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亡魂,百年过去也已经消散了,他不清楚还执拗封锁这里的人有什么目的,至少在他看来,是毫无意义的。拱桥上人来人往,不少人趴在桥两边张望来往的船只,认真数着这是过去的第几只,大概早就得到了口信,所思的远游之人今日会归来,早早便在企盼着。年渺望向桥头,目光微凝,桥头枕着残雪晒太阳的乞丐,却不见了。和这座城的其他人不一样,或者说,并不属于这座城。他的目光转向季一粟,季一粟也垂眼看着他,见他还算冷静,温声道: “渺渺,这个幻境,可能需要你来解开。”他的语气很坦然,并不觉得自己堂堂真神,需要向一个凡人修士求助是什么丢脸的事。年渺知道,他要自己用琉璃长明镜破解幻境,被寻深子修缮后的镜子,破解此术算不上困难,若是从前,他一定异常兴奋,因为这是季一粟第一次需要他的帮助,可是现在,他只能低落地叹了口气: “我也很想,可是……镜子它不想。”琉璃长明镜回到他手里之后,虽然外表上被修缮得十分完美,再无一丝裂痕,而且他能感受到,融入了脊梁骨的镜子比之前要坚固太多,很难再被伤害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镜子将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不给他任何响应,他根本使用不了镜子的力量,唯一能做的,就是可以躲进去,使用“藏匿”这个不需要灵力消耗的能力。从前他还能调动镜中的白雾,现在连白雾都是凝固住的,再也调动不了。他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问过寻深子,寻深子也不言不语,也许是镜子需要更深入的沉睡,来自我调养,总之,他的这个本命法宝,现在和不存在一样。他很是难过,季一粟第一次需要他,他竟然帮不上忙。季一粟倒是不在意,没有露出任何失望的意思,甚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 “无妨,我们再找找。”再完美的幻境也会有破局之法,就像镜中世界一样,找准点,都可以打破。年渺点点头,乖乖跟在他身边,俩人又朝皇宫走去。这一回,季一粟直接去了东宫。虽然太子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东宫依旧收拾得井井有条,宫人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季一粟穿墙而过,来到了太子的寝宫之中。他的想法很好猜,不用解释年渺也能够明白,这两日他们处处都在听太子班师回朝的消息,却始终没有见到这位太子,最巧的是,偏偏在太子回来之前,降下了天火,很难不让人怀疑,天火和太子有紧密的关系。太子看似在局外,事实上很有可能是破局的点,甚至就是布局的人,也许是在试图拯救烧亡的亲人和百姓,也许是内心阴暗,对这些人恨之入骨,就算将他们烧死也不解心头之恨,将所有亡魂困住,永远活在死前的阴影之中,不得解脱。既然无法在局内找到人,那么在对方曾经待过的地方,也许会有所发现。太子应该还年轻,并且洁身自好,没有任何嫔妃,寝宫算不上富丽堂皇,甚至颇为素雅,从进门的时候,季一粟就放慢了脚步,一点点扫视着每一个地方,直到走到床边,他停下来不动了。阳光明媚的寝宫陡然昏暗下来,仿佛被半透明的黑纱包裹住,光线受到了阻隔,只艰难地挤进来一部分,四周温度骤降,冷得如同在冰窟之中,很快,寒霜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墙壁,案几,花瓶,罗帷,能清晰地听见清脆的结冰声,整个寝宫都被厚厚一层寒冰封锁住,里面的物什若隐若现,看不真切。在这被封锁完全没有一丝缝隙的冰窟之中,不知从哪儿飘进来了月光,皎洁纯粹的月华山泉一般流淌着,弥漫着,如同让人看不透的迷雾,使得冰霜也变得朦胧起来。季一粟站在床边,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床中央,忽然间,床上燃起了黑红交织的火焰,如同毛毯直直平铺着,床上的寒冰没有受到影响,反倒是被封起来的床,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垂到地面的罗帐尾端,竟然有了燃烧的痕迹。