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的人陷入了和孙镗一样的困局里。
皇帝就在下面,众目睽睽之下,谁还敢发令去射?
也先也看出了这一点,他甚至还让士兵押过来一个哆嗦着身体的文人,不知道从哪给他找到一张纸和一支笔,让士兵重点保卫着他,凶狠地扫视了一圈城楼。
“有谁射中了皇帝,你把他的样貌给我画下来!”也先回转身体厉声道。
那文人唯唯诺诺地答了一声,不敢抬头,只是歪着脸在城墙上扫了一圈。
但相比于也先,众人反而更加害怕他的眼睛,生怕他记住自己的模样,督军和文官纷纷用袖子遮住了脸,武将和百姓也偏过了头去。
只有李再尹和他身边的两个红夷人没有避开。
“快去报告陛下!”督军走到城墙另一边,朝一旁的锦衣卫急道:“也先挟持太上皇攻门!”
那锦衣卫知道事情紧急,抱了抱拳,快速下到城墙,骑着马朝紫禁城奔去。
李再尹看着那锦衣卫的背影远离,一时竟有些晃神,咬了咬牙趴在城墙往下看去。
也先让朱祁镇站在面前,他则是用刀顶着朱祁镇的脖子,大声指挥着士兵攻门。
每当有守军往底下射箭或者砸石头时,他就推着朱祁镇往那里去,使得城墙上的守军立刻停止了动作,焦急而无奈地奔跑到另一边。
但也先不管其他地方,推着朱祁镇到德胜门下,让他迎着城墙众人的目光。
没有人敢当众杀皇帝,也就没有人再敢攻击,他们只能朝另一边的大门喊道:“顶住!”
从这个角度,李再尹能够看清朱祁镇了。
还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被俘虏两个月,但穿的龙袍倒还算干净,除了绣的金龙头上面有些红色血点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污秽的地方了。
李再尹快速看了一眼他的脸,这是他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数年前他参加殿试时,跪在奉天殿下面,连头都不敢抬起,只敢看着丹陛最下面的一级台阶。
现在,他则是站在城楼上,俯视着下面的皇帝。
朱祁镇的表情强装镇定,但快速转动的眼珠和每一次箭射来时下意识的躲闪,都已经暴露了他惊慌失措的内心。
李再尹在心中叹了口气。
......
奉天殿上。
等候了一天消息的朱祁钰在听到德胜门外,朱泰野和瓦剌兵的大战后,紧张的心情终于得以缓解,长舒了一口气坐在御座上。
“恭喜陛下啊!”舒良跪在地上,兴奋的脸上全是褶子:“蓬莱郡王这一击之下,鞑贼必然闻风丧胆,定会退兵!”
同样站了一天的大臣们也是兴奋不已,吏部尚书王直上前拱手道:“圣天子在朝,鞑贼皆是跳梁小丑,不足为虑。”他似乎是忘记了之前自己是多么惊慌了。
被这马屁一拍,朱祁钰也自觉欣喜,哈哈大笑:“大明天下无敌!”
众老臣也是齐声附和。
等情绪略略平定之后,胡滢上前一步道:“陛下,鞑贼毕竟人众,虽有损伤,却仍未退,还须令其他八门各自镇守,以防鞑贼。”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豪气地挥了挥手道:“准!令其他八门各自镇守,不得有误!”
“是!”在旁一直等候着的黄门侍郎跪下领旨后,后退而去。
曹吉祥转了转眼睛,上前一步道:“陛下,鞑贼败局已显,何不将崇文门和朝阳门的守军调进城来守门?”
朝阳门和朝阳门在东边和南边,离瓦剌主力集结的西直门和德胜门最远。
朱祁钰的冠冕微微晃动,看上去似乎也颇有些意动。
“陛下不可!”胡滢急道:“崇文门与朝阳门虽远,但瓦剌以骑兵为主,又有哨骑时时查探,退回时我军一乱,瓦剌便可趁虚而入,此举必不可为。”
曹吉祥有些不服:“胡尚书,瓦剌现在在德胜门,离得那么远,何必如此小心。”
胡滢对他拱了拱手道:“瓦剌狡诈,不可不防。”
“罢了罢了,朕听你的便是。”朱祁钰挥了挥手,阻止了两人的争论。
这时,被德胜门督军支使过来的锦衣卫终于跑到了奉天殿上,他只是一个百户,没有资格上殿,在门外大叫道:“陛下,瓦剌太师挟持太上皇,到了德胜门底下!”
“什么?!”朱祁钰猛地站了起来,冠冕上的珠子哗哗作响。
......
