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子的范围不小,南槐镇大半的人都因还魂树被困在其中,眼下危机解除,遍地都是伤员。伤势轻些尚能自救,伤势重的就只能原地等待救援。
至于那些已经没了气息的尸体,人手短缺根本来不及收殓,倒是方便了沈弃行事。
沈弃身形凌空,信步穿梭在林中,寻找合适的人选。
玄陵弟子自是最好,只是寻了半晌也没见着一个。沈弃只能退而求此次,先寻个普通人的身份将就用用。
幼童不行,太老太丑也不行,女人更不行。
一番挑挑拣拣,他勉强寻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死的时间还不长,三魂七魄尚未完全散去。沈弃打量他的相貌,虽然面黄肌瘦了些,但也称得上清秀。
可以勉强一用。
沈弃五指张开隔空一抓,便将还未散去的魂魄抓了过来。
那少年的魂魄已十分虚弱,他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其生平尽数看完,随后松手任凭魂魄消散。
走到那少年的尸体之前,沈弃仔仔细细将之打量了一番。之后他身周气息微荡,修长的身形随之起了变化,体型逐渐变矮变瘦,最后已与少年一般无二。待他将黄金面具也摘下时,露出来的脸已是少年的清秀面孔。
接下来便只差最后一步。
沈弃十分嫌恶地看着尸体身上的衣服,迟迟没有动手。直到想起后头的计划,才强迫自己压下恶心,换上了那身脏兮兮的破旧布衣。
施术将少年的尸体焚毁后,沈弃召出水镜,瞧着镜面映照出来的陌生面孔,扯出个恶劣的笑容。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充满期待地去做某件事了。
“那只呆兔子看起来身份不低,等本座玩开心了,再杀他不迟。到时候叫他变作兔子给你们作伴如何?”
沈弃抬指拨了拨垂至肩头的流苏,黄金笼耳坠尚未摘去,华丽的饰品与这张清秀纯良的脸并不相衬,但大约是他的气势太过张狂,竟也并没有什么违和。
隔三差五就要看他发一回疯,赤隼兄弟俩已经见怪不怪,只隔空交换了眼神,并稍微同情了一下下一个倒霉蛋。
这疯子虽然在问他们,但根本不需要别人回答。
沈弃果然也没有听他们回答的意思,他对着水镜调整表情,露出或惊恐或怯懦的神情。这张脸青涩无害,做这样的示弱表情倒是十分合适。
越是具有欺骗性的事物,等真相揭开时才越是让人震撼。
周身的血液都因此而沸腾起来,沈弃愉悦地眯起眼,摘下耳坠粗暴地晃了晃:“该把你们放在哪儿呢?”
“……”火猝不及防烧到了自己身上,赤隼兄弟在心里直骂娘,担心他又出幺蛾子折腾自己。
好在沈弃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对折腾他们暂时没了兴趣。他将耳饰流苏往手腕上一绕,华丽的黄金耳饰便成了一根普普通通的木镯,木镯之上只雕有两只看不出品种的鸟雀。
万事俱备,沈弃侧耳确认了慕从云的方位之后,便去兴致勃勃地去守株待兔了。
到了下午,老林子里的伤者都差不多送回了镇上。
附近的宗门和官府得知消息后派出的人手也都陆续抵达,慕从云让金猊负责同这些人接洽,自己则与一队人继续留在老林子里。一边收殓尸体,一边再三确认是否还有遗漏的幸存者。
为防有遗漏,慕从云御剑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搜寻老林子。
就在他第三次搜寻时,忽听下方传来悉索的动静。他没有放过一丝可能,当即收剑下去查看。
他刚踩到地面,就与从厚厚的枯枝败叶里钻出来的少年撞上。
两人都是一僵。
慕从云是身体本能反应,那少年却是出于畏惧,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瞪得很大,里面有明显的恐惧,连钻出一半的身体都往回缩了缩。慕从云打量着他,少年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瘦骨伶仃,陈旧发白的灰蓝色布衣套在身上,空荡荡地晃。
两人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还是反应过来的慕从云先开了口:“你是南槐镇上的人?”
