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满树绿柳细叶绦绦，水面上微风送波，两岸山水好似初遇春光，脉脉地含着情。
糊涂爷爷一顶草帽，一支竹竿，稳稳地坐在桃红绿柳下垂钓，另一边几个女仆一面洗衣，一面嘻笑。
这本是一派万物和谐的美好景象，人人艳羡向往的地方，叶无双却丝毫高兴不起来，抬眼看了一眼木屋的门匾：“弱雨楼”，如此温婉淡雅的地方，却将她困在此处十日有余了，每当她偷摸着想出去，门口栓着的那只大黄狗，毛发全都竖了起来，盯着她做出一副你死我活之势。
叶无双不由得犯牢骚：“你这条狗，盯我盯了十几日了，不用睡的吗？”
狗吠一声，腿脚前进一步。
“好我知道你仗势欺人，你继续，你随意。”
说完，气呼呼将脚底下一颗石头踢了出去，那小石头飞出去冷不丁撞在了糊涂爷爷的屁股上。
糊涂爷爷丢了竹竿跳起来，一边捂着屁股一边欲哭无泪的样子。
“无双姑娘，你别乱踢啊！”
叶无双再挑了一个石头，朝他装鱼的木桶踢去，木桶倒地鱼全滚了出来。
糊涂爷爷睁大眼睛：“你这还是乱踢啊！”
叶无双回到门口的一张石桌旁坐下，那桌上堆了一摞高过人头的书，她剥着桌上的一碟花生吃，将花生壳放在其中一本摊开的书上。
“每天除了看书还是看书，老头儿，你这些书我都看完了，我到曦城来是找人的不是看书的呀。”
“你还是多看点书吧，不然再问出‘皇弟是谁弟弟’这种天打五雷轰的问题，真的很要命啊。”
“可是你这一屋子的书我都看完了呀。”
“虽然我知道你一目十行本事挺大，但说真的，本事再大到了长渊的地界儿，都得谦虚点儿度日啊。”
“可是真的好无聊啊，老头儿，你每天钓那么多鱼，钓起来又放回水里，你不觉得无聊？”
糊涂爷爷重新放好木桶，拿起竹竿道：“其实啊，钓鱼不是为了鱼，而是为了钓。”
“钓鱼的人都这么说，可只有钓上鱼的那一刻，人心才会得到满足。”
“怎么说呢？钓鱼让人无则处之泰然，有则锦上添花，重要的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正在做的事情，面对将会有的结果。”
“说了等于白说。”叶无双表示完全听不懂。
吃了几颗花生，便又觉得百无聊赖，问道：“老头儿，看你腰上总挂着个酒葫芦，你一般都喝什么酒？”
“我一般不喝酒的啊。”胡老头一本正经道。
“那你挂个酒葫芦做什么？”
老头捋了捋胡须：“我不挂个酒葫芦，别人怎会相信我糊涂呢？又怎配得上我糊涂爷爷的美名？再说了，这酒葫芦是我心上人送给我的，我身上没什么宝贝，就它了。”
叶无双四下看了看附近的人，都是貌美如花的小姑娘们。总感觉在这个时候，他这个年纪说出“心上人”三个字来，显得非常非常突兀。
“您的心上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糊涂爷爷想了想道：“脾气很臭，不过却是个顶漂亮的姑娘。”
“姑娘？呃冒昧地问一下，您那个顶漂亮的姑娘……应该不是这里的姑娘吧？”
糊涂爷爷翻着白眼睨了无双一眼，不太愉快地道：“是真冒昧。”
说完这四个字，糊涂爷爷便望着河心发起了呆来。
浣衣的女仆端着木盆过来，俯身对叶无双低声道：“糊涂爷爷的妻儿十几年前，在战乱中被朔国士兵所杀，糊涂爷爷差点也落的这个下场，是被历澜王救回来的，才捡了一条命，听说他还有个小孙女，一直养在别处。”
叶无双一颗花生米差点卡在喉咙里，慢慢嚼完咽下，动作轻缓地走到糊涂爷爷身旁，鱼漂已经动了好几下，他好像并未发现，倒是绞了袖子来揉了揉眼角，那原本矍铄的眸子仿佛有泪光闪过。
叶无双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抱歉，我不该说这个的。”
他嘴角轻轻一动，忽然将鱼竿一提，钓上来一条活蹦乱跳的红鲤鱼，他哈哈大笑手舞足蹈。
“一会儿将这鱼炖了，多加糖不放盐，无双姑娘，你会炖鱼吗？”
“多加糖不放盐？这怎么吃？”
“不是给人吃，是给狗吃，王爷的‘青青’啊，最爱吃这个口味儿。是不是啊青青？”
他说的‘青青’，是那条大黄狗。
明明是一条黄色的狗，为什么叫“青青”？此情此景实在意味深长。
*****
叶无双十分不情愿地将炖好的鱼倒入“青青”的大碗里，真真是虎落平阳世风日下，明明将我当犯人看管，我却要给你炖鱼吃。她怨气大得要冲天。
两个女仆端着一盆衣物去水边，一边走一边取笑一旁正在收拾钓鱼用具的老头：“糊涂爷爷，昨晚又偷偷喝酒了呀？”
糊涂爷爷眉毛一掀：“别瞎说，我可是戒酒了的！”