刘悦在德胜门里面,随着众人一起用力顶着大门。
他一个文官,此刻却是袖子卷起,头上汗如雨下,面目因为用力而通红,和乡下老农一样。
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在他身边一起用力顶住大门的任长恨、吴长山等其他人也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现在的样子,他们全都是用力顶住大门,身子随着外面撞门的冲击而一阵阵颤抖。
刚才听到了门那边隐隐传来了一阵枪声和炮响,让他们着实慌张了一阵,还以为瓦剌不知道从哪弄到了火炮来攻门,后来又听到城墙上的欢呼和解释后,他才明白是朱泰野的军队。
他已经累的筋疲力尽的身体中爆发了最后的力量,随着城楼上的人一起欢呼之后,终于还是累的倒了下去,被吴长山搀扶到一旁坐下:“刘知州,你先歇一会儿,***攻势慢了许多,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
刘悦无力地点了点头,依靠着城墙,眼见得太阳已经落山,用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
他的面前,十余口大锅下的火焰极高,锅里面的铁水和金汁翻滚不停,让人作呕的气息让他不得捂住了口鼻,看着来来往往的军民不断用铁盆或者木桶舀出一些后,匆忙地从梯子爬上到了城门。
他的旁边,也有许多人从城楼上放下了一个吊篮,等下面人将石头都装满之后再吊上去。
人群来来去去,看的他眼花缭乱,稍微闭上眼睛,疲惫如潮水一般袭来,他恨不得立刻就睡过去。
但城墙上的欢呼突然间停止了,惊得他睁开眼睛,往上面看去,却只见他们个个都用衣袖遮着脸,像是很怕被人家看到一样。
与此同时,那些吊篮放下的频率低了很多,一个怪异的女子口音大叫道:“箭!”
这是怎么了?
疑问在他心中冒起。
下一刻,城门处的冲击加大了许多,差点将守门的人震倒在地。
正在他奇怪之时,城墙上,督军的头探了下来,冲着下面大叫道:“守住城门!”
还没等他站起身来,他就看到德胜门的大门处,又是一阵巨大的震动传来,用来撑门的木板纷纷碎裂开来,数千斤的大门,在他目眦欲裂的眼神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缝隙,接着,一把刀刃从外面伸了进来。
这下不仅是他,城门下的所有人都是大惊失色,以至于全都呆了片刻,让那城门又大了一些,一只手伸了进来。
“守不住门,咱们大家都得死!”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声音在面前响起,他忙抬头看去,只见面前的街道上,跑来了数十个上身只穿一件短衣,手臂上的刺青和各种狰狞图案露在外面的男子,由他见过的东城打行首领周长江带头,推开吓傻过去的人,走到门边,用力往里面推去。
所有人如梦初醒,那些锦衣卫看到这群打行都来帮忙,不断地驱使着百姓,骂道:“城门一破,你家里人都要死光,连打行都知道守城,***还在这里偷懒!”
那些百姓也明白了事情的重要性,纷纷涌了上去,用人体去抵挡城门,从里到外,一层层堆叠上去,将整个甬道挤的密不透风。
最前面的周长江已经到了门边,在众人用力一顶之下,那门又合了上去,伸进来的手被大门一夹,痛苦地颤抖不停,手中的刀也落了下去。
但无论怎样,大门总是有了一个缝隙。
很快,外面的瓦剌兵便用各种武器往里面塞,他们拿着刀,从外面沿着门缝往里面戳。
一个锦衣卫就被刀给戳中胸口,惨叫着瘫软了下去。
又是一波冲击,让门再次扩大了一个小拇指宽的缝,但下一刻,就被里面的人给顶了回去。
而在刚才门扩大的一瞬间,一个瘦小的瓦剌兵将脚斜着伸进了门里,留了一个小小的空隙。
眼见着从这空隙中突然伸出来许多双手,周长江捡起之前那瓦剌兵落下的刀,从下往上,用力顶着门缝往上拉。
十几双手的上百根手指,被他齐齐砍断,掉在地上,如同一堆细长的萝卜。
这一幕看的刘悦头皮发麻,转过头去,见面前的门前已经无法再挤进去人,他咬了咬牙,捡起一只落进来的箭咬在嘴里,又往怀中揣了两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顺着梯子爬上了城墙。
一到上面,他就看到了李再尹和他身边的两个红夷人,他赶紧将箭放了下来,跑到李再尹身边,扳过他的身体急道:“你们为何停下?”
李再尹猛然回头看向了他,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指向了城下。
刘悦看到了穿着一身黄衣的朱祁镇。
他明白了。
沉默了片刻后,他抬起头朝远处看去,瓦剌军的败退似乎已经得到了控制,督战队在砍下上千个脑袋之后,终于迫使着往回逃跑的瓦剌兵重新转头往前,使得朱泰野军队的推进变得缓慢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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