“……”少年大睁着眼警惕看着他,并不答话。
慕从云一时被难住,和他大眼对小眼,气氛逐渐尴尬。
“……”
沉默数息,慕从云压下了沸腾的尴尬感,斟酌着言辞解释道:“南槐镇的危险已经解除,你可以回家了。”
那少年却仍然只是瞪着漆黑的眼睛看他,不说话也不动作。
慕从云开始感到淡淡的窒息。
他深吸一口气,克服退缩的本能朝对方伸出手:“你若是害怕,我可以送你回去。”
少年眨了下眼,目光落在他手上,似在犹豫。
许久,才伸手握住。
掌心交握,体温彼此交融传递的感觉叫两人同时皱起了眉。
慕从云是因为不习惯,沈弃则是因为陌生。
他从未与人如此亲密地接触过。看着两人握在一处的手,他目光变得有些怪异。
原来被人牵着手,是这种感觉。
他以为握住对方手那一刻,他就会忍不住直接暴露身份杀了对方。但真正握上去时,却也没有那种特别排斥恶心难以忍耐的感觉。
慕从云没有察觉他目光中隐含的意味,握住他的手顺势拉了他一把。
枯枝败叶纷扬落下,少年从枯叶堆里钻出来,身量与慕从云相差无几,只是整个人都呈现一种营养不.良的瘦,露出来的骨头嶙峋。
慕从云看见他,便想起刚穿到这个世界的自己。
他这具身体的原身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儿,因为讨不到食物而活活饿死在破庙里。慕从云刚穿过来时,一时接受不了悲惨的命运,又无法克服恐惧去外面讨要食物,自暴自弃想着让他出去乞讨还不如死了,干脆就在破庙里等死。
那个时候他的模样恐怕比面前的少年还要更加狼狈些。
要不是后来师尊途径破庙将他捡了回去,他恐怕已经投胎去了。
看着与自己当年同样境遇的少年,他感同身受地生出几分心软,说了一句“我送你回镇上”,便御剑带他离开。
沈弃被他牵着手,站在他背后。
目光肆无忌惮在他背后空门逡巡,嘲讽扯了下嘴角。
这蠢兔子竟然不是装出来的。
心软,还好骗。
这样的人,若是在外面,早已经死了百八十回了。
如今撞到他手里,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慕从云将人送回了南槐镇。
若是一般人,道过谢后便该去寻自己家人了。但这少年却只是沉默站在慕从云身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里面除了残留的警惕,便不见其他情绪。
看起来比他还不爱说话。
慕从云叹了一口气,只能带他去寻镇长。
镇长也受了伤,不过伤势不重,正和人一起挨家挨户地登记清点人数。远远瞧见慕从云过来,连忙迎上前连连作揖口称“仙师”。
他的热情叫慕从云有些无所适从,但想起正事,还是指了指边上的少年:“我在老林子里找到的,但不知他家在何处,问他也不肯说,便将人交给镇长安置。”
镇长看了眼人,诧异道:“这小傻子倒是命大。”接着又摇头叹息道:“仙师有所不知,他本就是镇上吃百家饭长大的小花子,平常就住在镇子东边的桥洞底下。”
他指了指脑袋:“他脑袋不太灵光,大家伙平日都叫他小傻子,谁家有吃剩的饭菜,就给他一口。”
听到镇长喊少年“小傻子”时,慕从云就下意识皱起了眉。
少年虽然沉默了些,但他能听懂他的话,也能沟通,显然并不是真傻。
他看了一眼少年,对方只是垂着眼睛,依然没有开口。
“可有地方安置他?”慕从云问。
镇长露出几分迟疑:“现在镇子上家家户户都遭了殃,怕是……”
怕是没人愿意收留一个傻子。
慕从云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思索片刻道:“那便由我安置吧。”
他又牵着少年走了。
慕从云将少年带去了赵大爷家。
赵大爷和树灵一起留在了老林子里,他的宅子就空了下来。金猊干脆将之征用,给负伤的弟子休息疗伤。
宅子不大,轻伤的弟子将房间让给伤势更重的师兄弟,自己则在院子里的空地甚至树上找了个地方打坐疗伤。
慕从云进来之前,弟子们还在三三两两地说话聊天,气氛十分热烈。但他刚迈过门槛,便如同按下了静音键一样,所有人瞬间收了声。打坐的挺直了腰背口中默念心法口诀;扯开衣襟上药的急急忙忙整理仪容正襟危坐;还有那吊儿郎当坐在树杈上晃腿的,掩耳盗铃藏在枝叶后,只恨不得再次钻回树里去……
感受到明显气氛变化的慕从云无声叹了口气。
他领着少年走到许曜面前,交代道:“给他寻个地方住,他暂时和我们一起,等离开时再给他寻个地方安置。”
许曜站的笔直,小鸡啄米点头。
慕从云见所有人都如临大敌,略微颔首后便御剑离开——他先前住的房间也让了出来,左右他修为高,以打坐代替睡眠也可以。
沈弃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下。