顿时,黑红交织的火焰化为一只手掌抓向燃烧起来的罗帐,却不知从哪儿凭空出现另一道纯粹的火红色烈焰,将火掌硬生生打散,同样的红色火焰也出现在了床上,正在试图将黑红火焰挤走,可惜收效甚微,甚至转头被反噬,黑红火焰再次化为手掌,轻而易举地将红色火焰抓了起来,像是在提着刚出生的幼崽的尾巴。在宽大手掌的衬托下,红色火焰愈发显得弱小可怜,试图往床头钻,无助地挣扎着,可惜还是被揪着尾巴从床头一点点拽了出来,直到被扯得足足有一人长,才似乎扯到了头,被手掌毫不留情地扔在地上。火焰褪去之后,现出了一个男人的身影,浑身被火红色长袍披裹着,就连头发也是火红色的,并且微微卷曲,杂乱地披散下来,颇有种狂妄不羁之感,可偏偏他的神情是落魄而倔强的,死死盯着季一粟,火红的眼眸里全是不甘。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无比俊朗的男人,如同是火焰的化身,只单单站在那里,就仿佛能燃烧起来,他的俊朗也和火焰一样张扬而轻狂,此刻却狼狈地被摔倒在地上,被黑红的绳索捆绑起来,不能动弹。季一粟走到他旁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你怎么变得这么弱了?”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半点嘲讽之意,似乎只是平常的疑问,却激得对方怒火大盛,偏偏被捆绑着,只能化为不甘的冷笑: “若不是有月亮,你也找不着。”年渺仔细观察着,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几分桥头乞丐的模样,他不算很惊讶,只是十分好奇对方的身份。季一粟懒得跟他争论这些,只沉静道: “交出来。”“不交。”季一粟也没有再催,继续烧罗帐,他烧得不快,甚至慢慢悠悠,一刻钟的时间过去,才烧到一半,却像钝刀割肉一般,让那火焰化身的男人的目光也跟着一点点挪动,一身的倔强在不知不觉瓦解。“越沧海,你别拿走。”那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哀哀的恳求, “你不缺那一点。”季一粟无动于衷,直到整张床燃烧得干干净净,在床中央,出现了一个人或者说是一具尸体,只是这具尸体被保护得实在太好,神态平和安宁,脸庞干净白皙,如同清晨初升的太阳,温柔而耀眼,没有任何死亡的晦暗和灰败之气,仿佛只是睡着了异样。“哗啦”清脆悦耳的冰裂声阵阵响起,尸体完完全全暴露出来,躺在一片灰烬之中,年渺离得最近,睁大眼睛仔仔细细观察着尸体。从四爪蟒袍和矜贵儒雅的面容来看,这应该就是那位这几天一直在传颂的太子了。季一粟也走了过去,没有像他那样细看,只朝那尸体的脖颈处伸出了手,在绝望的低低哀求声中,毫不留情地五指成爪,硬生生插。,入皮肉之中,挖出了一颗黑色的魔珠,魔珠和手掌接触的一那,便飞快融入了进去。“我缺的。”季一粟这时才告诉对方。* * *季一粟的身体寻回得十分顺利,几天的幻境困住,算不上波折,年渺以为魔珠被取走后,尸体会立刻萎缩僵硬,甚至化为枯骨,没想到被挖走的脖颈处,竟然在眨眼之间长好,好像从来没有受过伤害一样。满室的月华和寒冰在飞速消失,明朗温暖的阳光再次充斥进来,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状。被捆绑着的男人霎时如同暴怒的雄狮,疯狂挣扎着,却始终挣扎不掉身上的枷锁,季一粟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拉着年渺要离开,需要的东西已经到手,只剩下一个弱小的疯子,就没有值得留下来的了。他唯一感到惊讶的是,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尸体的身上,依然萦绕着化不开的人皇的气运,所以才一直干扰了他的判断。年渺却握紧了他的手,仰头看着他,有些迟疑。他仍然有疑虑,如果不能知晓,会很难受。季一粟便没有再动作,目光瞥向地上疯狂挣扎的男人,声音却是温和的: “他是火,不过我以前只见过他一次,没有说过话。”言下之意,是他也不了解此人在发什么疯。火神掌控着天下所有的火焰,季一粟拥有的火却是独一无二的,自行修炼而成,不在对方的管控之内,虽然都是火属性,他们之间却是相斥的,并不会互相来往,没有打过任何交道,不过他能清楚感受到对方的火焰不是真神所拥有的水平,低了好几个位阶,像新生的婴儿似的,没有半点攻击力,被他很容易就破解,唯一无法破解的,就是这庞大完美的幻境,似乎已经持续了许多年,经过了层层修补,已经变得密不透风。