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根本动弹不得,整个后背都是被剖开了,支撑的脊梁骨还被取出来,像个软趴趴的面团捏成的小人,稍微一碰就能变形。这样的身体,恐怕要许多天都得趴在这里,一动都不能动了,直到脊梁骨重新长出来。在青容的手覆盖上他的头顶时,他便感受到一股温暖的草木之力流淌进自己的肉身和灵体之中,顿时惬意得仿佛浸泡在了温泉里,一时间疼痛消除了一大半,力气也恢复了一点。“伤很的严重,不过没关系,好好调理,过几个月就能恢复得差不多了。”青容的声音和温水一般细细柔柔的,听着就十分舒服, “让我看看……还行,你的体质本身就很特殊,恢复得应该比我想象的快。”甚至不需要他动手,月华之力就已经在自动替年渺修复灵体了。年渺微微张启唇,总算有了能说话的力气,声音轻如细雨落芭蕉: “多谢。”“不需要说谢,顺手的事。”青容温声道。年渺便不再多言,继续趴着,看见四周的冰墙渐渐褪去,换成了草木和花枝交织而成的墙壁,大片大片的绿意和粉白黄蓝的饱满的花朵纠缠着,让人眼前一亮,仿佛整个世界都一下子明朗起来。只有他身下的寒冰床还留着。“太冷了,我不喜欢。”青容带着歉意道, “你应该能明白,很少有花草会喜欢冬天……”年渺扬起了唇角,轻轻道: “我知道。”他的水是青容喜欢的,冰又是青容讨厌的,这两种相似又相反的东西凑在一起,实在是和谐又矛盾。青容幻化出来一把花草椅子,坐在了他的床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更多的草木之力涌入了他的体内,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灵体的创伤在被修复,皮肉在慢慢合拢,只是中间的脊梁骨,仍然不知道要怎样才能长出来。“寻深子大师……不会有事罢?”年渺缓和了许多,不由开口问,有些担忧, “他离开的时候,变成了一个……”他微微一顿,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些内疚道: “希望不是因为我。”虽然没有什么可能性,他还是忍不住担心。“自然不是因为你。”青容莞尔一笑, “不用担心,没什么,你没看到他早上和中午的变化么?”年渺恍然,大抵是被疼痛掠夺走了脑子,他差点忘了,对方是会变化的。早上是婴儿,中午是青年,晚上是老人……这其中似乎有什么固定且特殊的规律所在。年渺迟疑道: “早上是婴儿,代表着人刚出生的时候,中午是青年,是人一生最鼎盛的时候,晚上是老人,则是最衰颓的时候……这是人生的三个阶段?”“是的,你很聪明。”青容赞许道, “知道是为什么么?”年渺十分好奇,但一时间想不到答案: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初生,鼎盛,暮年,这三个阶段,不仅仅是人一生会经历的三个阶段,更是代表着‘过去’, ‘现在’和‘未来’,相对应的,就是早上,中午和晚上。”青容耐心为他解释, “所以,阿寻在日出和正午的时候,是婴儿,代表着他的过去。在正午和太阳落山前,是青年,代表着他的现在。在太阳落山后的黑夜里,是老年,代表着他的未来,是最难以捉摸变幻无常的阶段,也是最漫长的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他不一定是老年的模样,也有可能是壮年等等,因为‘未来’有许多种可能。所以,到了晚上,他会一个人独处,谁也不想见。”年渺莫名有些伤感: “那……挺难过的,最漫长的时间,等待着未知的变化,却没有人陪伴,只有孤独,更加难熬。”“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青容轻声道, “既然选择了,就要接受。”“是他自己的选择么?”年渺微微讶异, “为什么?我还以为,是旁人的诅咒……”他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好好的人,会无缘无故让自己每天都在变化三个阶段,还要忍受孤独,未知和分离,不会很难受么?“你知道,他是一个炼器师。”青容微微一笑,似乎早预料到了他的问题, “他最痴迷的事情,就是炼器,他的心愿,就是能炼制出天底下最独一无二,最特别的器。”年渺似乎有了什么预感,微微睁大了眼睛。青容依旧握着他的手腕,为他传输着草木之力,眼睛却低垂下来,不知看着什么,沉静温柔的脸上,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所以,他把自己炼成了器。”即使有青容的安抚,年渺的大脑也依然不受控制地疼痛起来,如同被针扎一般难受,但他忍耐着,依旧想要听下去。“用他自己作为材料,炼出来的器,果然是最特别,最独一无二的,他对自己十分满意。”