这个新身份虽然上不得台面,但竟然出乎意料地好用。
有趣。
大师兄走了,许曜才放松下来,招呼沈弃道:“实在没有空屋子让你挤了,这几日.你就和我在廊下挤一挤吧。”
边说他便来搭沈弃的肩,但手伸出去却落了空。
他诧异看去,就见沈弃拧着眉看他,眼里似有嫌弃。
许曜:???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再要细看时,却见对方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外走。
“诶,你要去哪儿?”大师兄的交托他不敢轻忽,连忙追上去要抓沈弃的胳膊。
但伸出去的手再次落了空。
他莫名看了看屡屡抓空的手,只能追在沈弃身后喋喋不休:“休息的地方在那边,虽然差了点,但至少也是个落脚的地方。你要是嫌弃简陋,等我们走之前再给你安排个好些的……”
真聒噪。
沈弃攥起手指,眼中划过杀意。
不过在看到前方屋顶上的白色身影时,他又很好地收敛了。
只这一会儿他已大致摸清了对方的性情,一言不发地走到屋顶下坐好。
许曜看看屋顶上打坐的大师兄,再看看屋檐下的沈弃,在心里大逆不道地想,两个锯嘴葫芦凑在一块,真叫人头大。
被惊动的慕从云看见坐在屋檐下倔强的身影,竟很轻易地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他想在那就在那吧,不必管他。”
许曜应了声,没有再和他拉扯,转身回去了。
慕从云闭上眼继续打坐。
但不过片刻,又忍不住睁开眼来打量下方的少年。少年安静坐在那儿,眼睛盯着地面,似乎在思索什么。
但依慕从云的经验看,他应该在发呆。
这个少年让他生出些找到同类的亲切感。
但也仅止于此了。他并不是会主动靠近人的性格,出神地看了一会儿,便又去打坐了。
垂着头的沈弃表情有些狰狞。
他向来是个讲究的人,席地而坐已经超出了他承受范围。但先前都已经忍了,为了这些许小事发作,实在会损失不少乐趣。
他背对慕从云而坐,怏怏耸拉着眼皮,手指拨弄着手腕上的木镯,看着木镯表面的两只鸟雀不断扑腾翅膀,这才舒服一些。
南槐镇的后续事宜逐步转交给了当地的官府和宗门,镇上百姓的灾后安置已走上正轨,玄陵众人在镇上又滞留了五日后,便准备返程回宗门。
临走之前,慕从云琢磨怎么安排身后的小尾巴。
这五日里,少年一直像小尾巴一样跟着他。少年始终没有开口说话,也不会主动靠近他,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慕从云在屋顶上打坐,他就在屋檐下坐着;慕从云外出办事,他就缀在后面。
他的戒备心很强,除了慕从云给他的食物,玄陵其他人给的东西他都不会接。
执拗的叫慕从云感到头疼。
思索了许久,慕从云去了一趟老林子寻赵大爷。
少年没有家人,镇上其他百姓显然也不愿意收留他,他思来想去,能做的最好安排就是给他找一个安稳的落脚处,再留一笔维持生活的银两。
赵大爷已决定留在老林子里生活。
树桩附近被慕从云设下了阵法,普通人轻易不会再误入其中。赵大爷择了个平整的地方,捡了枯枝搭了个简易的草棚,除了外出寻食物,其余时间他都一心一意守着树灵。
听说慕从云想让少年在宅子里借住,他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我记得他,桥洞底下那个小傻子,怪可怜的。那宅子我不会回去了,他想住便叫他住吧,地契就藏在床头第六块青砖底下。”
得了赵大爷的允准,慕从云又去寻镇长。
他将十两银子交给镇长,叫他替少年收着。若日后少年再度落难,也能让他不至于再去乞讨。
还有十两他则亲自找到少年,交给了对方。
“这些银两你收着,虽然不多,但短时间也够你维生了。赵大爷的宅子你可以安心住着,等镇上恢复太平了,你也可以去镇上寻些零散活计做,总不至于饿肚子。”
他搜肠刮肚将自己贫瘠的生存技巧传给对方,看着沉默少年,难得生出些许忧心来:“我明日一早便会离开,你……”他顿了下,郑重道:“你好好活下去,总会好起来的。”
这是他过去未曾对自己说出的话,如今却对一个与他相似的少年说了出来。
他觉得心中似有什么桎梏打破,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沈弃看着手里的碎银,又去盯慕从云。
那张清清冷冷的面孔没什么表情,似笼着一层云雾的雪山,还没靠近就叫人感到寒意,让人望而却步。
但就这么一个冷冷清清的人,却为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少年精打细算安排好了往后的生活。
修真界的伪君子们竟也有如此心善的时候?
