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元说到此处,面露心悸之色,道:“奴家本与钱二爷说定了,今日家父头七之后,奴家再往他家去。没料想,奴家方才烧了纸,那钱二爷就带人来找,说奴失期。纸钱未曾烧完,就捉了奴走,要奴弹琵琶给他听。”
“奴家手无寸铁,只得从命,只说旧琵琶用得顺手,央求钱二爷允我收拾细软、携旧琵琶同去,由此争得一段时间往后院去,想将纸钱烧完。”贾元元道,“不料钱二爷和他的小厮也转到后院来,奴若是此时回屋,必定被撞见,因此惊慌之下,躲入米缸之中。”
贾元元道:“正是在米缸中,奴家听得钱二爷吩咐他的小厮道‘把这小娼妇喂了药送给李大人,千万莫要弄出血来’。那小厮道‘李公子配她,这贱人有些高攀了罢’。钱二爷道‘李公子就剩一口气了,哪有正经人家女儿愿意嫁?更何况还要找八字合适的。等李公子咽了气,他二人还要做阴间夫妻,我哪能找好人家女儿?’。那小厮称是,奴家听得是遍体生寒,掀了米缸盖子就跑了出来,钱二爷二人被唬了一跳,追上来时被奴家抄起琵琶狠命砸了几下,奴家这才觑得时机脱开身。”
贾元元拉着大娘的手,盈盈下拜,道:“我瞧着几位是外来人,和这里的人都没有牵扯,才敢向你们呼救。你们同为女子,也当能体谅我的苦楚,求求你们救我一救。”
大娘将她扶起,道:“那钱二可曾知晓你逃到此处来?我们如何救你?”
贾元元道:“我甩开了他们,钱二爷应当还未发觉我来到此处。求几位姐姐带我走,去哪里都好,我愿意为仆,给姐姐们叠被铺床。”
七娘和九娘咬耳朵道:“这人来得蹊跷,句句要我们的同情,不晓得真有其事否。”
九娘也小声道:“那个李公子的事情,一问便知,我去寻人问问。”
说罢,九娘起身道:“姊姊们,我去瞧瞧那钱二现在何处,若是发觉了,我们也好换个住处。”
九娘出了门,打听了钱二正如无头苍蝇般寻人,也略放了心。她问了路,直往最有名的寿财店去。
寿财店掌柜正在算账,九娘道:“掌柜的,你这里可有甚么好木头么?”
掌柜抬头道:“柏木、松木、柳木,你要甚么木?”
九娘道:“我初来宝地,新丧了丈夫,不知哪种木头好——你们这里大户人家,都用甚么木头?”
掌柜道:“赵家老太爷用的柳木,钱家老夫人用的柏木,我这儿的不是寻常柳木和柏木,都是能进宫的好木头!”
九娘曾是工户,祖上出过将作大匠,这些木头她扫一眼便知好赖——是进不了宫的,掌柜不过吹牛而已。
九娘并不点破,只道:“那我真是来对了地方。我听闻李家近日要有新丧,不知用的甚么棺材?我与我夫打个同样的也就是了。”
掌柜道:“你说县北李家么?他家早早打过了,李公子命大,一直没用上罢了。他家用的也是柳木,就在我这里打的,图样还在,你若要同样的,倒也容易。”
“如此甚好,”九娘道,“请把图样与我看看罢。”
九娘看了图样,问道:“怎打了两口棺?”
掌柜道:“有一口是预备给李家少奶奶的。”
九娘道:“这个少奶奶也要仙逝了么?”
掌柜道:“你是外来的,你不知道,这少奶奶换了好几个人了。”
九娘奇道:“怎么讲?”
“嗐,冲喜呗,”掌柜道,“李公子一病重,就和一人拜堂冲喜,说是正妻才能冲好。病好不了,就和离再娶,已经好几个了。”
九娘问道:“那之前和离的女子,都回家再嫁了么?”
掌柜道:“都是外头买来的,谁知道去了哪里。”
九娘道:“我听闻,这个李公子的父亲,很是厉害。”
掌柜道:“这你都不知?他父亲是县丞。”
九娘点头,欲走。掌柜问道:“这棺材你还打么?”
九娘正色道:“待我问过我家相公,再做决定。”
掌柜一愣,然而九娘已然走远,他只得对着九娘背影啐道:“来消遣老子!”
九娘出了寿财店,又略略打探了一回钱二动向,听得说他往县东客栈去了,心道“不好”,也匆匆回客栈去。
九娘奔回客栈,却终是晚来一步,大堂中鸡飞蛋打,客人四散,掌柜欲拦而不敢拦,跑堂的更是有多远躲多远。
——堂中一个颐指气使的人应当是钱二,钱二和他手下的小厮追着贾元元不放,贾元元边尖叫边躲在大娘身后,五娘捏着筷子挡在最前,其余几人各在周遭护法。
见九娘一来,七娘向她使了个眼色。九娘会意,从背后对钱二抬脚一踹,钱二一个趔趄,“哎呦”一声转过身来,九娘身姿灵活地一闪,钻到了七娘身边。
七娘笑得快弯了腰,连连赞道:“九妹,你这一脚,禁军教头也不过如此!”
