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杯了?
这是在场众人的第一反应。
不对,还没到亥时。
这是常明的第一反应。
春阳客栈两间房的隔音并不算好,普通的话语声未必能听见,但那些极端尖锐的动静却依稀可闻。
“贱人!”
一时间,屋内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男子在厉声喝骂,“你居然背着我报官!”
话音刚落,所有人心中皆是一凛。
不好,被他提前发现了!
这会儿也顾不得细想是什么地方露了破绽,计划临时有变,自然得随机变通,不必常明示意,扒在窗边的狍子便灵活地跃到隔壁,破窗而入。
与此同时,廊上的两个捕快用力踹开房门。
“轰隆”一阵巨响,裹挟着尘埃的门板应声而落。
只见屏风后面的男人握着一柄短刀正要朝那女子刺去,他此前似乎一直坐在床上,眼下甚至连鞋也来不及穿,下地就追。
“啊!——”
一击削了个空,刀刃只划破衣袍的一角。
妇人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往门边跑,几乎摔在了两名捕快脚边。
“好你个臭婊子!真把官府的人招上门了!”
看到官差出现,男人分明怒不可遏。
他情绪冲顶,像杀红了眼,居然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作势向门口扑去。
捕快们立时抽刀出鞘预备迎敌。
谁承想,大概今日老天爷也瞧他不惯,客房内装饰用的插花竹筒竟不知几时落在了地上,男人未及留神,一脚便踩了上去。
他本就是暴怒而起,整个身体都处在蓄势待发的劲力之中,根本稳不住下盘,猛地朝前一栽,额头重重磕在了八仙桌的桌角上。
“砰”声剧烈,隐隐伴着骨碎的轻响,让人一听便知这一下定然撞得不轻。
常明闻得此处桌子门板惊天动地,不一会儿却戛然消停,还当是抓人抓得顺利,她跟在二位叔伯后面,提着裙子语速飞快地叮嘱:“制服他了吗?你们下手别太重,注意不要伤……”
她抵达门口时,正撞见那汪姓男子软绵绵倒地,眉心一块朱红色,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震惊,面容狰狞,死不瞑目。
还没等常明看清,眼前忽然“唰”地一展扇,笔墨细腻的青山绿水图瞬间充满了整个视线。
一股幽微的苦味随风扇来。
是伤药膏的味道。
她愣了愣,有些始料未及。
把目光朝斜里一抬。
旁边的林问清握着打开了的纸扇,神情凝重而严肃,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带着她轻轻往后稍退了几步。
这次连朱河都没出言挑剔。
常明略感意外地眨了两下长睫。
而眼前的扇面似乎又换了一幅,与白日间的那幅不同,云山雾绕的青绿间点缀着几簇湘妃红,是个高处往下俯瞰的视角。
搁在肩上的手很快松开了,青年眉眼冷峻地注视前方,侧脸比平时多几分凛冽,好像并没发觉她的打量,而这个动作也仅是出于某种习惯使然。
少女略一垂眸若有所思,继而隔着纸扇问道:“二伯,人现在情况如何?”
蹲在地上摸脉的狍子闻言冲朱河摇了摇头,他这才回应:“没气了,应该是撞破了脑袋。”
门口的官差刀都抽了出来,眼见虚惊一场,又缓缓收入鞘中。
他已经准备大干一场,不想自己还没动手呢,对方竟先倒下了。
“嗐,这样就死了。”
“也是天要收他,该的!”
亥时是寻常人刚就寝的时间,好些住客还没睡着,因受打斗声惊扰,纷纷推开门从走廊探出脑袋张望。
“哟!”
住得久的不以为奇,一脸过来人的淡然,揣手揶揄说,“又抓犯人啦?”
“常老板,贵店‘生意’不错啊。”
其余客人们则窃窃私语,觉得这客栈恐怕不大安稳。
“昨日才闹了一回吧,捉那个朝廷钦犯来着,怎么今夜又有钦犯啦?”
“钦犯咋都爱往这凑热闹?”
“钦犯之间也不会互相通个气儿吗?”
多不仗义啊。
住在底楼的酒鬼猎户叼着半边鸭子腿兴冲冲地跑出来瞧稀奇,仰头一看,居然是那日一块吃晚饭的另一桌人,当即给吓了个激灵。
好家伙。
这两口子也犯事儿了!
