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分,桂花胡同里一户民宅里,灯火通明。
铁长鹰在上房里间坐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铁义侯看。
铁义侯此时还未醒,脸上已经被清理干净了,看不出任何的血污痕迹,只是左眼上的一块渗血纱布有些刺眼,让人看着就不舒服。
父侯老了,虽然身体和同龄人比起来依旧算得上康健,可每到阴天下雨时,他那条受过伤的腿就会疼痛难忍,只有服药才能缓解。记忆中那个年轻挺拔的背影已经开始微微佝偻,双鬓染霜,就连原本能洞若观火的一双眼睛,如今也只剩下一只了……
铁长鹰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喃喃自语的道:“父候,您老了,胆子也变小了,这么好的机会放在眼前,您怎么就看不见呢?乱世出英雄,儿子不想让人说成是命好会投胎的,才有了今天这地位和成就,可天下太平时,要想成就成真英雄,谈何容易?眼下动乱已起,恰恰就缺这么一个机会摆在儿子的面前,您怎么就主和不主战呢!”
屋内的烛火昏暗如豆,铁长鹰不知不觉的便开了口,也许是这些话压抑在心里的时间太长了,也许是他难得有这么个可以开口的机会,于是这话便止不住了,如同开了闸的洪流一般,倾泻而出:“父侯,您怕是不知道,外面好多人都在质疑孩儿的能力,把孩儿看成了那游手好闲的纨绔!”说到这里,铁长鹰那千年不变的面容突然像是崩塌了一般,借着烛火细看,竟狰狞无比。
“孩儿三岁启蒙,五岁开始习武,不到十岁便开始研习策论兵法,十二岁已经熟读兵书,十五岁身手以有小成。孩儿不敢说自己是天才,可到底比旁人家的孩子勤奋刻苦些,这么多年来,孩儿可曾让您和母亲失望过?”铁长鹰双眼愣愣的,像是陷入了回忆中。
“不论寒冬腊月还是酷暑三伏,我哪天不是鸡叫便起了?先到花园里打几遍拳。再走几趟剑,还不是父侯您说过‘咱们家是以武传家的。即便是如今有了权势,可手上的功夫不能荒废了’,孩儿也是听了您的话,才会如此辛苦,为的就是能继续咱们铁家的精神,让铁义侯三个字永世流传下去。”
铁长鹰碎碎念了一番,叹了口气,才又道:“孩儿知道您的性子,您这一辈子。最擅长排兵布阵,人一站在战场上,身上就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气韵,好像您的霸气与生俱来一般,这大概就是您说的锋芒吧!所以您一生中很少打败仗,说是次次凯旋也不为过。孩儿相信。满朝上下没有一个人能敌得过您,您打仗确实是把好手,可是您,不懂政治。”
铁长鹰向一个十几年没开口说过话的人一样,得到了个机会,便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都倒了出来,父侯重伤在身还没有醒过来。听了也跟没听一样,而这上房,旁人更是不敢轻易踏进来一步,他大可无所顾忌的说个痛快。
“眼下您还健在,边关战事又吃紧,正是咱们铁家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只要打了胜仗,平定了瓦那之乱,那咱们铁家的功劳就是最大的那份,到时候皇上论功行赏,就算是不给您封王,只怕也会下旨让咱们家的爵位世袭罔替,到时候您的子孙后代都会是铁义侯,对大雍国忠心不二的铁义侯,可是您,为什么要主和不主战?”
“多好的机会啊……”铁长鹰此时的表情晦暗不明,豆大的烛光把他的脸映得阴阴的,“父侯,纪笑海的医术真就这么神?能起死回生?您若是醒了,只怕还会主和吧?可您若是不醒呢?父侯,您说为了铁家的千秋万代,您……”
铁长鹰突然停了下来,蓦的瞪大了眼睛,仔细的看了看床上的人。
他眼睛花了吗?怎么好像看到父候的眼睛动了动?似乎是醒醒过来了的样子?
铁长鹰心里一凛,手脚不听使唤的打起颤来,长期以来,他对父亲的话一直言听计从,直到最近几年自己渐渐成长起来,手底下多了些幕僚和裨将,才渐渐多了些主意和胆子,即便是这样,在铁义侯面前,他还是少了许多的勇气,毕竟他已经习惯了服从,习惯了畏惧,真让他一板一眼的和铁义对着干,他是不敢的。
铁长鹰不敢想像,如果自己这番话完完全全被父亲听到了,那他将会是怎样一个下场。这些都是大不敬的话,儿子希望父亲死,跟弑父一般无二,是重罪,想必自己的心思若是被父侯知晓了,不但世子之位得拱手让人,只怕日后他会被逐出铁家!
