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守署,后院佛堂阁楼。
杨总兵和吕大人端坐于二楼陈副总兵的‘卧室’内。
对于陈志建如此简陋的居室,无论他是惺惺作态还是当真艰苦朴素,老于世故的杨总兵和吕大人自然不会当面置喙。
至于说这午饭全是素食,两位无肉不欢的大人皆是以玩笑的口吻埋怨了几句。
当然,这里是佛堂二楼,又是陈志建的居室,二人只能是客随主便了。
唐世勋作为一个小小的百总兼挂职参赞,自然是陪坐下首。
他脸上始终挂着淡笑,眼见杨总兵的食量颇大,旁边又没个侍从,他便主动为杨总兵添饭。
而且他发现了一个细节,上回他来单独拜见陈副总兵时,他绘制的那幅精细的东安县城防图挂在墙壁上。
但此时那幅地图却不见了,想来已是被陈副总兵给藏了起来。
由于四人坐得颇近,唐世勋仔细地打量了杨总兵和吕大人一番。
这杨总兵年近五旬,留着长须,方面大耳,嘴巴宽阔,鼻头厚实。
兴许是广西没甚大的战事,杨总兵该是心宽体胖,已是吃出了个大肚腩,看上去颇有福相。
吕大人则年过六旬,生得瘦削枯瘦,薄唇长须睡凤眼。
他那大半个瞳孔时常被眼帘遮盖,眼神浑浊,脸上散发着和气。
但唐世勋很清楚,这吕大人是坐上一省都指挥同知位子的从二品大员,要资历有资历,要背景有背景,还不乏地方军头的支持。
且吕大人跟杨总兵私下里龌龊不断,两人乃是十足的死对头,他又怎可能是个和气生财的老好人?
当然,反观杨总兵亦是如此,只见他和吕大人可不像陈副总兵那样食不言,而是不时以风趣的口吻埋汰对方两句,那话里话外全是机锋。
唐世勋在旁听得暗自好笑,但他可不会去插嘴,只是极为守礼地吃着饭。
杨总兵和吕大人虽是互相打着机锋,实则在不着痕迹地关注唐世勋的一举一动。
其实真正要唐世勋来此的,并非陈副总兵,而是杨总兵和吕大人。
他俩皆身居高位,经验何其丰富?适才在参赞部时,唐世勋居然一句话都不反驳贾煜和戴明智,这明显就是还有未尽之言,且还不宜当众言明。
四人都知时间有限,这午饭时间只有一个时辰,因此只花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已草草吃罢。
唐世勋很是懂事地将桌上碗筷放在托盘中,并端到一旁放置。
随后他恭敬地将为三位大人奉上香茗,方才正襟而坐。
三位大人对唐世勋这番懂规矩的举动皆暗自点头。
此子没有那文士们骨子里散发的傲气,也没有刻意地阿谀奉承,一切都做的既自然又不卑不亢,这无疑让杨总兵和吕大人暗生好感。
杨总兵端着盖碗轻啜了一口,笑问:“唐参赞,你跟陡军的关系颇为不错?”
吕大人闻言眉头微皱,这姓杨的怎以此事来做开场白?
陈副总兵的独眼一直盯着桌面,面上毫无表情,也不知他心中在想着何事。
“回禀杨将军。”
唐世勋恭敬地对杨总兵拱手施礼。
他知道大家都没多少时间,这只是杨总兵的开场白而已,或许是源于之前在参赞部时,颜俊臣将他给推出来的缘故。
于是他言简意赅地答道:“在下与陡军颜副指挥使的千金梓玉,情投意合。”
“哦?兆丁的闺女?”
吕大人不禁诧异地看着这后生小子,他正在捋着长须,听到此话险些没捋掉自己的胡须,他不禁打趣道:“那丫头的性子野得很,鬼点子也颇多,她竟和你情投意合?”
紧接着,吕大人故作恍然状地哂笑道:“是了,老夫听说八年前,黄千户的长子似乎就是要迎娶这丫头吧?说来也是可惜,他那儿子居然在迎亲途中死了,哎!这就是命呐!”
杨总兵闻言不禁一声冷哼,心中暗骂,这老不死的损货!
他得知唐世勋跟陡军的颜家有这等关系,心里边顿时就有了些疙瘩,于是他脸色阴沉地转入正题道:“唐参赞,将你的未尽之言都说出来吧!”