敢情那日在场的食客,除了自个儿居然没一个正常的!
怕官府揣测到自己身上来,他不敢再嘚瑟,小心翼翼抱着酒壶跑回住处。
年轻的捕快和店中伙计张罗着去取裹尸布,准备把尸体抬回衙门,年长的那一个则留下问话。
被搭救的这女子姓赵,万幸是没有受伤,但显然吓坏了,惊魂甫定地站在一旁啜泣,问什么也不答,就只是哭。
“行了行了,别哭了。”衙差头疼地揉着眉心,“你跟你这死鬼丈夫到底有什么恩怨,他方才又为什么追杀你?”
赵氏瑟缩在角落,好一会儿才摇摇头。
“没仇怨?那你怎么找人报官呢?”
她想了想,还是摇头。
衙差让她这摇头点头搞得不明所以,刚要发作,就听女人怯怯地开了口:
“官爷,他……不是我丈夫。”
屋中的死尸盖上了一张旧麻布,挡住了头脸,常明总算能往里看一眼。
男子生得粗糙,脚板大,手掌也大,但茧子不多,露在外面的四肢虽然肥硕糙黑,却很干净,鲜有伤疤。
这样的人,平日里做的不会是下苦力的营生。
“小妇人家住元江黄泥村,与家中二老相依为命,靠着几亩耕地勉强度日。半年前的某日夜里,他……这贼人忽然破窗而入,将我掳走,强行霸占为妻。”
“数月以来我被他牵制着跋山涉水,远离父母亲友不提,还得日日伺候此恶贼起居。”
她眼泪止不住地流,“如今他新鲜够了,便写书信给中原的朋友,说要将我带到襄阳,卖给当地的青楼妓馆。若不是我偶然瞧见信上内容,半月后就该在风月之地里卖笑了……”
果然如此,姓汪的应该是个采花贼。
虽也是嫌犯,但从昨日的诸多举动来看,他和毕方想必是不认识的。
另一名捕快在那男人身上翻找遗物。
而林问清不知几时也跟进了房内,撩袍蹲在一侧,手指掀起盖尸布的一角,约莫是在端详什么。
林师兄会医术?
常明紧接着了然。
哦,也是,道医不分家。修道讲究“先明脏腑,次说修行”,他身在道观或多或少耳濡目染。
赵氏近乎泣不成声。
一席话字字血泪,把廊上围观的男女老少们感染得长吁短叹起来。
不多时捕快便从床头扒出两个包袱,打开一看,确有些来路不明的金银钱票,“头儿,找到两封书信,襄阳邮驿寄来的。”
“……汪大勇,五日前于淮山邮驿处签收。”老衙差一面翻看一面问,“他也是元江人?”
女子迟疑片刻,如实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他口音不重,平日里只说大江南北遍地跑,哪里都去过,未曾告知家乡何处。”
衙差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叠好信纸收入怀中,与同僚商议,“回去得让他们查一查近年各地的盗匪名单和案宗,尽快验明身份。”
“就怕这‘汪大勇’也未必是真名。”
他二人讨论之时,赵氏又想起什么,“对了,我曾听他提过,有个本家兄弟在襄阳开药铺。”
常明同那丁号房的老大爷并排站着,耳边顿时响起他义愤填膺的声音。
“襄阳的那个销金窟我知道!十里风月地,百年温柔乡,名字还起得人模狗样的,叫‘醉春烟’,大小花楼不计其数,达官显贵去‘雅楼’,三教九流去‘尘楼’。只要你有钱,多少不计总有可花之处。
“那地方买卖姑娘是不挑价也不挑品相,来者不拒,至于做什么,能活几年,就人各有命,全看天意了。”
大爷不晓得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了解得还挺齐全。
有人问他:“官府不管吗?”
他冷嗤道:“醉春烟背后的靠山来头不小呢,官府当然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所以道上的贩子手里有姑娘要出货,都去襄阳销赃,便利得很哪!”
淮县衙差照旧公事公办地询问赵氏。
“还有别的线索没有?”