“是啊是啊，上个月戒过，上上个月也戒过，一年戒了八次啊……”几个姑娘笑得烟花灿烂。
叶无双扑哧忍住，差点笑出来。
忽然一阵风来，啁啾两声，她抬眼望去，一只红色翎羽的白色小鸟从半空中斜斜飞下，栖落在“弱雨楼”的檐角上。蹦跳两下，再飞下来停在窗台上，再蹦跳两下，飞到了叶无双面前的石桌上，然后望着她，仿佛与她是旧相识。
那么明媚漂亮的一只小雀鸟！
叶无双向它伸出手，它没有闪躲，居然翅膀一振，毫无顾忌地飞来停在了她的肩头。
弱雨楼的女仆们看到这番景象，无不睁大了双眼跑过来细看。小鸟居然谁都不惧，在几个姑娘的衣袖间来回翩飞啼鸣，好像很高兴和大家这样玩，大家也拿来各种好吃的东西逗弄它。
正嬉闹着，糊涂爷爷过来了，看到一地狼藉，埋怨道：“这些吃的都是给明天上巳节准备的贡品，你们怎么都拿来撩一只鸟了？太不严肃了！”
女仆们赶紧收拾那些杯杯碟碟盏盏的，小鸟飞起来转了两个圈，向河对岸的山头飞去。
此时是日暮时分，暝色四合，霞光勾勒着对岸的山峰，加之水光闪烁，薄雾萦绕，那山看起来是山，又不是山，那水看起来是水，又不是水。
“对面是什么地方？”叶无双不由得问。
“那是难忘山。”胡老头道。“明日上巳节，难忘山那边可就热闹了。”
“噢？什么热闹？”叶无双来了兴致。
糊涂爷爷捋着胡须道：“每年上巳节，皇家子弟世家公子都会齐聚难忘山，拜谒天地，行祭狩猎，为圣上及长渊国的国运昌隆祈福，那阵势，隔十里地都能听得到声音，加之皇后薨逝，诸位皇子齐聚京都为皇后守孝奉香，今年的上巳节要更隆重了。”
“听起来有点意思啊。”叶无双脑袋里面已经开始勾勒那副画面了。
糊涂爷爷扭过头来盯着她看，眯着眼睛一个促狭的笑容道：“无双姑娘，想什么呢？”
叶无双亦微微一笑，拍了一拍糊涂爷爷的肩膀道：“我在想，我来到这里原本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多亏了糊涂爷爷供我吃供我住，我该如何报答您才好呢？”
“客气客气，替主子分忧而已。”胡老头不假思索地摆摆手。
*****
倾十数日的心思想到的礼物，自然不能是平常礼物。
第二日清晨，糊涂爷爷已经照例坐在水边的桃树下开始垂钓了。
叶无双提着一壶酒和一袋花生米去找他。
“起这么早啊，无双姑娘？”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嘛。”叶无双在他旁边的草地上坐下，草叶犹带露水，清新无比，她说：“糊涂爷爷，没想到这弱雨楼里藏了这么好的酒啊，我陪您喝点儿？”
糊涂爷爷看了看叶无双手里的酒壶，再看看她，咧嘴一笑：“老夫不胜酒力啊。”
叶无双拧开瓶塞，先喝为敬。
糊涂爷爷喉头微微滚动一下，却依旧好笑地说：“姑娘，你也好这口？”
“那倒不是，不过吧我这个人好奇心比较重，你这酒藏得越好呢，我就越想知道是个什么味道，就比如，越是禁锢着我呢，我就越想逃跑。”
糊涂爷爷的视线却从鱼漂处移到了叶无双身上。
“能把逃跑说得这么光明正大，敬你！”糊涂爷爷举起酒葫芦。
“客气。”叶无双又喝了一大口酒，啧啧称赞：“这么好的酒无人同饮实乃憾事啊，所以刚刚借花献佛，我给那个黄……青青也来了点，我想知道狗喝了酒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跟人喝了酒一样。”
“那狗喝了酒是什么样子？”糊涂爷爷的嘴角抽搐两下。
“原来狗喝了酒，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啊哈哈哈哈……”
糊涂爷爷摸了摸胡子，忽然背脊一僵，跳起来放眼去看门口那条死守的大黄狗，那狗已经歪倒在地上，两条腿扒拉着却直不起身来，双眼时而迷茫，时而幽怨，好一副悲愤交加的模样。
叶无双跳上水边栖着的一艘小木船，撑篙而去，若无其事地道：“老头儿，花生我拿走，酒给你留下，告辞！”
糊涂爷爷运功想要一并跃到船上来，可是刚停到船尾，脚底一滑就往后一摔掉进了水里。
叶无双忍不住笑了，为自己难得一见的灵活机变暗自庆幸：“可惜昨儿夜里我手气不太好，就偷到点蓖麻油和一壶酒，不然我也不能和您消磨这么些时候啊。”
糊涂爷爷在水中扑腾出大大的水花，一口一声地喊着：“你这死孩子，你那条船……是破的啊。”
话音刚歇，叶无双足下的船底，噼啪一声爆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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