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结果自然是双方不欢而散。
被用来做争论的那篇稿子虽然没有取用,可编辑部内的人心显然已经散了。如果之前大家还只是貌合神离,那么这一次才是真的撕破了脸皮。
夹在中间的穆同学大概是众人中最难做的人。
不过在他私下去找温见宁谈话时,并没有怪她那日的反击。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当时显然是三青团的人有意发难。只是他有些担忧,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卸任了,这个烂摊子只能交给下一届的负责人收拾,也不知道等他们都离开后,《岁寒》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学生编辑部的风波很快传了出去,没过多久,一些针对温见宁的流言再起。
这已不是第一回了,之前由于去年五月的联合公演事件,她曾被一群人蔑称为告密者,后来还陆陆续续发生了一些令人不快的小冲突。不过当时她不愿为这点小事争执,时日一长,对方就没了兴趣,那些背地里的小动作渐渐停止。
然而和上一次相比,这一次的流言来得更为凶猛。好在年级里有许多人与温见宁交好,并不相信那些谣言,私底下还纷纷跑来告诉温见宁那些人背地里传了什么话。
温见宁对这些针对她本人的谣言并不放在心上,可很快让她笑不出来的是,这股趋势居然渐渐蔓延到和她走得最近的阮问筠、冯莘两人身上。
阮问筠虽然看起来清秀文弱,可并非吃了闷亏憋在心里不说的绵软性子,说起刻薄话来却针针见血,就连中文系里还没几个人能辩倒她。听说流言后,她亲自找上门去,把说闲话的女生挤兑得当众大哭,这才渐渐没人敢招惹她。
至于冯莘,她向来聪慧,又极有手腕,更是对这些流言蜚语一笑了之。
饶是这些事没有给她们造成太大影响,温见宁对她们仍然十分愧疚,毕竟阮问筠很少参与是非,冯莘又素来与人为善,二人这次全是由于被她连累才有此祸。
她们私底下纷纷劝她:“见宁,你不要多想,这不是你的错。那些人现在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好多同学都看不惯他们。就算不因为你,我们也会跟那些人对着干。”
温见宁听后只能勉强笑笑,可心里究竟什么滋味,也只有她一人清楚。
然而令她没有料到的是,事态很快就加剧到了让她再也无法泰然处之的地步。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突然有同学跑来告知温见宁,说是她们宿舍的张同慧跟别人起了争执。可等她匆匆赶到相应地点时,却发现人已经散了。好在有人告诉她,冯莘、阮问筠她们已跟张同慧一起离开了,她这才转头回了南院女生宿舍。
还没推开宿舍的门,温见宁就听到屋里传来哭泣声。
开门一看,是张同慧正坐在床边抽泣,冯莘她们正在旁边轻声安慰着什么。
见她进来,冯莘才拉她坐下,告诉她有人在背后说张同慧的坏话,不料张同慧恰好路过,当即要跟对方争辩个明白。可惜她性格淳厚,比不上对方牙尖嘴利,被当场气哭了,要不是她们及时赶过去解围,最后只怕非但没能驳倒对方,反而要被倒泼一身脏水。
温见宁听到一半时,张同慧还在哽咽:“我没有挪用大家的钱……我做生意的钱都是辛辛苦苦自己攒下来的,就是借钱,我也是借你们的……我没有偷钱……”
原先她还是个普通的穷学生时,没少四处跑去找兼差、打零工,但凡能干的活,她都做过,许多人都知道她的情况。这次重返学校后,张同慧的一举一动格外引人注目。她休学不过短短一年,再回学校时俨然已成了有钱人,难免引得一些人背地里说起了酸话。
若只停留在说酸话的程度,张同慧或许还能忍气吞声下去。
可不曾想背后的议论却愈演愈烈,到最后也不知从哪传出来的说法,有人怀疑她当初在女生膳团帮忙采购食材时,偷偷吞没了一笔钱款,随后用这笔钱当本金发了家。
其实听到这里,温见宁已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伸手抱住张同慧,有些难过道:“对不起,同慧,是我连累了你。”
温见宁以为只要自己持身正,就不怕别人说她们影子斜,可却没想到会牵连到她身边的人,那些人甚至连只是和她一个宿舍的张同慧都没有被放过。
张同慧渐渐止住了泪,反过来安慰她:“见宁,这不关你的事。”
温见宁拉起她的手,要往门外走:“好了,咱们这就去找那些人把话当面说清楚,总不能让你一直背负着这种名声。”
可张同慧却轻轻挣脱了她的手,低头道:“见宁,没这个必要了。我、我打算退学了……”
看到几个人脸上震惊又慌乱失措的神情,她心里酸楚的同时,又有几份释然。
其实这话她很早就想对朋友们说了,可直至今日,才终于有机会说出口。
当初离开昆明前,张同慧曾天真地想着,只要赚够了钱,她就回来好好读书,把荒废的时日都补回来。可人在外面飘荡了一年,见识长了,心也定不下来了,这次回来再看那些厚厚的书本,她渐有力不从心之感。她本不如见宁她们天资颖悟,如今又落下整整一年的进度,每次在她们谈话时总有种插不进去的茫然感。
最让她惶恐的是,她所学的这些散文诗歌,让她突然看不到未来的出路。
张同慧家境贫寒,对物质生活本没有太高的期待,入学之初只想好好念书,毕业后能找份小学教员之类的工作,能养家糊口、填饱肚子即可。
可昆明的物价仍在一日日地涨,她现在手里的那些钱说不定有朝一日会变成一沓废纸,到那时她又要重新过回手头拮据、四处打零工的日子,一想到每天清晨睁开眼就为钱发愁的那些日子,她只觉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这些流言蜚语,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让她终于有了借口逃避这些沉重的负担。
张同慧呜咽道:“……见宁,我真后悔当初没能听你们的劝,愣是为了这一点点钱,就把学业给耽搁了……或许我一直穷下去,或许也不会那么怕了……”