女子:“没有了……”
随后便感激道,“此人心狠手辣,坑蒙拐骗无恶不作,得亏诸位官爷和店老板明察秋毫,才救小妇人于水火。否则我只有死路一条,怕是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就在这时,林问清不动声色地回到常明身侧,拿未展开的扇子略略掩嘴,偏头咬着耳朵说了几句什么。
她眼波一漾,轻扬起眉梢。
赵氏双眼通红,“二老如今年事已高,辛苦了大半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离家这许久,真不知他们是否安好。”
“一定安好的,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远处扒着栏杆的婶子遥遥宽慰,“早些回去和父母相聚,脚程快的话能赶上过年。”
又有热心肠的住客道:“我认识一个走商的朋友,改明儿回元江让他送你一程,免得你女人家孤身在外遇上什么危险。”
……
走廊的客人们一言一语地出主意。
汪大勇的尸体被挪至木架上,狍子和捕快将其抬着走出来。
“让让,都让让……嘿,大爷别看了,死人有甚好看的!”
官差路过此处时,赵氏只当他另有什么吩咐,连忙颔首,“多谢官爷。”
对方是个年轻人,先是拍拍她的肩,同情地感慨道:“不用谢。”
随后带着点熬夜上工的疲惫,掏出一卷麻绳将妇人的两只腕子捆住。
“淮县县衙有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
“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夜里不升堂,知县老爷又上官驿去等候接待钦差了,是以赵氏足足在公堂边的偏厅内嚷嚷了半宿。
“为什么要抓我,我又不曾犯法。我是冤枉的,差大哥,差大哥……”
看守的捕快昏昏欲睡地打了个呵欠,同样是熬大夜,也不知她哪儿来这么充沛的战斗力。
赵氏嗓门并不大,可就是喋喋不休,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车轱辘。
“差大哥,抓人总要讲个道理吧?我做错了什么事情,我明明才是受害者呀。”
“我得赶着回去见爹娘,我离家小半年了。”
“你们不能这样不讲王法的。”
女人的碎碎念宛如魔音绕梁,比唐师父念紧箍咒还折磨人,天蒙蒙亮时,小捕快脑子发昏,惆怅万分,终于受不住了,只好让人把常明请来。
“常老板,您看这……”
赵氏正坐在椅子上哭哭啼啼,见官差带来的人是她,一时也不明白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能做什么,但她还是站起身碎步而至,央求道:
“姑娘,您要帮我作证啊,我是清白人,是我要您帮我报官的,方才的场景,您也亲眼看到了不是吗?”
尚未过堂的嫌犯不便押入大牢,故而皂吏们仅将她两手绑住,腿还能动。
常明站在对面,望向她时目光隐有几分无奈的忧虑。
瞧着颇像是在忧虑对方的处境。
林问清摇着纸扇在旁围观,貌似很好奇她接下来会作何应对。
赵氏见她不作声,又催了两句。
“姑……”
小姑娘忽然叹了口气,风马牛不相及地开口:“潇湘翠是一种生在南疆湿地林中的竹子,外壳比寻常绿竹要重好几倍,因其颜色独特,苍碧可爱,常被文人雅士用作笔筒或是房内的花器装饰。
“潇湘翠的产地鹤冲甚至还有一门制作笔筒的手艺闻名南北,叫作‘竹上雕’。”
赵氏被她兜头普及了一番地域文化,当场就有些懵,“啊?”
“您说这个是……”她茫然,“是什么意思?”
常明微微偏了下头,极有耐心地解释,“我是在说。”
“这种竹筒很重,虽然看着小,但不大可能会被轻易打翻在地,还不叫旁人觉察。”
对方眉宇间隐约怔忡,她便补充,“竹筒是你提前放在地上的。”
不等赵氏有所反应,常明又扔出第二句,“也是我建议官差先将你逮捕候审的。”
她瞳眸里的神色立时从惊惶化作震惊,几乎是本能地往后撤了一小步。
说不出为什么,面前的少女明明还矮她半个头,小脸乖巧娇憨,可赵氏就是觉得,她通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息十分令人不适。
“你……”
她冲常明道,“你想说我杀了汪大勇吗?”
赵氏激动着冲口而出:“他是自己撞坏了头死有余辜,你看见了,所有人都看见了!这怎么能作假!”
意识到情绪失控,她喊出声后自己平复了一会儿,才又说,“就算退一万步讲。”
“竹筒是谁有意放在地上的,可这也不能保证踩到的人就一定能撞上桌子呀,说不准是椅背,还有可能是屏风。
“你不过是在恶意揣测他人罢了,我难道就不能有自保的手段吗?”
