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话一出口,就意识到她失言了,但想收却已经收不回来了。
果然,房间里的人都转动目光看过来,那眼神中有惊讶、有不屑 、有鄙夷、有警惕……五花八门,总之十分复杂,都不是什么好神情。
宝钗尴尬得捏紧了帕子,但脸上还得强撑着惯常温婉和煦的表情,硬着头皮说:“我的意思是,迎丫头不是想要卖药吗?我们家好歹是皇商,可以帮衬一二的。毕竟是自家亲戚,这忙该帮就得忙。”
迎春心中暗笑,我可谢谢你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扮好人?明明是想沾我的光,却说得好像是我占了你们家多大便宜似的,这很不必。
见贾母等众人都望着她,似乎是在等她的答复 ,迎春轻笑着开口道:“宝丫头怎么也调皮了?虽然咱们是同庚,但细论起来,我比你大了快一年呢。你不是最守礼的吗?竟也不叫我一声姐姐?”
宝钗一愣,顿觉脸上有些发热。她向来以大气沉稳自居,再者因身份低微,所以很愿意凭借年纪大些,让人尊称她一声“姐姐”。
贾家的几个女孩儿,除了迎春皆比她小,一直是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迎春以前从不计较这个,只是跟着她们一起混叫,没想到这时候竟翻出来了。
宝钗勉强笑笑,正欲解释,迎春却不给她机会,又道:“不过,宝丫头怎么称呼无所谓,反正也不是一家人,各论各的也好,我是不会计较的。但是说到做生意,咱们贾家还真不能跟你们薛家合作。”
宝钗在听到“不是一家人”的话时,脸上就已经挂不住了,再听到“不能合作”时,更是感觉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宝钗在贾府这几年,看在王夫人的面子上,阖家上下对她都很恭敬,从没有人这样直接了当地驳她的脸面。
宝钗有意想反击几句,可她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便见迎春已转向贾母,认真地说:“老太太,这次我们回扬州,沿途也见识过薛家的几间铺子,生意皆十分不景气,伙计们看上去也惫懒奸滑。
据说薛家大哥不擅经营,对下人辖治也不得力,市井中很有些不好的传言。
咱们家要做药品的生意,口碑是最重要的,如果要跟人合作,一定要细细甄选,若是没有可靠的,宁可自己辛苦些,也不能胡乱找一家没有信誉的。万一药品出了问题,咱们该如何说得清?”
宝钗听了这话,只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被迎春撕下来给扔在地上踩了。
她长这么大还真没受过这样的气,一时脸胀得通红,怒道:“迎春姐姐说话也忒刻薄了些,我家铺子怎么就不好了?谁家大大小小上千家铺面里,能保证没有一两个害群之马?
这些事我哥哥自会去处理,很不必迎春姐姐在这里操心,跟老太太说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
迎春见宝钗着急的样子,心里却笑了,怎么了?不装了?绷不住了吗?贤良淑德的马甲要掉了吗?
迎春看似有些薄怒,更像是吃惊地道:“宝姑娘这是生气了?你素来不是最沉得住气的吗,怎么我说了两句你不爱听的,便跟我脸红脖子粗的,斗鸡似的?
古人云,闻过则喜。你跟薛家姨妈、大哥进京也有四五年了,成天价呆在咱们府里,哪知道外面的事情?如今我告诉你了,你难道不该谢我?怎么还怪起我来?
再者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两个害群之马便不可怕、可以听之任之吗?若你们家是这样做生意的,我们就更不能跟你们合作了。药这种东西,出了半分差错便是杀人害命!
况且,我们小门小户的,也不可能像薛家大哥似的,银钱像流水一样赔出去,也当没看见。”
宝钗起先是脸红,但越是听着迎春的话,脸色越来越白了。
她这时候方才看明白,迎春平日里不言不语的,但关键时候,每句话、每个字都像钢针,都会扎人。
一会儿嘲笑她沉不住气,一会儿暗讽她赖在贾府不走,一会儿又把她们家的铺子和大哥说得一文不值。
待听到赔钱那段话的时候,宝钗实在忍不住了,质问道:“你怎知我哥哥赔了好多银钱?我素日帮着家里看账本,都还不知道呢。”
宝钗本意是想让贾家知道,迎春根本就是随口胡说在编排薛家。没想到迎春却正色道:“宝姑娘大概是忘记我义父是扬州盐运使了吧?他身边可有好几个说得上话的大盐商。生意场上的事,我义父不想听,都会传到他耳朵里。
我在扬州的时候,你们薛家刚好参与进了一桩不该插手的生意里,让人家给查了个底儿掉。若不是我义父顾念老太太的面子,这时候怕是你们家已经有人进去吃牢饭了。
你以为你看的那些账本子,便都是真的吗?说不定早就被人蒙在鼓里呢。”
迎春说的也不是假话。之前方溯在搜查拐子的老巢时,翻出来的账册上,也有几条写着薛家丰字号的名字,只不过跟其它那些大主顾相比,有些不值一提罢了。
林如海也确实看在贾政的面子上,把这些内容给抹去了。这种小事,迎春本不愿多说,但是宝钗既然不服气,还想跟迎春狡辩,那就不妨抖落出来,恶心恶心薛家。
这种事,宝钗是真的不知道,但见迎春言之凿凿的样子,宝钗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她那个哥哥……不说也罢,没准儿真能干出做假账骗她跟薛姨妈的事儿来,又或者是干脆连他也被人骗了。
此时宝钗的思路已经跑偏,顾不上计较迎春之前对薛家的嫌弃了,只觉得如坐针毡,恨不得马上跑回梨香院去,好好盘问盘问薛蟠。
偏迎春还不肯放过宝钗,她悠悠地笑着说:“依我说,宝姑娘也不必过于着急。你该不会是想现在就跑回去查账吧?
你往常不是经常跟家里姊妹们说,女儿家要安份随时、藏拙守礼嘛,我听你的意思,连写诗作画都有些僭越了,平日里合该做做女工针黹、陪着长辈聊天说话就好。
外面那些生意上的事,就不是你该操心的。怎么你还亲自看起账本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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