如果是他自己的火焰,说不定会被化解,但年渺的冰和火是相斥的,用寒冰封住四周,再用月光来寻找,在纯粹的月光之下,真实无处遁形,他和身体魔珠的感应,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才使得他精准地找到了魔珠的位置。尸体依旧在平静地沉睡着,年渺甚至看到了轻微的呼吸,心生疑惑,忍不住伸手去试探一下了尸体的脉搏。很微弱,如果他不是顶阶修士,根本察觉不到这样微弱的生命迹象,最让他诧异的是,尸体的魂魄,依然存在,只不过似乎时间太久,已经变得十分虚弱了,才需要用魔珠来维持。里面的魂魄,很痛苦,似乎已经忍受许多年的折磨,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让年渺也心疼起来,不敢再探究,生怕受到影响,连忙收回了手。似乎认清了现实,火神放弃了挣扎,如同土崩瓦解的城池,顷刻之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越沧海,那只是你身上,最无关紧要的一块肉,你为什么还要拿走?”火神的声音变得虚弱而绝望, “你拿不拿走都不影响,却是续着他的命!”年渺瞪向了他,被这无耻的行径惊呆了,不由生起气来,脸上带了几分愠色,声音也扬高不少: “就算对阿粟来说影响不大,但他凭什么拿自己的身体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续命?而且这个人,自己都没有说什么,你却在这里跳脚?说得这样义愤填膺,大义凛然,为什么不拿自己的身体给他续命?”他直视对方愈发猩红的眼睛,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冷笑一声,微微扬起下巴: “你不是火神么?用你的血肉天天喂他,别说续命了,喂几个月,直接就飞升成仙了,岂不是可以直接长长久久,朝朝暮暮不分离?自己舍不得,拿别人的身体就舍得了?”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强硬,噼里啪啦跟放鞭炮似的,让对方的脸都憋得通红,死死盯着他,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恨恨的字: “凡人,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年渺嗤笑,轻蔑道: “我不偷不抢,买东西从来不欠钱,而且还不用找零,你算什么东西,连身上的一块肉都舍不得,只知道拿别人的借花献佛,虚情假意表里为奸小肚鸡肠惺惺作态,连条狗都比你真心,也配跟我说话?”季一粟轻轻笑出了声,不想打扰他,但还是道: “他是我的妻子,你封闭在此地太久,连我成亲了也不知道。”“怎么,你成亲了会昭告天下发请帖么?”火神被冲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听到季一粟开口,顿时将怒火直直洒向季一粟, “我为什么要知道?”“娶个凡人就算了,还是个男人,你也不嫌丢人。”他依旧盯着年渺,冷笑道, “一个男人,偏偏要打扮成女人逢迎奉承,下嫁给另一个男人,自己也不觉得恶心,竟然还敢宣扬出来。”年渺沉沉看着他,反而没有刚才那么恼怒了,声音也平静了下来,不紧不慢道: “两情相悦并不算丢人,一个男人嫁给另一个男人,也不算丢人,只有靠抢靠骗得来的感情,才是肮脏的,不平等的,恶心的。”季一粟虽然有愠色,但没有多言,他也不需要多言,年渺在吵架上,从来没有落过下风,一直只有让别人生气的份,除了十八岁的时候尚且懵懂无知,没有见过世面,才在初次下山时被陆之洵糊弄过一回。火神似乎被什么东西哽住。年渺怜悯地望着他,脸上出现了些许同情之色: “不过也不能全怪你,只能偷别人的东西来给人续命,毕竟你杀了人家的父母兄弟姐妹,杀了人家的亲人,杀了人家的一成百姓,你的血肉神魂,都是肮脏的,所以人家根本不接受你那假惺惺的施舍。”他的话虽然轻缓,却如刀如针,每一个字都深深扎在火神的身上和心上,让他痛苦万分,再也没有了任何气势,比任何时候都要颓唐。