赵氏此话一出,那背后默默偷听的小捕快立刻深以为然地点头。
对啊。
这竹筒的功效怎么看都更像拒马桩多一点,也就是个绊脚之物,哪像杀人利器。再说人家一个被劫持的弱女子,知晓今夜官府要出面营救,多个心眼保护自己没什么不妥呀。
此次任务最大的遗憾,不过就是这个恶贯满盈的贼人运气不好,一头撞死了,没留下活口,算不得什么疑点。
坏人就不能运气不好了吗?
总不能每个祸害都“遗千年”吧。
“你说得不错。”
少女的目光依旧清澈,那双明媚的眸子蓦地打了一个弯,居然漫起浅浅笑意,“可如果,他不是死于头部的重创呢。”
赵氏尚未言语,倒是小捕快脱口而出:“啥?”
那死鬼丈夫脑门儿上不是磕了个大包吗!
常明用视线紧追着赵氏,看出她心神动摇,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汪大勇本身便患有心疾,是不是?”
少女随即微微侧身,站在她旁边的林问清见状,摇着扇子踏上前来,长袍一抖,两指间赫然是一粒药丸。
他的气质倒没常明那么锋利,话音中正平和,“这是在二位包袱里搜到的,虽与零碎几种清热去火的药混在一起,但仔细闻还是能辨别出来。”
林问清拈着药丸往鼻下略晃了晃,“红花、丹参、郁金、车前草……这些都是医治心疾的药草。”
“那又怎么样。”
赵氏咬牙瞪向他,似乎对男人无缘故地感到排斥,“汪大勇年岁也不小了,有些顽疾旧病,不是很正常?”
青年并不着急辩驳,转而又取出一物。
碧青的和田玉缀着鲜红的穗子,是那根他先前拿给常明做掩护的扇坠。
“这是我的玉坠,白日里你为了不叫汪大勇怀疑,和自己腰间的佩囊戴在一起。”
林问清不紧不慢,“所以至今仍有淡淡的气味——是蝮蛇草的香气。”
小捕快作为唯一一个状况之外的人,听得精神抖擞直眨眼睛,困意消散大半。
“蝮蛇草?那是何物?”
林公子温文有礼地看向他,有问必答:“也是药草的一种,多被用于治疗疥疮和湿疹一类的病症,外敷,却不可内服,若误食会对心脏有损。”
等林问清解释得差不多了,常明才摆正身形,往下补足:“汪大勇未必知道这种药草的功效,但你在他眼皮底下依旧不敢明目张胆。以防万一,便只能以做香囊药囊的名义藏在荷包内。”
“反正又不必太大剂量,每日往茶水里加那么一点,足够让他心脉不稳就行了。”
有心疾之人最忌大喜大怒,情绪起伏。
在他病情本就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出言挑衅,加上官差真的出现,此时哪怕不用竹筒绊他一跤,汪大勇也得气血攻心,当场猝死。
“不过对你而言,他最好还是撞死更妥当。”小姑娘嗓音清亮柔软,听着还有点甜,如果不是这满口死啊活的,活脱脱就是个天真无邪的邻家妹妹。
“至于是撞在墙上还是撞在地上,都没差别,哪怕仵作验出来他因心病而死也无所谓,那般千钧一发的场面,他心脉受不住,也不奇怪。”
“谁会怀疑你呢。”
赵氏几乎像被她扒了个干净,除了咬牙居然找不出什么辩解的说辞,她笔直地站在官衙偏厅当中,在周遭三人的注视下,有那么一刻,先前的梨花带雨仿佛都成了一场滑稽的蹩脚戏。
她感受了一回赤裸裸的如芒在背,然后深吸了口气,照旧挺起胸膛,冷漠地回望前面的小姑娘。
“常老板,说得再多,你并没有证据。”
“我作为一个被奸贼掳走的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就算给汪大勇下药,也是出于自救,情有可原,等上了公堂,我自会与县令大人道明原委。”
大奕的律法容情,倘若如她所言,便是当堂释放也不无可能。
想明白了这一点,赵氏无心再同他们几人费口舌,脸上挂着兴致缺缺的疲倦,正欲转身回去坐着,常明却在这时出声。
“你此话不错,我确实什么证据也没有。”
她承认得十分利落,眼底里闪过一丝从容的促狭,“但也没人说带你来见官,是因为这件事啊。”
常明:“你身上还背着另一宗案子。”
“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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