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坯房只有微弱的光,她捋起袖子,堵住了他的前路,背后都是摇摇晃晃的架台,两边都得罪不起。
显然只有装可怜这一条路了,周内司捂着胸口,肝肠寸断的咳嗽了起来。
筠娘子一把抓住他捂胸的手臂,一手抓上他的胸膛,锦缎呲的一声裂开。
他两手搭上了轮子,伺机想逃。她的双腿用力的抵住轮轴,被他这般避讳的动作激的双眼猩红。
她逼问,“你就这般怕我?我是不够善解人意,我容不得小妾,还打过你……可你自个想想,你又对得起我么?咱们不说这些,你我时日无多,我舍不得浪费一点点光阴……你既然怕我,就让你怕个够罢!”
他的双手要挡,她一脸凶性,“我知道你力气大,有本事你打死我好了!我今个,还就要定你了。”
呲……呲……呲……
从外袍,到中衣,都给她撕了个遍。
他裸着上身呈现在她面前。
他的身上布满骇然的蛤、蟆皮一样的疱疹,自然好看不到哪儿去,他伸出手臂,挡住了害羞的脸。
筠娘子看他缩着脑袋躲闪,蔑笑,“你还知道自个丑的不能见人么?……内司不要怕,你很快就不丑了。”
一桶坯料猛的从头浇到了尾,他的耳鼻眼全部被殃及,狼狈的张口喘气,滑腻的坯料塞了满嘴,他被憋的喘不过起来。
她蹲下身,“内司,你就是我的白地蓝花。”
筠娘子双手捧着坯料,在他的身上搓揉起来,整个上身没漏掉丝毫。
坯料抹匀了,筠娘子净了手,坐在椅子上看他。
静谧中,由着坯料在他身上干燥凝固。他睁不开眼睛,胸膛嘭嘭的跳。
画坯房很阴冷,且是在风口上,他稍微一动手臂,一块坯料裂了下来,她的手很快抓着料子补了上去。
既然逃不过,就当这身体不是他的好了,他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两人的呼吸都清浅的几不可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这层坯料巴在身上干透,眼皮也抬不起来,脖子就更别想扭了。
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男人石雕。
宽肩瘦腰、长臂曲颈、肌理分明的胸膛……他们虽同床共枕,却从未真正看过他,他盘着两条残腿,坐的像个菩萨一样。
同山洞里周司辅白玉雕成的*重合起来。
筠娘子压住心头的骇意,跪坐在他的前方,“内司,我今个教你画釉下彩。”
筠娘子的手沾着黄蔑灰,“这是坯上起稿,用黄蔑灰作图,便于擦掉修改。”
她的手指点上了他的胸口,“我记得武娘当初就穿着百蝶穿花对襟半臂褙子,这里,正有一朵牡丹。”她的手一笔一划的描摹起来。
他很怕痒,胸膛就像一只蚂蚁翻来覆去的咬着,又因坯料绷的,连心跳都得悠着来。
舌头都打结了,牙也咬不了。他不怀疑自己随时会被痒到猝死。
他认了命,又觉这痒里面带着针扎的疼意。她几乎是眷念的贴过来,如兰的呵气窜入他的鼻息。
他感觉很快活。
她记的很清楚,那牡丹是半开的,旁边有五只蝴蝶,形态各异。她的手辗转到了他的小腹。
他的腹部一紧,快活的飘飘然。
武娘当初的袖子上,是缠枝连云的图样,她的手细致的在他臂上画了起来。
她以手做尺,丈量开来……臂钩二尺方。
双手六寸满,肩胛十五寸,绣带二尺长。
好在他紧闭的双眼里看不见她的满眶泪水。
他的脑门都是坯料,她的手摸上他的脸,“内司,我给你化个妆。”
她的手在他的眉峰上勾了一道……他本该眉如远山。
又沿着眉中,直下鼻梁……他的鼻子很高挺。
四指拍上左脸颊,又盖上右脸颊……他的脸很瘦。
她的手捏住他的尖下巴,拇指婆娑上他的嘴唇。
她不悲不喜的轻笑开来,“内司,给你化了一个女人妆,还算凑合,可惜你看不到,不然该得夸夸我了。”
隔着坯料的调戏,早已让他魂不附体。
她的手又开始在他胸口划起来,他好不容易憋出两声咳嗽。这一咳,坯料巴着喉结,疼的要命。
她知他不满,解释道,“我向来公事公办,可不会浑水摸鱼占你便宜,内司尽管放心。刚才起的是稿样,还得用更深的黄蔑灰在上面描一遍。这才是定稿。”