温见宁既是心疼,又恨她不争气,一边说一边流泪:“既然后悔,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功课赶不上我们可以拉你一起补,那些人再敢说闲话,我们一起找上门去。你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再有一年半载的功夫就可以拿到文凭了,你不能退学……钱的事我们还可以再想办法,可你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可无论她说什么,张同慧仍只是掩面流泪:“……可是我坚持不下去了,再白白浪费时日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想想,我可能是没那个命吧。”
旁边的两人也坐不住了,也纷纷过来劝说张同慧改变主意。
无论众人好说歹说,最终张同慧毅然决然地决定了要退学,并很快办理了手续。
三月里的一天,张同慧离开了学校。
她离开的那日,宿舍仅存的三人去城外为她送行。
温见宁和阮问筠她们事先已说好,在张同慧面前不要悲悲戚戚的,可真到了分手的时刻,三人都说不出什么勉励的话,只觉得鼻子微酸,喉咙里堵得慌。
反而是张同慧笑容灿烂道:“好了,我都要走了,你们就不要哭丧着脸。咱们宿舍六人,如今已去了一半,你们几个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可一定要安安稳稳地毕业。我只能祝你们前程似锦,日后再相见时,可不要忘了我。”
三人连忙只说不会,目送张同慧坐上了晃悠悠的骡车,笑盈盈挥手与她们道别。
初春的天气微风暄暖,草木摇绿,青山巍峨,白云悠悠,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光。可回去的路上,她们却无心欣赏大好春色,只觉怅然若失。
陈菡香离开时,她们尚且还没觉出什么,只是有些淡淡的伤感;到了钟荟被退学时,大家虽然深感痛心,却也深知这只是强权逼迫下的无奈之举;可到了张同慧也要放弃学业时,众人这才生出一种深深的茫然无力感。尽管事实上,跑滇缅路后由于各种原因而退学的同学不止张同慧一个,可越是发生在身边的事,才越让人痛心。
或许是看出她近来的状态太差,数日后的一天傍晚,冯翊带她一起去圆通寺拜佛。
他们去时,宝殿内清寂无人,便在知客僧的帮助下上了香。
由于近年战乱,到处物资匮乏,即便是这等大寺也没有上等的香烛,所用的劣质线香味道有些呛人,点燃后袅袅升起的烟雾还未升至佛前,就渐渐消散。
两人并肩而立,静静地看着殿内千姿百态的佛像,有的面带悲悯,有的怒目圆睁,有的拈花微笑,全都高高在上地演绎着神佛们的喜怒哀乐,与世人的苦痛相隔甚远。
过了很久,两人出了圆通宝殿,在寺内边聊边散步,直至走到了寺内的放生池边,才停下脚步。已是春日,岸石边长满了菖蒲,水上铺了层浮萍,绿得几乎要与湖水融成一色。
温见宁突然涩声道:“冯翊,我只问你一件事,那些人……他们有没有对你?”
她只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连张同慧、阮问筠这些同宿舍的人都会被为难,更何况是冯翊。可恨她当时意志消沉,甚至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没能顾及上。
冯翊笑了笑:“怎么说我也是学校的讲师,那些学生怎么敢为难我。”
温见宁没有轻易信他,微带些鼻音强调道:“冯翊,你跟我说实话。”
这一次他迟疑了很久才道:“是有过,不过并不是什么大事,我早已处理好了。”
温见宁这才知道,原来一早就有人曾在背地里拿她和冯翊的关系作文章,甚至有人还写匿名信投寄到校务委员会,以冯翊师德败坏、诱骗女学生为由,要求校方辞退他。
然而冯翊的恩师杨老先生本是校务委员会的成员之一,还有几位委员也是冯家故旧,对此事自然只是一笑了之。不过冯翊本人当然不会把这件事等闲视之,他没说自己是如何处理的,可直至今日,温见宁至少不曾听过有人在背地里指责她私德败坏、勾引师长。
温见宁气得一时头有些发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这么多年来她用功读书、坚持写作,以为堂堂正正做人,自力更生,凡事无愧于心,这样就可以无所畏惧。可到如今她才明白,在这些人面前,仅凭这些根本无济于事。
冯翊看她沉默,知她定是又想岔了,耐心劝解道:“见宁,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些不是你的错。针对你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人,你身边绝大多数人都是关心爱护你的。”
温见宁低低地说:“这些我都明白。”
冯翊知道她并没有明白,只听她又低低地说:“……然而钟荟被开除,可我没能为她做什么;至于同慧休学一事,虽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可我同样难辞其咎。她们尚且如此,其他同学那里我更帮不上什么忙。甚至是你,我都没能为你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轻轻揽过她,让她可以靠在他的肩头。
怀中的人无声地抽泣着,温热的泪水很快洇湿了他的衣衫。直至她的呼吸终于渐渐匀缓下来,冯翊才轻声道:“见宁,无论是钟荟,还是你另一位同学,她们其实并不需要你为她们做什么,尽管世事难为,她们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但是如果你一定认为,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释怀的话,就放心去做吧。”
温见宁一动也不动地把头埋进他怀里,久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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