“父侯?父侯?”
铁长鹰慢慢的站起身来,朝着床里看了过去。
床上的人正安祥的睡着,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之外,看不出一丁点的异样,铁义侯是习武之人,即便此刻身体失了血,可依旧呼吸平稳,看起来确实是要大好了。
人没醒。
铁长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只觉得前胸后背都是汗。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闭上眼睛喘了几口气,这才逐渐恢复起来。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两声敲门声,紧接着便有人道:“世子爷,楚家那边有动静。”
铁长鹰道:“知道了,这就来。”
他又看了躺在床上的铁义侯一眼,只见人还是那副模样,才松了一口气,起身朝门口去了。
“怎么回事?”铁长鹰站在门口,看向来人。
来报信的人正是那个他准备重用的汉子,这人连忙道:“楚宅里打杀声一片,人还不少,属下估摸着,不会是睿亲王的人动手了吧?”
铁长鹰眉头紧锁,思忖了一番才道:“有可能,父亲一早给睿亲王写了信,他虽然答应帮忙打探一番,可后来又以身有要事为由拒绝了,父侯猜想他是顾虑之前两家结亲的事儿,因此有意避嫌不理,也正因为这个,才会搬出了太后来压他,让他管上一管。”铁长鹰暗自想道:父侯既然不顾小妹名声搬出了太后,就是打定主意一定要结这门亲了,结下睿亲王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
“走,瞧瞧去,叫上身上没伤的兄弟们,咱们按计划行事。另外侯爷这里要安排人手。”铁长鹰也顾不得许多,连忙道:“动作快点。”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儿没安排似的,可一时又想不起来,眼前这事儿为重,其他的等回来在说吧!说完,便率先离开正房,到院子里召集人手去了。
那汉子道了一声:“是。”接着便拍了拍厢房,把厢房里人的全都喊了出来。
上房里躺着的那人,突然睁开了眼睛,当然,只是一只眼睛。
铁义侯躺在床上,独眼望向床帐,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着,他发了好一阵子呆,直到院子里的喧嚣散去,归于平静,才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这时,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两个受了较重伤痛的人在厅里掌了灯,关上门,这才探头探脑的往屋里看了一眼。
“侯爷还没醒,也不知道他的伤势到底如何。”
另一人苦笑道:“当兵的都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没折在战场上头,倒是在这台州城里栽了跟头。”
“谁说不是呢!这帮鼠辈,缩头缩脚的小人,让爷爷知道了,非要他们好看不可。”这人脸上现出愤愤不平之色。
另一人劝道:“行了,发什么脾气,此事自有侯爷和世子爷去调查,咱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守着侯爷。”
“我知道,不就是随口说说嘛,痛快痛快还不行?”
“你倒是痛快了,吵到了侯爷怎么办?”
那人满不在乎道:“要是真能吵醒了,那才好呢!说不定世子爷还会赏我一番,这可是大功一件……”
两个人轻声的叨叨着,没过多久便相继睡去,夜色正浓,困意袭人,如何能不睡?
此时,这个小小的院子才算真正安静下来。
梆子声传了过来,又息了下去。
另一间厢房里的纪笑海突然起身,前半夜他就是和衣而睡的,如今起来也不用再换什么衣服,倒是省时间,他转身把床角里藏着的一个小包袱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与药箱摆在一处,随后起身去了对面麻五那边。
铁义侯等人来了以后,原本在上房住着的几人便搬到了厢房,三间的厢房,纪笑海居小间,麻五夫妻带着病号居大间。韩月娘带着英娘住在里头,而麻五就在外头小榻上凑合,这人一向警惕,只要有点风声便会惊醒,纪笑海也正是看中了他这点,才会不提前告知。
他轻轻的敲了敲门,果然就听到里头传来警惕的问话声:“谁?”
纪笑海只回道:“我,麻五,出来一下。”
麻五揉了揉眼睛,仔细的听了一回,方才听出那人是纪笑海,他喃喃喃自语道:“先生?大半夜的有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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