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勒之行预计只有半周。
他们提前两日到,准备过了生日,翌日就返程回北城。
时间极短,其一是因段司宇要回去工作,其二是宇筠芸忙着远行,不想拖延计划。
两人相聚奥勒如同碰头,生日一过就散伙,各忙各事,全无传统亲属的不舍情深。
离经叛道,自由出格。
颜烟以为,段司宇是环境使然,幼时受了太多批评教导,才喜欢与旁人对着干,未曾想竟会有遗传因素。
不是遗传段玉山,而是遗传宇筠芸。
母子相处如同对杠,说不过就用歪理取胜,逻辑道理几乎不存在。
特别是翌日滑雪时。
确定颜烟没问题,宇筠芸直接上高级道,一副要与段司宇火拼的架势。
“颜烟,你先出发,我们后来追你。”出发前,宇筠芸阖眼笑着说。
追他?
颜烟不明缘由,瞄一眼段司宇。
“你先出发。”段司宇朝他点头。
颜烟戴好护目镜,缓慢出发,为安全没敢放开速度,因为这处实在陡峭,比去年那几条高级道坡度都大。
缓速过了半山腰,等坡度减缓,快到山底,颜烟才敢分神,回头看。
两道高挑人影,前后错开,竞速似的直往下冲,全无减速的意思。
颜烟快停下时,两人也一同到山底,因为速度极快,最后还从两旁超过他,滑行一段距离才停。
分明没有裁判,两人却似较上劲比赛,数次往返重复,等颜烟体力见底,才决定歇口气,半场休息。
将段司宇赶去山下村落买东西,宇筠芸脱了板,特意留下颜烟,坐着闲聊休息。
“怎么选这张照片做壁纸?”手机屏亮时,宇筠芸主动凑近看。
颜烟勾起唇,“这张很可爱。”
照片下角的日期显示,这是段司宇四岁时,背景是雪场,段司宇正戴着儿童护目镜,肩上抗板,下巴高抬,根本不看镜头。
嚣张,落在颜烟眼里,却显得可爱。
视线落在颜烟的笑意。
宇筠芸静了一瞬,低声说:“我以前总觉得,他会孤独终老一辈子,因为没人受得了他的个性。”
“还好,”颜烟下意识维护,“我从不觉得他的个性有问题。”
以前没有,现在更是。
宇筠芸眉梢一挑,“我原先以为,你们分手,是因为你受不了他的脾性。”
“不是,是我自己......”颜烟一顿,改口,“是我们没能好好沟通,解决根本的问题。”
“现在都解决了?”
“是。”
“挺好,”宇筠芸陷入回忆,失神片刻,“前年他来这里,我跟他说,我后悔那时没能执意带走他,或是让亿梦留下,而是非要为‘公平’带走其中一个,导致他俩多走不必要的弯路。”
说到这,宇筠芸侧头望向
颜烟,“但他说他不后悔。因为如果离开北城,他就没法遇见你,所以他宁愿留下。”
那时,他们已经分手两年,段司宇却依然这样说。
就算能重选一条无荆棘的路,段司宇也不会选,宁愿留下被赶出家,只因为这条路上有他。
鼻腔莫名泛酸。
颜烟吸了吸鼻子,故意拿纸擦擦鼻尖,企图用寒冷掩饰。
然而这动静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你想哭?!”宇筠芸似难以置信。
“抱歉,我......”颜烟有些尴尬,“手术之后,我就容易这样,不好意思。”
将感性的脆弱怪罪于病。
“没事没事,”宇筠芸拍拍他的肩,“这样你就想哭,等明天......”
咚——
蓦然,段司宇提着纸袋回,将东西放在桌上,打断。
宇筠芸被分了神,拉开纸袋,只看见热牛奶与面包,“我的酒呢?”
“卖光了。”段司宇答。
“放屁,你根本就没认真找。”
“找了,没找着。”
“那你刚才怎么说卖光了?”
“我没这么说。”
两人又开始对杠,不讲道理。
颜烟啃着面包静听,越是听,越忍不住想,如果那时段司宇被带走,是否就不会变成‘孤岛’,没有朋友?
做过休整,宇筠芸本还要滑夜场,但考虑到颜烟做过手术,索性提前结束,回山顶的酒店休息。
屋内温暖。
颜烟泡会儿澡温暖身体,搬了张椅子到阳台边,拉开遮帘,坐着静静看。
雪光锃亮,映雪的明灯照在玻璃上,并不刺眼,折出几道柔和的直线光纹。
片刻,房门打开。
段司宇将滑雪用的物品放回车里,去而复返,见他坐在阳台门前,透着玻璃看景,“怎么不开门看?”