他痒的闷哼不已,她下手的更加用力,“呶,定稿自然得加把劲。”
好不容易结束了酷刑,她用单折的棉纸,剪成胸口一样的大小形状,用手将纸轻轻地按到他的胸膛上,再以手指甲轻轻的在纸背后磨擦。
她有足够的耐心给他解惑,“你们不自己动手的人,不知道做瓷的辛苦。摩了这个图样下来,还能用上好几次。”
盏子里已经备好了线条料,她把毛笔淬了进去,“我自幼没怎么读书,写的字都丑兮兮的,跟内司自然是比不得的,不过这勾线我可是很有一套呢,画坯师傅说,笔杆执稳,用中锋笔法,速度均匀适中,片刻不能停,才能勾出粗细一致、厚薄相等的分水线。就跟你们写书法的文人一样,这可受不得半点干扰。内司,这笔头淬到身上,肯定会痒痒,你可得咬紧牙关,不得让我分心丝毫,不然就是前功尽弃了!”
周内司咳了一声表示明白。
她大笔一挥,在他的胸口洋洋洒洒的落笔。
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却也能想象她的专注和美好。她是天生做瓷的人。
勾线完,便是分水,她用笔淬了一下头浓,“内司的眉毛自然要英武浓黑,得用头浓。”
“内司的高鼻薄唇,得用二浓。”
“我听秀棠说,脸是能化小的,只需腮帮用的颜色比脸颊深,便可以了。内司的腮帮就用正淡罢,脸颊用影淡。”
筠娘子扑哧的笑出声来,“我怎么忘了,男人脸宽才好看了,内司的脸原本就瘦,被我这么一化,岂不成了狐狸精了?”
筠娘子分水结束,一桶釉桨倒在了周内司的身上,把他绑在了树上,拍手轻笑,“等你风干了,再烤烤,就是白地蓝花了。”
伴着银铃声而去的,是她心口无尽的怆凉,她伸出脏污的双手,手上依稀有他的体温。
她抬头看天空,喃喃道,“周内司,你当真以为我放过秀玫,是因为你的骨肉么?这条黄泉路,我怎么可能让她插在我们的中间?我做好了所有的部署,独独漏算了一点,你不是周内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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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老爷、大夫人、二老爷、二夫人、姑夫人、二少爷、二少夫人、祁大老爷、四少爷、大四少夫人、小四少夫人,带着一干烧瓷师傅,济济一堂,筠娘子向他们展示了釉下彩,差人把上好釉的瓷器端进了馒头山。
筠娘子笑道,“这白地蓝花的烧法也很有讲究呢。光这窖炉,都跟寻常的窖炉不一样,你们都跟我进来。”
筠娘子朝宋梁打了个脸色。
一行人都聚在了火膛口。
这些人心里得意着呢,整个瓷窑的人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谅她也使不出幺蛾子!
霎时。
窑门嘭的一声合上。
火膛里的火光红了他们的脸。
火折落地。
正中隐埋的火药口。
呲……呲……嘣!
轰!
轰!
轰!
“是你们自寻死路,白地蓝花是我娘,谁都休想抢走!”
“娘!女儿不孝!女儿没能让白地蓝花传世……女儿死不瞑目!”
“啊!”
“啊!”
她整个人站在火药口,炙焰把她的心肺生生的炸开,她的躯体随之四分五裂……骨肉分离的痛苦也不过如此。
她的灵魂飞升上天,俯视着自己的最后杰作。
瓷窑里慌乱一团,馒头山轰然倒塌,里面传来死亡的声音。
她看见了谁……看见了被她绑起来已经僵硬的瓷人向瓷窑奔来!
他对天呼唤:“筠娘,你为什么不听话,我就要娶到你了……”
灵魂还会哀伤吗,她轻盈的展开翅膀,对他告别,“武娘、司辅、内司,我不能由着娘亲落在这些恶人的手中,我……我同样不能在经历这么多背叛过后,还能若无其事的做你的妻……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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