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
白日里热闹的庄子,此刻也安静了许多,唯有楚纸作坊仍旧灯火通明,有着人声。
庞山民心很累……他没有想到,还没到人家庄子上呢,就被抓了壮丁,可,真的走了这一遭,他又不觉得吃亏。
他不是不知百姓疾苦的士人,相反,越是清楚,他就越佩服黄月英心怀赤诚。
自小所学经义书籍,都在教他要心怀仁义,要有信,有礼,要对君王忠心,对百姓仁爱。
可这天下大乱……君王亦被幽禁,百姓则是苦不堪言。
即便君王未被幽禁,百姓亦苦。
荆州承平,相比其他各州,其实好上不少,可……百姓仍旧困苦。
今日所访百姓,皆家无余粮,又久病缠身。
病,多数不是什么大病,却是拖了着实太久,方才至此。
可,为何拖着呢?
是他们不想看病吗?
是他们不想减轻疾苦吗?
当然不是啊。
因为,穷。
白色衣袍,今日也沾上不少尘土,庞山民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反倒……心里踏实,是啊,他从未这般踏实过。
“未曾想,却是来对了。”庞山民自顾自的笑着摇头,行至黄家庄子外,他与周扬被拦下。
“此为庞家郎君。”周扬介绍着。
“二位请进,女君有交代。”
“多谢小哥。”
庞山民看着,便问,“庄上招了护卫?”
“是啊,而今庄上有着价值千万金的财富,必是要引人觊觎的。”周扬点头,“是以,小娘子聘了巴人甘宁为护卫将军。”
“甘宁。”庞山民随后想起什么,眉头皱了皱,“阿楚仔细考量过?”
“是。”
见此,庞山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甘宁能真的成为黄家庄子的护卫,想必,承彦公那关也是过了的。
……
黄月英算着今日的时辰,看向书房里依旧安静抄书的老父亲,再看老父亲身旁那放着好几把佩剑的架子……
老父亲分明有好多佩剑的。
还说缺三柄,三柄之后,定然还有三柄。
“你今日惹着阿楚了?”蔡氏问着自家丈夫。
“没有啊。”黄承彦想了想,摇头。
“那阿楚作何要一直瞧你?”
“大抵,觉得她阿父长髯俊美?”
“你啊……”蔡氏失笑,脸色红上不少,她与黄承彦,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玩笑了。
黄承彦也笑,想到能拥有三柄百炼钢所铸的佩剑,心中便畅快不已。
这些年,家中积蓄不多,若是一下要铸三柄百炼钢佩剑,也得左右思量一番。
如今,倒是心满意得。
虽然他并不清楚阿楚为何会这灌钢之法,但阿楚是他的女儿,这就够了。
正思索间,周扬来报,说庞山民回来了。
黄月英听闻,立刻站起身,往书房外而去,老实说,她觉得黄承彦在以大欺小,可庞山民……真就是个老实人。
待她见到庞山民时,诸葛氏正与对方嘘寒问暖,她一时间也不好意思上前打扰。
还是庞山民注意到她,想起什么,才拿出那本登记医案的楚纸册子,“阿楚可是要看这个?”
“是,今日,辛苦山民兄长了。”黄月英点头接过,作揖行礼,很是郑重。
庞山民微愣,随即还礼,“阿楚言重了。”
“说起来,山民兄长这次来是为了……”
“愿为阿楚门下。”庞山民此时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黄月英获天子赐封,养些门客,也是正常。
这回,轮到黄月英愣了,而后大喜,“山民兄长不必如此,兄长愿意帮忙,阿楚已然是感激不尽,万不可以门客自居。”
“阿楚已是楚安君,此事当有章程。”黄承彦走了出来,开口,“若不然,让你那些个兄长都白白做工么?”