青容似乎出了神,没有注意到年渺的异样之处,声音也变得空灵, “所以,没有人能够对付他,因为一个人的‘过去’, ‘现在’和‘未来’,清晨,中午,和夜晚,都不会同时出现,而想要杀死他,唯有将他的三个阶段同时……”年渺终于无法忍受,发出了低低的呻。,吟。青容忽然缄口,目光望向年渺,眼中带了些许愧疚: “抱歉,我忘了你还是个凡人……”年渺摇摇头,表示没关系,他现在已经好多了,又有草木之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脆弱敏感,单单看见月亮就会难受到失去意识。“先睡一觉罢。”青容继续安抚, “等一觉醒来,一切就会好的,你夫君也会回来,留在你身边……”他的声音温温柔柔,如山野间潺潺的流水一般,蒙着氤氲的雾气,让年渺的意识也跟着变得朦朦胧胧的,不知不觉就陷入了酣眠之中。希望等他醒来的时候,就能看见季一粟出现在他身边。* * *寻深子推开门,看见坐在床边,单手撑着床沿的季一粟,讥讽道: “躺着罢,别强撑了,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爱面子。”相比较于冷冰冰的寒室,这个充满着草木气息的房间可以称得上是温馨了。季一粟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妥,只有脸色苍白得不正常,淡淡瞥了对方一眼,问: “他怎么样了?”他的声音也很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寻深子便懒得管他,无论什么时候,年轻的魔神都是从容而冷漠的,不会露出一点脆弱之色,好像天底下就没有能伤到他一分一毫的事,就连几千年前取脊梁骨时,也是这般模样,只能从苍白的脸色上看出来一点点端倪。“人又不是纸做的,一声都没吭,比你想的好多了。”寻深子的声音苍老而沙哑, “我看根本不需要你为他承担这七成的疼,他也能活得好好的。”季一粟没有说话,他又不止是想要年渺好好活着,更要快快乐乐活着,不受到一点疼痛和伤害,若不是怕露出破绽被发现,也无法做到,他甚至可以为年渺承受十成的伤害,反正疼痛,是他早已习惯并可以忍耐的事情。可是年渺自小就被他呵护着,是不用再吃这些苦的。寻深子坐在了椅子上,靠着椅背,同他相对而望,眼睛浑浊而尖锐,浑身充满着腐朽死亡的气息,仿佛一闭上眼,就能停止呼吸。“如你所想,我和阿容,在你们到来之前,就请示了天道的意愿。”他缓缓开口, “结果出乎了我们的意料。”季一粟眼皮子半耷拉着,看起来有些冷漠: “你们看到了什么?”请示天道的意愿,即为占卜预知,这是只有山和草木合二为一才有的特殊能力,是任何一位真神都无法拥有的,而且需要消耗太大的精力,只有俩人合二为一才能进行卜卦。不用想,他们如此顺畅地接受年渺,不止是众神的庇护的影响,更是请示天道意愿后的选择。“他的命格原本很小,和所有的凡人一样微不足道,但是受你影响太深,已经扭曲变形,现在更是看不透了,只有一片大雾,代表着‘未知’,跟你之前的一样。”寻深子不紧不慢道, “而我们在这次浩劫之中,竟然也看到了他的命格,就在边缘,像是被挤进来的,很小,小到几乎无法忽略。但奇怪的是”他盯着季一粟: “和我们所有人不一样,他的命格在变化,在慢慢游动,甚至在变大。若不是阿容指出来,我甚至没有发现这一变化。”季一粟眼皮抬了起来,继而又沉沉垂下来。“是我连累了他。”他轻声说。“我不认为这是一种连累。”寻深子道, “虽然他现在只是一个凡人,但是他的变幻和不定性很大,我认为,你可以适当地信任他,而不是一味庇护。”季一粟没有说话,屋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之中。“我们也看了你的命格。”半晌,寻深子才继续开口, “毫无疑问,你在浩劫之中的命格是最大的,最重要的,我们都依附着你,可是,你单独的命格……”他抿起嘴巴,缓了缓道: “已经从之前的大雾,变成了死局无论哪一步,都是必死的局,根本无解。所以这场浩劫,也是无解的。”他的声音平稳,并没有什么沉痛难过之情,好像生死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活得太久,就会是这样的表现,并不是所有的神明都有人性,至高的神明更多的时候是无欲无求的,没有太过强烈的责任感和求生欲,若是面对一场颠覆性的,不可抵挡的浩劫,他们更愿意选择妥协,毕竟一切回归混沌,再次繁衍生息,何尝不是另一种生。季一粟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早已预料到这种结果: “我知道。”“你打算怎么办?”寻深子观察着他的神色, “我印象里,你可不是会妥协的人。不过你上次死了一回,就性情大变了,你到底……生前看到了什么?”几乎每个人都要问他这个问题,季一粟依旧选择了沉默。“不说就不说罢。”寻深子不在意道, “不过我和阿容在你的命格周围,看到了‘森罗万象’,森罗万象,并不一定都是真相,更多的是虚妄,新魔,你生前所看见的,不一定就是真的,即使是你的眼睛,也不一定能看见所有的真实。”