九娘认真地道:“姊姊谬赞了。”
钱二吃了瘪,自然不会就此罢手,高叫仆役们,道:“打她们!动手!是女人也打!把那个小蹄子抓过来!”
钱二又对着九位娘子叫嚣道:“爷已经告诉过你们,她是李大人的儿媳,你们若是扣着不放,就等着见官罢!”
小厮们一拥而上,五娘手中筷子飞出,往一人穴道上打去。其余娘子也扔碗的扔碗,抡椅子的抡椅子,一时乱作一团,叫嚷声、说话声嗡嗡作响,竟难以分辨真切只言片语。
只听得乱中有人高喊道:“回避!”
一霎时,众人收手的收手、收腿的收腿——衙门来人了。
几位衙役开道,走出一位身着官服的男子来。此人近不惑之年,三角眼一眯,问道:“怎么回事?”
钱二忙道:“大人,我为您聘的儿媳,被她们抢去了。”
三娘啐道:“甚么叫抢,元元姑娘有手有脚,自己知道往哪走,我们也乐意给她赎身。”
李县丞道:“既然是钱家二公子买了人,那就还是钱家的人,自然该由钱家处置,要不要卖给你们,也是他说了算。”
不待旁人说话,李县丞又道:“这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几个妇人就抢人,可见是没把王法放在眼里,都带走!”
四娘一边咳,一边道:“敢问大人以何罪名捉拿我等?”
三娘赶忙为四娘拍背顺气,也道:“不错,我们有甚么罪?”
八娘道:“我们砸的东西,自然会赔给店家。其余还有甚么可以定罪的?”
李县丞怒道:“聚斗、藐视官吏,这两点够不够定罪?!你们还愣着干嘛?都带走!”
五娘拳头一捏,却被大娘按住了。大娘甩开贾元元,贾元元本想再贴上来,却被五娘拦了下来。大娘走到九娘身边,低声道:“九妹,你可探听出不妥之处么?”
九娘摇头道:“不曾,李公子之事多半为真,只是不知道个中是否有苟且。”
衙役拿着捆绳上前,用棍棒呼喝驱赶。大娘犹豫道:“正因不知是否是计……”
若是请君入瓮之计,断不可入衙门牢门。但若真是巧遇冤屈之人,不入官堂,又是公然与官府作对。
恰在此时,一石忽从窗口飞来,恰打在李县丞鞋前!
李县丞喝道:“何人在此放肆?!”
有衙役出门去看,即刻又回,道:“大人,外面无人。”
二娘忽然道:“福生无量天尊,想是鬼罢。”
李县丞便不再纠结这事,道:“不管!带她们走!”
二娘纤手往李县丞身后一指,声色阴阴冷冷地道:“鬼来了!”
李县丞等人扭头去看,五娘并指作刀,劈手往身旁衙役手腕上砍去!那衙役猝不及防,竟真被她夺去了棍。
五娘拿棍一捣,另一衙役呼痛,手上一松,也被缴了械。五娘将棍一抛,三娘接了过来,两人一头一尾将姊妹们护了起来。
岳昔钧的武艺除了军中操练,余下全是五娘教习——岳昔钧在军中如此勇猛,五娘更是深藏不露。此时,五娘舞棍,如指臂使,霎时破开一条生路!李县丞和钱二等人没提防捱了两棍,连连后退,口中大呼小叫,叫旁人顶上。
贾元元变了脸色,抓着六娘不叫走,六娘和九娘合力把她扯开了。八娘趁乱抛给掌柜一锭银子作为赔礼,几人一路打将出去,直直打至栓马之处,上了马车,甩鞭驾车而走。
车行十余里,方甩开追人,行车缓了下来。
三娘舒了一口气,冲着天空道:“多谢诸位出手提醒!”
九人皆知,客店里那个飞石,恐怕便是当日救了她们的疑似朔荇人所为。看贾元元那般反应,其中果然有鬼。若不是有此提示,几人恐怕真要去衙门走一遭,皮开肉绽事小,恐怕性命也难以保住。
几人皆有些后怕,不知恩人是怎生发现端倪。恐怕这贾元元声冤乃是做戏,只为找个由头将她们押入牢中。只是贾元元事假,李家冲喜之事多半为真,这真真假假,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方最难分辨。
劫后余生,大娘数着佛珠,低声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大娘心道:只是此番遭遇,不知可会受到通缉。
望前路,却只见烟云锁住。
三娘听得这声佛号,兀自笑道:“若是姊妹几个上了通缉令,钧儿思念之时,只消看看画像,也能稍解离情了!”
七娘在后边的车里大声附和道:“这也是那县丞功德一件,好事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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