“这万万不会!”黄月英可没想过白嫖他们,当下便道,“阿楚愿以月奉二千钱,粟米二十石,请山民兄长做些杂事,望兄长莫要推辞。”
她给甘宁与黄寅的待遇,也是如此。这个待遇对普通人来说,算高的,对士族来说,也就是只是一个小官的待遇罢了。
“固所愿。”庞山民笑着应了,这,也算另一种形式的出仕了。
他本就不在意所谓的月奉多少,只要够他与诸葛芮一家生活便可,至于族内的事情,他已经交代好了。
“好了。”黄承彦又打了岔,“山民,今日辛苦,早些歇着。”
“虽有些疲累,心中却觉得安定。”庞山民笑着感慨,“还要感谢叔父今日教诲。”
黄承彦:……我教你啥了?
“不用客气,早些歇着吧。”
听着老父亲的话,黄月英也是赞同的,庞山民从襄阳过来,一路劳顿,结果还没进她家,就被她老父亲拉了壮丁……她也很不好意思的好吧?
只见庞山民点点头,便与诸葛芮往厢房而去。
可突然的,庞山民停了脚步,转过身,双眼认真的注视着黄月英,“山民心中有疑惑,若不明白,今夜怕是难以入睡。”
“山民兄长,嫂嫂,请先进书房。”见此,黄月英也郑重了起来。
如今,她和庞山民算是签订了合同,但双方也还在进一步了解的阶段,让庞山民了解企业的核心主旨、企业文化与企业发展方向,也是很有必要的。
至于请诸葛氏一起进来,她当然是另有打算,毕竟……她得钓那条如今尚在南阳守孝的大鱼。
她思考过了,未来有些东西是无法避免的,既然如此,就得多把握一些主动权。
再说了,钓个智圣过来帮忙……那可不要太开心哦!
……
书房内,蔡氏与诸葛氏为另外三人准备了茶水。
黄月英与庞山民面对面的跪坐。
黄承彦则是盯着自家闺女,眼中满是自得,于他而言,不管阿楚未来能做些什么,都没有关系。当然,他也准备了纸笔。
有些事情,总要有人来记。
当个书吏,也并无不可。
庞山民调整了一下呼吸,明白,他已经可以开始问问题了,不过,却听得黄月英已然开口,
“兄长心中有何疑惑?”
“阿楚到底,意欲何为?”
听到了这问题,黄月英轻松的笑了笑,解释着,“原本,只是想让自己生活的好一些,后来,想让族人们生活的好一些,而今,还想让工人们生活也好一些。”
这个回答,一下打乱了庞山民的节奏,因为……着实是过于直白了。
黄月英当然也知道,这个回答的确直白,但这也的确是她的初衷,由己惠人罢了。
还有,她得掌控这场解惑过程的节奏,否则……怕是要被庞山民问到避无可避。
于是,她追着问,“兄长今日请大夫为工人们家中的病者诊病,感受如何?”
“心中安定。”庞山民如实回答。
“兄长觉得,百姓们本该有怎么样的生活?”
“有衣可穿,有饭可食,有田可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如今的百姓,生活如何?”
“饥、病、困、苦。”
“兄长想如何做?”
“不是兄长想怎么做,是阿楚想怎么做。”庞山民到底年长许多,没有被黄月英绕进去,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今天想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黄月英有些惊讶,原以为庞山民能一直按她的节奏走,却没料到对方走了出来,随后笑道,
“孟子曰:
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
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
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
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
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
孟子说,伯夷与姜太公躲避纣王,听说文王善于奉养老人,便说,何不到他那里去呢?
天下有善于奉养老人的人,仁人志士便把他当作自己要投奔的人了。
五亩的住宅地,墙下栽上桑树,则养蚕,养五只母鸡、两只母猪,不错过它们的繁殖时期,百亩的耕地,由男子耕种,老人就不会缺衣少食,八口之家也不会有饥饿。
所谓西伯善于奉养老人,(就在于他)规定了百姓的田亩宅地,教育他们栽桑养畜,引导他的妻子儿女奉养老人。
“兄长既知当今之民饥、病、困、苦,可见有仁人善养老者?”
庞山民默,而后长呼一口气,“愿阿楚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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