吕大人则一脸和善地笑道:“呵呵!若一啊!那戴参赞和贾参赞的疑惑,亦是吾等之惑,还需你来解答才是。”
陈副总兵端着茶水默默啜饮着,依旧不发一言。
唐世勋自是察觉到,因他道出了与阿梓的关系,杨总兵和吕大人对他的态度和语气顿时截然不同。
正所谓亲疏有别,吕大人与陡军指挥使季大人乃是亲家,这关系军中谁人不知?
何况陡军扼守灵渠近二百余载,这七十里渠道又沟通着湖广与两广之水运,那是实打实的地头蛇。
就如此时由广西各府州运往全州和东安县的物资,哪样不要经过那七十里灵渠?
而陡军又对杨总兵阳奉阴违,杨总兵心里岂能痛快?
唐世勋这段时日与阿梓常有交流,自然清楚这背后的弯弯绕绕。
这亦是他的无奈,哪怕他人微言轻,但进入这个体系当中,总要面对站队的抉择。
他撇开心中思绪,起身走到墙壁边的地图前,将之前在参赞部的未尽之言和盘托出。
未时过半。
一个亲兵在楼下请示,时辰已到,可是要去参赞部?
陈副总兵与杨总兵、吕大人低声商议了几句。
对于唐世勋的整体方略,三位大人已是听得极为明白,他们都来不及惊叹,而是对此方略的可行性有了极大的信心和各种想法。
原来这小子所谓的四路奇兵为‘精锐’,与他们所理解的精锐完全是两回事。
唐世勋的战略核心,根本不是围绕杨总兵和陈副总兵的嫡系精锐来展开,而是吕大人从广西中部就近调来的四千余土司狼兵!
让桀骜不驯的狼兵发动四路奇袭,这可是把双刃剑啊!吕大人的老脸已是皱成了一团。
杨总兵和陈副总兵同样极为发愁。
虽说这狼兵打仗凶狠,且他们的军功只是些赏银而已,比官兵的赏赐低了许多,当真是划算至极。
但狼兵们的军纪则极其让人诟病,这放出去了谁能管得住?
杨总兵之所以带狼兵出来,但总是放在身边,就是既想让这些蛮子出力,又得管束他们,免得出去惹是生非。
这可是大明近三百年来逐渐形成的常例。
当然,唐世勋对此表示很不理解,如今的永州府除了东安县,可还有其他地盘属于大明?
正所谓破而后立,献贼的老贼凶悍,狼兵就不凶悍了?何况这等丘陵山地战,本就是狼兵的强项。
把狼兵散出去撒欢,献贼岂非比官兵更难受?
唐世勋甚至语气略有埋怨地对吕大人说,您老也真是够小气的,广西那么多土司老爷,你怎的才调这么点儿狼兵过来?
吕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道,老夫怎知要让狼兵去打奇袭战?
随即吕大人又埋怨杨总兵,这不都怪你?若是把广西的庆远府和思恩府,甚至更西部的泗城州、田州、镇安府和安隆司那边的狼兵调个一两万人过来,这仗不就好打了?
杨总兵顿时气笑了,若你当真调那么多狼兵来,银子还是次要,但粮草呢?
再有,这帮狼兵打完仗以后哪次会乖乖地回去?沿途的广西百姓和各地父母官的唾沫星子,恐怕都能把他和吕大人给淹死去。
眼见两位大人又拍着桌子杠上了,陈副总兵只得开口做起了和事佬。
狼兵只有四千就四千嘛!陈副总兵大手一挥,四路狼兵发动奇袭的开拔银子他来出!不过具体该如何管束狼兵,还需杨总兵和吕大人仔细商议。
毕竟是广西兵,陈副总兵自然不便插手。
随后他吩咐坐在一旁满脸郁闷之色的唐世勋,去,告诉参赞部的众将,再等一个时辰。
唐世勋如蒙大赦。
他实在是受够了这两位大人的拌嘴了,连忙起身告辞。
至于三位大人究竟会如何完善他的方略?唐世勋洒脱地耸了耸肩,由他们去吧,他只是个小小的挂职参赞而已。
待到唐世勋离去后,二楼顿时变得异常安静。
杨总兵和吕大人哪还有适才那争吵得面红耳赤的模样?
两人起身与陈副总兵站在地图前,三人皆是神色凝重地低声商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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