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五刻,筠娘子紧了紧怀里的枕头,发觉手感不对,睡眼惺忪的低唤:“内……司呢?”
秀棠脸色一垮,把秀娇往前一推,自个下去打热水,秀娇垂首绞手,支吾了半天。
筠娘子见势不对,睡意全无,“我明明抱着内司睡的,你们一个二个哭丧着脸作甚!难不成内司好端端的变成了枕头不成?”
秀娇委屈道,“内司大人……宁可他变成枕头才好呢!”
秀棠打水回来,拧着帕子坐到床边,一边给她擦脸一边道,“我和秀娇都在外间候着,娘子睡到小半个时辰时,大人小心的转着轮椅出来。大人穿衣、下床那得多大动静,我们还以为娘子晓得呢!对了,他还给我们做了个‘嘘’的手势呢!”
筠娘子一脸怔忪,秀娇奇道,“娘子向来睡不安稳,一丁点声音都听不得,这……”
筠娘子吃过午饭推着周内司在卵石路上散步消食,阳光暖融融的便生了困意,便把周内司抱上了床,搂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咯吱下,如同一只懒猫蜷他身旁。
连他何时走了都没知觉。
二进房里,今个好不热闹,筠娘子人还未至,便听见一片欢声笑语。
只听姑夫人笑道,“锦娘这使唤蜂蝶越发神乎其神了,连二少爷和四少爷都赞不绝口呢。”
筠娘子盘着寻常妇人的发髻,钗簪寥寥无几,因着没有戴冠垂璎珞,额头、娇耳、香颈一览无遗。绯红喜庆褙面下的百褶裙上,白色芍药随她一走一停而时开时合。
众女赶紧向筠娘子行礼,姑夫人热情的攀过来,“弟妹来的可当真不巧,锦娘才使完蜂蝶,弟妹勿怪,弟妹在歇息,我等也是顾忌弟妹新婚疲乏……”
秀棠冷哼,“姑夫人这话好生的孝顺,就不知是真孝顺还是假孝顺了!内司夫人也只是午间小憩,诸位就这么等不得么?”
筠娘子佯怒,“秀棠住口!内司与大姑姐弟情深,这使唤蜂蝶可是内司拿来哄大姑开怀的玩意呢!不过一个小杂耍,我要是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传将出去岂不是不容姑、婆的悍妇?”
姑、婆,这两个字筠娘子是刻意咬的很重。
分开是大姑、婆母之意,合起来这“姑婆”二字可就不中听了。姑夫人和离回家,以后筠娘子的儿媳这一声“姑婆”是跑不掉的了!
到底是老死在娘家的女人,如今靠弟弟,以后靠侄子!
姑夫人的手掐进掌心,她一心想赶在筠娘子来之前,让周内司好好开个眼,实没想到这关键一点,暗暗把大夫人埋怨了一通。
母亲自个不愿得罪儿媳,倒让她一个靠周内司过活的大姑来,这不是把她往风口浪尖上推么!
要不是鬼迷心窍指着周内司开枝散叶……到底是被摆了一道了!
二少夫人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离间大房的机会,含笑打圆场,“大嫂可莫埋怨大姑,说起来这也是弟妹我的错!你二弟想看使唤蜂蝶,又惦记着下午的公务,左等右等不见大嫂来,弟妹我就自作了主张!”
筠娘子抬眼一扫,袖中的手一紧,在场的莺莺燕燕里头,就周内司一个突兀的男人!
小四少夫人扭着腰肢过来,“你四弟是这样说的,大兄新婚燕尔该在家歇着,二兄跟他还得历练历练,一日懈怠不得。”
筠娘子不屑的目光收回来,慢条斯理道,“常听人道周二家三子不及周大一子,还真是传言不虚,内司轻轻松松任的职,到了二房这头,那是累死累活的要命!二弟和四弟要是觉得勉强,以后不若让内司跟皇上请个旨,让三弟也兼任得了!”
这头在打嘴仗,大夫人那头在正房里宽解太夫人。
下人过来禀报,大夫人直觉这风向不对,就怕周内司孬性一犯,有贼心没贼胆,这些女眷也压不住一品诰命的火候。
大夫人理了理发髻,平了下褙面,在梁嬷嬷的搀扶下款款过去。
大夫人一眼看到筠娘子姿态泰然的坐在主座,周内司像知错的稚童,耷拉着脑袋在其身侧。
大夫人比吞了苍蝇还恶心,姑夫人眼尖唤了声,筠娘子施施然的起身,大夫人摆手道,“行了,都是自家人,莫这般拘束,我年纪大了,就不扰你们小辈的兴致了,我就在偏处坐坐,晒晒太阳喝喝茶。”
众女心下了然,大夫人这是怕诰命夫人不让座失了面子呢。
二少夫人喜上眉梢,把程四娘往前一推,“四娘,这是周大夫人,你还不来见礼?”
众女这才注意到尾随二少夫人身后的,原来不是一个素衣婢女呢。平眉纤细,琼鼻樱口,纤弱无骨,唯唯诺诺的看不出有什么了不得的姿色。
程四娘福身颔首,喏喏道,“四娘……拜见周大夫人。”
声音就像糯米酒一样,又黏糊又醉人。对襟窄襦上细长白皙的脖颈,正是曲线清丽的鹅颈瓶的精华所在。
程四娘听到身后轮椅的转动声,身子一颤,冷不防就被刮走的模样。
程四娘整个人一副脆弱无辜的可怜样,结结巴巴道,“四娘……给夫人和姐姐们……绣了帕子。”
素白的绢上,芍药牡丹富贵花样灵动别致,难得的双面绣!