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在一瞬间,好像看破了真相。年渺却没有再理他,而是望向了季一粟,声音也变得轻柔起来: “太子的魂魄还困在他的体内,把他放出来罢,说不定还能赶去轮回。”季一粟微微颔首,摸摸他的脸,他就知道年渺是不会吃亏的,如果他出面阻止,反而不如年渺给的打击大。“别放!”火神蓦然高声开口,声音中有乞求之色, “再等等,再等等,他一定能复活的……”“为什么一定要他复活?”年渺偏过头看向他,有些讥讽, “等他复活之后,看到自己已经化为灰烬的子民和亲人,生不如死么?你究竟是有多恨人家,把人家的魂魄关了这么多年,都要硬生生散尽了。”年渺的脾气一向是很好的,就连戏弄别人也是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可是今天的火气却无比旺盛,稍微被点燃就噼里啪啦炸开。他扯了扯季一粟,让他不要再耽误,赶紧把太子的魂魄释放,这是十分细致的活,他实在做不来。可惜他没有再认识什么和尚大师,当年虚元留给他的佛骨金身也没有要,不然此时还能替这座被毁灭的城池的人,以及困囿多年的太子超度一番,好消散这里的怨气,早日轮回。不需要他多提醒,季一粟的手已经覆上了太子的额间,十分微弱的生命的气息,还有微弱到几乎要消散的魂魄,如果直接放出来的话,可能会直接魂飞魄散,别说轮回了,连存在都无法存在。可是为什么,人皇的气运一直笼罩着?他微微拧眉,又觉得火神聒噪,便直接将人的嘴巴封住,静心感受着。片刻之后,他收回了手,手掌之中,浮现出了一块黑乎乎的印章,年渺好奇地凑了过去,又很快躲开。他从那块印章上面,感受到了极为浓郁的死亡的气息,让他十分不舒服,好像再靠近一点,就能被那股死亡的阴森气息包裹,拽进无休无止的地狱之中。他心有所动,想起来之前,季一粟是杀掉过伪冥的,这大概是之前冥神留下来的东西,一直被季一粟留在身上。果然,季一粟将印章放在了太子的额间,隐隐约约有微弱的魂魄从太子的眉心飘飘荡荡晃了出来,一点点一丝丝飘进了印章之中,太子身上,最后一点生命的迹象终于消失了。他的尸体依旧是平静得仿佛睡着了一般,没有立刻褪成枯骨,却比之前更多了一丝解脱。第131章 人皇漆黑的印章如染了色的朗月,悬挂在穹顶正中央,死亡的气息不断弥漫开,静谧的寝宫顿时变得透明起来,像水波一样摇摇晃晃,被轻轻一碰就迅速破裂,化成无数细小的泡沫在漫无目的地漂浮着。以东宫为中心,破裂在不断蔓延,忙忙碌碌的宫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静止不动了,也跟着化为泡沫,整座城池如同亘古不变的苍老神话,在信仰消失的那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无数透明的泡沫在空中悬浮着,每一个泡沫中,似乎都映照了这座城池的一部分,依旧在活动。印章仍然挂在半空之中,冥界的大门在其下面悄无声息地打开,那是一扇漆黑的,刻着古老繁复暗纹的大门,霎时所有的泡沫都不约而同地被吸引了进去,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旷野的风吹散了百年的怨气和痛苦,拂过无人打理肆意蔓延的草木,带走了化不开的郁结,年渺终于看见了这里真实的模样。昔年繁华昌盛的城池早已被天火燃烧殆尽,连一块瓦都没有留下,看不到任何有文明存在过的痕迹,只剩下漫无边际的野草花枝,足足有半人多高,在风中东歪西倒,就是折不断。风大得几乎要将人的外衫夺去,扰得没有束起的长发纷杂地舞动,却带着丝丝暖意,大概已经是开春了。碧落明澈如静水,没有一丝云彩,高不可及。当冥界的大门完全闭拢时,漆黑的印章再次回到季一粟的手中,却在一瞬间,有一道通红的火焰掠过,就要将印章夺走,可惜被季一粟轻而易举地打散,没有半点作用。季一粟瞥向脚下匍匐着的火神,对方仰着头,眼里的猩红已然淡去,只剩下浅浅的红色,向来傲慢的眼睛带了几分乞求: “越沧海,你让我再看一眼。”季一粟道: “不。”“为什么?”火神不自觉扬高了声音, “这对你来说也很难么?”“没空。”他淡然地俯视着火神, “你太弱了,你现在弱得,恐怕都没有‘伪’找上你,才能让你一直在这里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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