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忙把霞帔收了起来,走至窗前站着。
凤姐已走了进来,见两人互相背对着,站得远远地,笑道:“哟,怎么跟牛郎织女似的,中间划上银河来了?”
两人都向她问好,凤姐笑吟吟答了,向薛虹笑道:“你二哥在家里催了我三四遍,一定要我请你过去,那边东府里珍大哥、蓉小子也过来了,摆了一桌水酒,为你洗洗晦气!”
扬州赈灾案,八爷党陷害不成反而祸及自身,被水禛抓住把柄,折损了四、五个朝中要员,连一向最得圣心的北静王水溶也被禁足王府。
眼看着八皇子水祉要失去圣心,他的一些党羽也心思活动起来。贾珍等人此时来请薛虹,想必也是打这个主意。
薛虹心底一叹,却是迟了,两面三刀最遭水禛忌讳,还顺带失去了水祉的庇佑,不如装傻到底,还能苟到新皇登基,再做道理。
他向黛玉使了个眼色,做出一副虚弱情态来,低声道:“哥哥们如此盛情,原不应辞。只是我身上确有不便,撑到来见林妹妹已是极限了,有些伤口,还得再回去请人处理。”
黛玉见他捂着胸口坐下,咳嗽起来,虽知有做戏成分,还是忍不住滚下泪来。
凤姐见他们这样,也不好强迫,挑眉骂道:“那些狠心烂肺的王八犊子,对兄弟这样精致的人,也下得去手!既是身体不便,就在这里歇着吧,我让人请王太医来!”
薛虹虚弱地抬起手,摇了一摇,道:“不必劳烦姐姐,家中还有薛蝌与琴妹妹望眼欲穿,我坐车来的,还原样回去吧!”
说罢,起身,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黛玉顾不得嫌疑,上前扶住他手臂。
凤姐见不可挽留,只得跟出去,吩咐丫鬟、小厮们护送出去。
回到薛府,薛虹便以在家养伤做借口,关门闭户,过年也不出去交际,只派薛蝌去各亲友处拜年送礼。
王贤新升了院判,听说徒儿伤势,每日上门诊病;另有水祥、宴太傅、林文生、柳湘莲等人,也屡屡上门探望。
贾珍、贾琏等人受命去了两次,然而薛虹只是恹恹的躺在床上,并不太热情,贾珍等人也就放弃,回家接着花天酒地去了。
薛府除薛虹外,便只有两个弟弟、妹妹,黛玉没有理由上门拜访,只能日日倚门兴叹。
幸而,宝琴知她心意,隔一两天就上贾府一趟,给她捎来薛虹的书信、信物。
宝玉见林妹妹忧思缠身,也自告奋勇,每日跑去探薛虹的病,回来细细讲给黛玉听。
几日下来,他与薛虹倒结成一对挚友了。
初五,薛虹起身回苏州去,宝玉赶到码头送他,先从怀中拿出一纸信笺,笑道:“这是林妹妹给你的,让你到了苏州再看!”
见薛虹接了,郑重其事地收起来,宝玉又从袖中摸出一个香袋,珍而重之地递给他,道:“这是我给你的,祝你们永结同心!”
薛虹拿过香袋,认得是黛玉手艺,想必这个,就是前世宝、黛争吵,被黛玉绞坏了那个,如今竟完好无缺地到了自己手里。
一时百感交集,他举起双手,郑重地作揖道:“多谢二哥!”
宝玉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薛虹以妹婿的身份谢了他,他的前半段青春,就这么终结了。
他拉住薛虹的手,哽咽道:“好好待她!若让她有一点儿不痛快,便是千山万水,我也要找你去!”
宝玉一路哭着回到家里,众人见他眼睛红肿,面有泪痕,有笑他痴的,有欣慰他与薛虹交好的……
独有黛玉,暗暗叹了口气,从此把宝玉也当做亲兄长般看待。
贾母看他们这么和睦,便放黛玉回大观园去,仍住潇湘馆。
元宵节前一天,谢媛儿来贾府看黛玉,身后跟着一位容貌标致的年轻妇人,介绍说是柳二奶奶。
柳湘莲是薛蟠义弟,又与薛虹素有交情,黛玉也隐约听说柳湘莲娶的是珍大嫂子的妹子,便忙起身招呼。
那尤三姐却直走到黛玉面前,双膝跪下道:“林姑娘,求你救我姐姐性命!”
黛玉大吃一惊,忙扶起道:“这是怎么说?”
谢媛儿也拉尤三姐起来,三人分主宾坐了,雪雁端上茶来。
尤三姐缓缓道:“当初,那边珍大爷保媒,让这里琏二爷娶了我姐姐做二房。本是在小花枝巷住着,年前被琏二奶奶骗进府里,日夜折磨。只给吃些残羹剩饭,任由下人作践。我上门去探望,又三推四阻地不给进门。只可怜我姐姐身娇体弱,现在不知生死如何?”