大夫人一看程四娘这副模样就不像个好生养的,心下不喜,不过,程宰相的闺女给他周家做妾,这份体面让她难以拒绝。
再说,既然要给周内司纳妾,自然得开个好头,大夫人拉过她的手,拍了拍,“瞧这手,跟没长骨头一样!我的女儿要是有这一双巧手,我还不欢喜的做梦都能笑醒!”
程四娘睫毛抖个不停,很快就挂上了一层泪水,梨花带雨的回头朝周内司看了一眼,这才拭泪道,“四娘感激夫人垂怜。”
言罢就要跪下去,筠娘子一手捏住她的小臂,抬了抬,和蔼可亲道,“四娘这身子可跪不得,万一给跪散了,周内司该如何给程宰相交代?”
程四娘嗔笑的要抽走,“内司夫人净笑话四娘。”
筠娘子沉了脸色,这数月不见,故人倒是越发功力见涨了!不客气道,“大祀惊马,周司辅挺身相救,许是周司辅的英雄救美让四娘生了心病呢,四娘病去如抽丝,周内司自然垂怜了!”
程四娘嘤嘤的哭将起来,大夫人不耐的蹙眉道,“行了,四娘就是因此毁了名声不假,也改不了冰清玉洁的品性!”
筠娘子心里都在好笑,程宰相与周内司势不两立,要不是有所图谋,会拿闺女过来做妾?
大夫人眼皮子浅就算了,她可是瞧着周内司抬眼偷看了程四娘好几回,程四娘这个万一挑一的别致姿容,周内司念想上了就不奇怪!
二少夫人爽利笑道,“说到程宰相,我便想到了禹州那个程家,那个程琦才名在外,今年大举一举拔了头筹,殿试之上,皇上以口出题,程琦不用笔答,口吐珠玑,翰林学士与其辩论,都被一一驳倒!皇上钦点状元不说,还破格让他任了参政一职!周司辅对程四娘只是挺身相救,而大嫂与程琦却是青梅竹马。大嫂口口声声说程四娘生了心病,那大嫂扪心自问呢……”
小四少夫人赶紧添油加醋,“四少爷在朝上可领略到了程参政的言辞犀利呢,四少爷自惭形秽比不得,哎,可惜大兄口不能言,要不然哪能由着程参政得瑟?”
大夫人心下琢磨开了,难不成大儿不愿碰宋筠娘是因着这一茬?
那个元帕……会不会是宋筠娘与程琦私情在先,所以就是大儿碰了、也没落红?
筠娘子一口恶气堵在了嗓子眼,哪个男人愿意戴绿帽子,周内司万一动了气非要纳妾怎么办?
二少夫人愈发得意,“程参政可不是迂腐之人,有心要三媒六聘迎娶四娘呢!……可惜同姓不婚!”
程琦有心与程宰相结好,筠娘子心下诧异,皇上不是应该利用程琦对抗程宰相么,这不是反倒让程宰相如虎添翼了么!还是说,就是皇上也做不了臣子的主,二皇子的羽翼被连番砍掉,程琦投靠大皇子一流顺理成章!朝堂上大皇子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又有第一皇商祁家的支撑,加上又是皇上爱妃之子,皇上这是给大皇子登基让步?
祁孟娘拿这话来说,也就是二房的两个瓷内司日后也是大皇子一派……周内司一死,大房就完了!
显然大夫人可没想的那么深远,筠娘子稳住心神,这才注意到周内司双眼已经看直了!
筠娘子腹中火气直冒,凉飕飕道,“我是做瓷的出身,记得祁家有款通体白釉上细描浅碧色仰莲纹的鹅颈瓶,可不就是拿四娘做模子么?”
二少夫人讶异道,“大嫂这么一说,还真是像透了!”
筠娘子眼梢一挑,周内司已经回神看她,她悠悠的吐纳道,“程四娘,可进不得我周家的门!瞧这个漂亮的鹅颈,这活色生香的天鹅肉,周内司刚好一张蛤、蟆脸,传将出去不刚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众女只见周内司乖乖的退到筠娘子身侧,大夫人被她这个狂妄之言气的快背过气去。
筠娘子冷笑,“程参政求娶不得的妙人,我周家拿来做妾,知道的人只道程四娘没有家教不知廉耻,来一趟周家就往内司的床上爬!不知道的人会说周内司癞蛤、蟆啃天鹅肉,毁人名节!我知道,程四娘没了名节,破罐子破摔,然我周家,可不扣这个屎盆子!来人,这程四娘咱们周家伺候不起,给快快撵出府去!”
程四娘病愈过后身子便亏损大半,拗不过程宰相的威压,而她曾经为之毁了名节的男人原来是这番光景!
程四娘悲从中来,哪受得住筠娘子这般恐吓,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筠娘子厉眼飞刀射向二少夫人,“只有腌脏之人才会看别人都是腌脏,二弟媳伙同这个腌脏之人,在内司面前挑拨我夫妻情分,长嫂如母,你这是大不孝!冒犯一品诰命,你这是大逆不道!要不是看你怀胎六月,我就拿出家法来!”
二房人俱是一个哆嗦。
二少夫人愤愤的甩袖下去,临走前瞅了一眼大夫人,将大夫人又惊又怒的咬牙样子尽收眼底。
二少夫人给小四少夫人打了个眼色,路她都给铺好了,就等着小四少夫人来作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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