那为何却独独对他如此残忍?
他千辛万苦寻到的护心麟被生生剜去修补十方大阵时,这些善人在哪里?
他修为尽失被阴骄欺辱,被剥鳞断角、抽筋剔髓打下无回崖苦苦挣扎时,这些善人又在哪里?
是他不配么?
沈弃心中腾地烧起一把怒火,连带着迁怒了面前的人。黑漆漆的眼睛里有浓郁的暗色流淌,垂在身侧的五指成爪,只恨不得下一刻就扑上去将人撕碎。
但还不行,这样太便宜他们了。
破坏的欲.望翻滚叫嚣着,沈弃的指尖克制忍耐到微微痉挛。
他嘲讽地看一眼掌心的碎银,转过身大步离开。
若是再不离开,他怕他会控制不住大开杀戒。
见少年收下银子转身离开,慕从云微微松了一口气。终于解决了最为头疼的事情,他满身轻松地跃上屋顶,沐浴着月光打坐调息。
到了无人处,沈弃便不再顾忌,他长久看着掌心的碎银,而后缓缓收拢手指,将几锭碎银捏成了粉末。
银白的粉末缓缓从指缝漏出,将深色土地覆上斑驳雪色。
沈弃眼也不眨地看着,心中想着的却是待他潜入玄陵达成目的之后,第一个便要拿今日这位大善人祭刀。
这世道污浊的叫人恶心,所谓的善良,也不过是看对着谁罢了。
嘲讽无比地嗤了一声,沈弃踩过地面斑驳的银白.粉末,远去的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
次日请早,慕容云一行启程回玄陵。
为了不让镇上的百姓送行,他们趁着天还没亮悄悄离开。队伍之中尚有伤员,无法长久御剑赶路,幸好慕从云下山前以防万一收了两辆傀儡马车在储物袋里,傀儡马车只需要驾车人输入灵力便可以一直赶路,速度比起普通马车要快上数倍。
慕从云不愿意和人挤在车厢里,便主动提出驾车。
其他弟子哪敢叫大师兄当车夫,但对上他冷冷看来的目光,又缩了缩脖子,最后谁也没敢反对。
慕从云抱剑坐在车辕上,看着蜿蜒往前的道路,久违有了些期待。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自己的安全港。
车路骨碌碌压过地面,缓缓出了南槐镇,往东州城方向驶去。
出了南槐镇就上了官道,路就平坦起来。慕从云正要加速前行,却见前方的岔路口站着一个人。
那身影瘦而高,衣服被风吹得晃动,像一株芦苇随风摇摆。
慕从云急急停下马车,看着路中间的少年,语气止不住的诧异:“你怎么在这里?”
他当然要在这里。
辛辛苦苦演了这么大一场戏,他怎么可能中途退场?
他可是连时间和必经之路都算好了。
沈弃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抬起脸来时,神色却是惶然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慕从云,嘴唇无声张合几次,才有些生疏地发出声音来:“你去哪,我也去。”
少年久不说话,嗓音带着微微的沙哑。他没有苦喊哀求,但那低低的语调,却像被抛弃的小动物般。
沈弃惯会揣摩人心,对于慕从云这样心思简单直白的人,更是轻易拿捏。
他赌对方拒绝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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