“外面冷,开了热气会散。”颜烟解释。
如此,等段司宇回来,房内的温度会变低,不够暖和。
段司宇拿起防风的厚外套,裹在颜烟身上,拉链拉到顶,腰带系严实,“没事,散不了。”
说着,门被拉开,清冷的雪味伴着冷风,一同扑到鼻尖。
阳台上积着厚雪,不方便坐。
段司宇不去搬椅子,而是将颜烟抱起,两人同挤在一张椅子中,紧贴。
夜空明亮无云,星尘点亮无边空寂,视野开阔。
颜烟轻嗅雪味,“我今天听阿姨说了。”
“什么?”抱着他的手臂一滞。
“说你不后悔留在北城,因为会遇见我,”颜烟一顿,问,“去年在雪场,你是不是就想对我说这句话?”
他那时收到信号,却逃避,不敢回应。
“不知道,”段司宇语气无谓,“分手期间的事,我一概不记得。”
颜烟回头,见段司宇正勾着唇,似笑非
笑。
分明就记得。
颜烟不再看景,而是翻个身,靠在段司宇怀里,打着哈欠阖眼小憩,等零点到准时贺生。
“困了?”段司宇轻声问。
“还好。”
段司宇抬臂关上门,手搭在颜烟背后,下意识轻拍。
颜烟时睡时醒,昏沉休息良久,又在零点前一秒忽然精神,一下坐直。
嗡——
庆贺的闹钟震动提醒。
颜烟跳下椅子,从背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礼物,跟着他漂洋过海,一路躲藏。
一只定制的麦,渐变的银白色,由深到浅,如缥缈的烟。
段司宇将麦拿在手时,天幕中亦亮起绿光。
极光预报分明说,今日只有3%的可见概率,天空却在零点这一瞬,亮起了极光。
颜烟立刻推开门,趿着拖鞋走出,顾不上阳台的雪。
绿光似有生命,不断变化,如寂静有形的飓风拨乱天空,侵吞幻想的边界,倒转梦境与现实。
梦里的画面成了真,铺在眼前。
颜烟愣愣盯着极光,又回头看段司宇,不自觉感叹,“你果然,是上天的宠儿。”
只3%的几率都能成功,这光,就似专门为段司宇庆生,卡着零点之后出现。
段司宇勾起笑说:“那宠儿说,无论你现在许什么愿望,最终就能实现,你信不信?”
他信。
颜烟立即闭上眼,双手虔诚合十,涌入脑海的第一个愿望,有关于段司宇。
——希望段司宇不再是孤岛,能遇上合拍的朋友,哪怕只一个也行。
一愿许过,睁开眼,极光已然消失,稍纵即逝。
而他未来得及许第二个愿。
倒未失落,颜烟反而心绪平静,因为早已习惯他的时乖运拙。
翌日早晨,颜烟以为两人仍要滑雪,准备换个自由道继续“火拼”,然而宇筠芸直接退了房,开车驶离。
颜烟虽不认识路,但也察觉到,行驶的时长比昨日久,这说明他们并非要回住处。
车程近两小时,应是垮了省,回到他们降落的城市。
若不是机票确定在翌日,而宇筠芸车速缓慢,颜烟差点怀疑,他们今天就要登机离开。
“到底要去哪?”颜烟不禁问。
段司宇神神秘秘,“到了你就知道。”
车在老城街道中穿梭,最终停在一幢红色建筑前。
引擎熄火,颜烟便被段司宇拉下车,牵着手往里走。
进门前,颜烟仍不解,因为这处建筑的外观实在平庸。
然而门推开,数排礼堂椅入目,最中央的似是讲经台。
这里是......教堂?
心跳陡然变快,颜烟没来由腿软,停顿一下。
“不用紧张,这里不是教堂,只是个仪式堂,信不信教,都能在这里起誓。”段司宇解释。
誓。
但这解释并未让颜烟心安,反倒愈发紧张,他穿的是防风衣,根本不是西装,一点也不正式。
整个礼堂只有几个工作人员,清过场,很安静。
颜烟被拉到仪式台前,侧身站定,手指不自觉轻颤,因为事出突然,他全然不知下一步要做什么。
四目相对。
段司宇不禁低笑,为颜烟紧张瞪圆的双眼,实在可爱。
“林双,你还记不记得?”段司宇笑着问。
颜烟一愣,稍作回想,记起,这是西岛救助中心的小男孩,“怎么了?”
