之元这几个月功课一落千丈,心思只放在了谋财害命上,压根没放在学业上。
风泉子说话是直来直去,不仅将程之元贬的一无是处,话里话外也有影射苏家教子无方的意思。
程浚气的脑门子一抽一抽的。
他虽官职不高,但程家在眉州也是三大家之一,更为眉州首富,他走到哪里都被人尊称一声“程相公”。
如今他知晓程之元做下的那些事已是怒不可遏,连个小道士都敢冲他吹鼻子瞪眼,自是气的不行,也顾不上床板上的程之元正昏睡着,上前就狠狠踢了他几脚。
程大舅母见状,自是不让,哭着去拦。
程浚火气上来,却是连程大舅母一块打。
后来还是程老太君赶了过来,抱着程之元是又哭又闹,哭的是泣不成声:“……你若是要打,将我老婆子也一起打死算了,正好我也能早点下去陪你们老子。”
“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
一时间,程家是闹成一团。
风泉子见状,忍不住摇摇头,悄无声息退了出来。
他终于知道程之元为何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程家家风如此,又能养出什么好孩子来?
看着闹成一团的屋子,程浚正头疼了,他身边的随从就战战兢兢走了进来,低声道:“老爷,姑奶奶……姑奶奶带着好些人在大门口了!”
程浚面上怒气愈盛,没好气道:“姑奶奶?”
“我们程家可没什么姑奶奶!”
他又狠狠瞪了程之元等人一眼,这才抬脚朝外走去:“我倒是要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程氏所开的纱縠行生意极好,因她听取苏辙的意见,采取什么“预售制”,所以手中银钱宽裕了许多,又趁热打铁连开三家纱縠行。
程家纱縠行的生意自是一落千丈。
程浚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好几次派人去闹事。
程氏也不会惯着他们,每次都报官,后来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每次有人来闹事,便也寻了人前去程家的纱縠行闹事。
如今这兄妹两人的关系可谓是势同水火。
即便程浚心里早有准备,但他看到门口的阵仗还是吓了一大跳。
程家门口程氏与苏洵站在最前面,他们身后有人敲锣,有人打鼓……甚至还有人抬着门板,门板上睡着直哼哼的苏轼。
对,最后这一招是苏辙的主意。
既然要将事情闹大,那就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所以他就与平安说要他找来一副门板,更叫苏轼睡在门板上,他与史无奈将人抬着壮势。
苏轼与史无奈自是求之不得。
他们一人觉得这是在过家家,好玩的很。
一人觉得自己是旷世英雄,除恶扬善。
因苏轼这一躺,围观的人是更多了
程浚看到这一幕却是傻眼了。
方才那小道士不是说苏轼没事吗?既是没事,这闹得又是哪一出?
程浚仔细一想,就明白程氏到底是什么意思,呛声道:“苏洵,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洵虽向来脾气不错,可越是这等人,脾气一旦上来,就越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程浚,你还好意思问我?”
“这话该我们问你才是!”
“苏程两家虽关系不好,可我们家六郎也是程之元表弟,程之元怎能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下此狠手?”
“今日你们程家得给我一个交代,若不然,我们可不会走的!”
如今已至辰时,是正热闹的时候,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行人,一个个都错在程家门口看看好戏,更是指指点点起来:“啧,小娃娃小小年纪就谋财害命,以后还得了?”
“就是!就是!就这程家还自诩名门望族?就算他们程家出了十个八个进士,也比不上人家苏家与石家!”
“我看苏家那纱縠行时常有人闹事一事大概也与程家有关系,上梁不正下梁歪,程家卖的布比苏家卖的贵,还没苏家卖的好,怎么有脸去闹事的……”
众人是你一言我一语,压根不需要苏洵与程氏开口,看热闹的老百姓就帮他们把话说了。
眼瞅着围观的老百姓是越来越多,程浚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知道照这样下去,事情只会越闹越大,是咬牙切齿道:“给我把那孽畜带出来……”
很快他的随从就将程之元拖了出来。
程之元本就病着,如今烧的迷迷糊糊,双颊泛红,连路都走不稳。
他一露面,程浚就拿鞭子抽了上去,一下皆一下,抽的是“啪/啪”直响,毫不留情。
程浚的眼神落在程氏面上,更是怨毒无比,扬声道:“你们夫妻两个的意思我也算听明白了,无非想着一命偿一命,既然如此,我就如你们所愿!”
“我今日就当着你们的面,当着眉州所有老百姓的面好好教训这孽畜,你们不说停,我就活活打死他!”
程之元疼的是满地打滚,更是哑着嗓子道:“爹爹,别打了!别打了!”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再也不敢了!”
“疼,好疼啊!”
整条巷子都充斥着他的声音。
很快程大舅母与程老太君也赶了出来,眼瞅着程浚要活生生将程之元打死,自然是不让的。
婆媳两人又是劝又是拦的,可惜程浚已经气红了眼,即便有一鞭子落在了年迈的程老太君身上,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更别说程大舅母,早已不知道挨了几鞭子。
一时间,程家门口又是求饶声,又是哭声……众人见了都于心不忍。
苏辙更是皱了皱眉,只觉得程浚的心未免太狠了些。
原打算看好戏的苏轼与史无奈两人面上也露出不忍心的表情来。
于程氏,更不必说。
她也是当母亲的,觉得教孩子不是这样个教法,知道程浚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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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程老太爷在世时,年幼的程之元也曾抱着她的腿甜甜喊她“姑姑”。
程老太君见拦程浚拦不住,便将目光落在了程氏身上,下了台阶径直跪在苏洵与程氏面前,哭着道:“昭娘,我知道元哥儿是罪该万死,可你这个当姑姑的难道真要眼睁睁见他被他老子活活打死吗?”
“若是真要偿命,索性就由我这老婆子来替他偿命吧!”
“反正我也是活够了,叫我死了算了……”
说着,她就要一头撞在程家的马车上。
常嬷嬷等人见状自是去拦着。
程氏深吸一口气,这才扬声道:“停手吧!”
“昨夜六郎被害一事,从今往后,我再不计较。”
程老太君与程大舅母面上一喜,她们两人皆知程氏是个什么性子,能叫程氏松口并不是件容易事,可见今日的苦肉计是有用的。
可下一刻程氏就道:“大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
“从今以后,我与程家再无关系。”
“我从程家得来一条命,昨夜六郎差点在元哥儿手上丢了一条命,一命抵一命,我与程家两清了。”
顿了顿,她更是看向面上喜色尚未褪去的程老太君,一字一顿道:“娘,打从我小时候您就嫌弃我是个女孩,偏疼两个哥哥。”
“当初我出嫁时,更因我嫁妆丰厚一事与爹狠狠闹上一场。”
“以后啊,我就不能孝顺您了,只愿您能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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