说着,滴下泪来,谢媛儿拉住她柔声安慰。
年前,凤姐带了个年轻媳妇来见贾母,黛玉当时也在场,却是心思恍惚,满心薛虹狱中受刑场景,哪里顾得上周围之人。
此时想来,似乎有这么回事儿,只是,涉及到贾琏内宅之事,她一个表妹子,如何好过问呢?
尤三姐看她犹豫,忙忍泪道:“不需要姑娘出面说情,我听林嫂子说过你们苏州办医堂的事儿,知道姑娘手下两位大姑娘都医术精湛,想请去给我姐姐看一看!这事儿已经求了平姑娘,趁元宵节那天,琏二奶奶在外赴宴,辛苦哪位姐姐悄默声地走一趟,能让我知道姐姐到底如何,便是设法救她,也好有个方向!”
黛玉见她们姐妹情深,又有谢媛儿在一边说情求恳,便看向紫鹃、雪雁。
紫鹃笑道:“我去吧,我与平儿素来交好,遇到人,只说是去看她的就完了。”
翌日,贾府元宵晚宴,黛玉便借口留紫鹃看家,只带雪雁并春纤、藕官等小丫鬟赴宴。
待晚宴结束,已是二更天,黛玉回到潇湘馆,紫鹃迎上来道:“那尤二奶奶并不只是病,还有喜了!”
又将尤二姐如何受秋桐、善姐言语作践,茶饭如何发搜不堪,凤姐装病不管一一说了。
虽知内宅争斗存在,黛玉却是第一次直面女子间的这种互相欺凌,一时也惊得呆住了。
又想,尤二姐的遭遇,必是凤姐在后推波助澜所致,否则,善姐一个小丫头,如何敢对着二房奶奶指桑骂槐、推三阻四?
晚间睡在香被软床之中,想到这世间有多少女子,还在水深火热之中苦苦煎熬,不由得如芒在背,心酸落泪;又想到凤姐姐那样亲切爽利之人,背后设计起人来,毫不手软,不由得觉得人心可怖,使人心惊。
再想到自己,幼时父母和顺,订婚后薛虹珍重不改,虽已算是幸运至极,只是人心易变,倘若薛虹将来也有了妾室,自己如何自处?
次日一早,谢媛儿来问消息,黛玉让紫鹃把情形说了,才道:“这位尤二奶奶,我见过几次,真可谓花为肠肚雪作肌肤,好时尚且弱质纤纤,何况现在有了身孕、三餐难继,再加上受辱忍气,必不能长久。”
她见谢媛儿频频点头,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倒是有心助她,可惜我在这里是客,她是琏二哥的二房,中间还碍着凤姐姐,便是有心,也无法插手啊!”
谢媛儿听了,也是愁眉深锁,低声道:“咱们的杏林轩,不过医得肌理之病,偏偏这世间女子,所遭受的痛苦多来自于身份、家庭和男人,这层层壁垒,又如何是个小小的杏林轩能破解得了?”
黛玉道:“此前,我说要建一座擎雨楼,庇护天下无家可归的女子,可对这样有家,家却只能使她受苦的女子,又当如何?”
见她们一片愁云惨雾,雪雁眼珠一转,在一旁笑道:“既然家是壁垒,就让她离开家,到咱们的杏林轩去,学上一年半载医术,自己养活自己,多么快活自在,还要男人做什么?”
谢媛儿在雪雁额头戳了一下,笑骂:“小丫头片子,真不知臊,你说要男人做什么,当然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了!”
雪雁笑道:“她不是已经有孩子吗?咱们杏林轩也收养了几个小孩子,养活长大了,还不能传宗接代吗?”
“哎哟哟!”谢媛儿笑得撑不住,“越发胡说了,还要拐带起贾家人口了,亏你早上还吃得下贾家的饭!”
她笑着去看黛玉,却见她正垂头认真思索着呢,便收了笑容,问道:“你不会真的在想雪雁的话吧?”
黛玉抬起头,对谢媛儿笑道:“嫂子记不记得,之前红爻说过,她有一种奇药,人吃了,便像死过去一样!我写信请她让人送两丸来,给二姐吃了,待死过去,就让她妹子来领尸,接回去再救活过来,从此隐姓埋名,安稳度日!”
谢媛儿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指着黛玉、雪雁道:“丫头敢说,主子敢想,你们这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紫鹃笑道:“虽有主意,到底还得她们自己决断,不如请了柳二奶奶来商议?”
谢媛儿摇头笑道:“这还有个查漏补缺的,你们这主仆三个,真真天作之合!”
说得屋子里众人都笑起来,霎时,愁雾散去,仿佛光明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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