真神的眼睛可以穿透几乎所有的虚妄和幻象,看到最终的真实,但不代表着不会被蒙蔽,即使是位阶可能会高于他们的季一粟,所面对的,也不一定就是真实。季一粟的神情终于有所动容,仍旧保持着缄默,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望向寻深子,眼眸漆黑而幽深,装着屋里一簇小小的灯火,让寻深子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脸。“即使是死局,也会有破解之法。”他从容道, “我有个想法,需要你配合我。”寻深子扬起了灰白的眉毛,苍老如枯木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感兴趣的神色。第126章 赐福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年渺醒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说不出的舒适,后背的疼痛感也消失了。和他睡前的愿望一样,他偏过头,第一眼看到的是季一粟,顿时无限欢喜涌上心头,挣扎着要起身。“躺着。”季一粟按住他的肩膀, “还疼么?”年渺仍然趴在寒冰床上,只能仰着脸看他,闻言摇了摇头,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甚至脊梁骨都长得差不多了,让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经历那一场剔骨之难。“我睡了多久?”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两个多月。”季一粟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慢慢摩挲着,一边查看他的灵体,在精心的呵护下,应该再无大碍。年渺微微一惊,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怪不得能直接恢复。他看着季一粟的脸,发现对方的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这种病态是他从来没有在季一粟脸上见过的,甚至有一丝脆弱之感。他的心立马提了起来,慌忙爬起身,扒住对方的肩膀,仔仔细细查看对方的脸色: “受伤了么?”他一觉睡过去倒是轻松,可是整整两个多月,除了青容在照顾外,季一粟肯定也没有歇着,在为他的伤势而奔波,竟然还受了严重的伤。“没有。”季一粟索性将他横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怀里,手臂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背,不敢用力, “改了一下我的剑而已,消耗了不少,不用担心。”年渺想起他的剑同样是寻深子用他的脊梁骨做成,想必是趁这个机会加以修缮,表面上说得轻松,估计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他忽然心里一阵酸楚,把脑袋往前靠,蹭到季一粟的脖颈,小声问: “你以前,也是这样剔骨的么?”季一粟“嗯”一声。“后来怎么好的?”季一粟道: “自己好的。”年渺更加难过,果然,以季一粟的性子,肯定不会让别人帮忙,只会独自一人疗伤,承受所有的痛苦,还不能被人看出来,不像自己现在,有青容帮忙治疗,有季一粟四处奔波搜寻补药,只是简简单单睡一觉,一切就都恢复了,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最想要见到的人。他不敢想象季一粟过去都经历了什么,如果能再早一点,再早一点,在对方少年时就能陪在对方身边,该有多好。他的嗓子有些哽咽,连说话都变得艰难起来: “多长时间好的?”“几天而已。”季一粟温柔地抚摸上他的脸颊, “我跟你不一样,恢复得很快,只是一件小事,不用替我难过。”年渺不再言语,静静地窝在他怀里,听他有些加速的心跳,将所有的依赖都堆砌在他身上。这样静谧的偎依格外温馨而美好,不知过了多久,年渺慢慢仰起头,唇瓣正好触碰到他的喉结,摩挲几下后,又伸出香滑的舌尖舔舐着。周围萦绕的空气一下子因为这个小小的动作而变得粘稠灼热,连寒冰床也降不下去温度,年渺的声音也是粘稠的,像是街边刚刚熬好的一锅麦芽糖,舀起来时成了丝丝缕缕的蛛丝,粘稠而甜蜜。“阿粟,你有没有想我?”季一粟的喉咙本能滚动了几下,握着他腰的手收拢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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