“他已经被领养,在你转院到北城之后。”
话音刚落,有工作人员打开投影,林双的脸出现在侧方幕布上,不是实时视频,而是提前录好的影像。
林双应在家中,正举着手机,绕屋内走一圈,最终镜头摆正,有一对年轻男女,以及一个二四岁的男孩入镜。
“烟,这就是我现在的家,还有我爸爸妈妈弟弟。”林双说完,视频戛然而止,没头没尾。
颜烟一怔,对这峰回路转感到惊异,他虽然劝林双不要放弃,但其实心内并不抱期望。
“这对夫妻本来只想领养弟弟,但后来撞见林双教那小孩说话,生了恻隐之心,所以将他一起领养。”段司宇问,“你觉得,他教的是什么?”
“你好。谢谢。对不起,我没有名字。”颜烟愣愣回答。
他们当时一起教小女孩说的话。
“你教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林双会受你影响,继续去教别人,还因此被领养?”段司宇又问。
“......没有。”
“你那时是不是觉得,你的这些行为,只有‘哑巴’受益,对林双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对话到此,颜烟终于意识到,段司宇到底想说什么。
他认为失败就等于白费努力,一切都毫无意义,所以畏首畏尾。
而段司宇全记在心里,还找到林双,以此来证明他悲观的观点是错。
颜烟动了动唇,想说话,却哑然无声,因为又有新的视频开始播放。
无数陌生面孔,有的背景仍在病房,有的则在室外,颜烟全不认识,但视频中的人,全在说自己的近况,以同一句话结尾。
——谢谢。
“你认为过去几年全是浪费,捐助是功利丑恶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段司宇指着屏幕,“但你觉得,对他们来说,你的行为有没有意义?”
这些,是他捐助过的人。
少则几千,多则几万。
他捐出这些钱时,并未想过结果,因为默认对方已病重到需上平台筹款,就算治好了,估计也活不长久。
可当不少健康的面孔摆在眼前,有的甚至精神饱满,健壮如正常人时,颜烟无法再说出“没有意义”这四个字。
颜烟愣怔着问:“你怎么拿到这些信息?”
“我和平台签了合作,我
写一首歌,无偿做宣传,在生日零点发。作为交换,他们要联系你捐助过的人,了解近况。”段司宇说。
如此大费周章。
就只为推翻他悲观的观点。
在他气馁,认为一旦失败,就无任何意义时,段司宇在偷偷为他准备这些东西。
而今天,分明是段司宇的生日,收到最多礼物的人,却是他。
颜烟缓慢收回视线,对上段司宇的眼睛时,鼻尖还未酸,眼眶却已先湿润。
顾不得旁人的视线,颜烟摸出手机,去看段司宇新发的歌。因为时差,北城时间零点发出时,他甚至还在睡觉。
《意义》
简单两个字,一看便知,还是写给他的歌。
颜烟红着眼,抖着手想去点播放,段司宇却先收了手机,将他抱到怀里,用肩膀挡住他的眼睛,在外维护他的体面。
礼堂中壁挂的音响开始播放,是首抒情摇滚,他最常听的风格。
就当作一场修行
就算前方嶙峋,怪物轰鸣
不过是血条清零,重来而已
就当作一部电影
就算当下失利,痛苦无尽
不过是镜头关闭,换台而已
人生是一场游戏
每个方向都通往广阔无垠
只要你勇敢往前行
不畏惧
意义会在未来主动找到你
我并非遥远的星
更不是星光触不可及
我与你无异
只是这场游戏的NPC
我将永远爱你
直到生命终停
我们都被清空记忆
如果还有下一世降临
我会选择再遇见你
人生无需找意义
人生只是场游戏
存在降生于世,你我相拥并行
就是最深刻的意义
一字一句,唱词清楚。
一首就算这不是段司宇所唱,他都会放入歌单的歌。
这不止是写给他的歌。
这是首段司宇专门为他做,全然符合他喜好,为了鼓励他,让他能经常听的歌。
一首结束,礼堂恢复安静,只余下不可控的呜咽声。
颜烟知道,他又在当众丢脸,现在一定涕泗横流,丑得不像样。
但他没再往段司宇怀里躲,而是抬起头,自己抹掉泪,想开口说话,至少让段司宇知道,他今后不会再悲观。
不知何时,宇筠芸已站到仪式台后,如同证婚的见证人,问的却不是婚礼誓词。
“颜烟先生,从今时直到永远,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失败或成功,你都愿意将人生当作一场游戏,不去找意义,不畏惧,一直往前走吗?”
全然无关于爱情的起誓,只关于他的人生,一点也不严肃,却让颜烟眼泪往下流,止不住呜咽。
“我愿意!”颜烟数次哽咽,却坚持说完,发自内心起誓。
他曾悲观认为的无用功,都将是未来的意义,他不用刻意去找,也不必去找。
因为降生于世,存在本身,就已是最深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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