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仆人快步来禀:“大老爷,是外面有个小乞儿吵着说要见老爷,小的这就赶他走!”
小乞儿……
王慎心中一跳,将仆人叫回。
“慢着!”
“让他进来。”
仆人一怔:“大老爷……”
“嗯?”
“是!”
仆人不敢再迟疑,连忙出去,不多时,便将一个脏兮兮、只有十二三岁左右的小孩带了进来。
“是你要见老夫?”
小乞儿被王府的气派所惊,有些无措,眼珠子却不大安分地四下乱瞟。
王慎开口,他才收回目光,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有人让我把这封信给你?”
王慎接过仆人传过来的信封,扫了一眼,目光微闪,也没有急着拆开,说道:“可还有他事?”
小乞儿摇摇头。
王慎挥手:“带他下去,到账房领一两赏银。”
“是,大老爷。”
待仆人带着小乞儿离开,王慎才拆开信封。
“大老爷尊鉴:昨夜得蒙惠见……仙愚见……”
“净明虽势微,底蕴仍存,王氏本势大难掉,若引此强援,必难见容于天子,父相遭贬,不无其意……”
“仙窃以为,欲争一世之安,必明进退之机,岂争一时之胜乎?新旧之争,胜败不论,皆自取其祸。”
“天子之术,首在于衡,王氏、旧党鹬蚌之争,恰如左膀右臂,长短皆同,非有轩轾,不分胜败,福祸相依,方为善存之道……”
“今妖僧五浊猖獗,是福非祸……”
“仙虽人轻位卑,实为父相养子,父相身负天下望,恩德布于宇内,圣明达于四夷,儒林共钦,文士皆仰,名份所依,大义景从,”
“今日仙虽死,实乃以区区一断首,呈利刀于手掌,置鱼肉于案俎,正得其时……”
“王氏得此利刀,大索天下,追捕妖僧,天下众望所归,仕林景从响和,大势汹汹,锋芒赫赫,此必触旧党大忌,亦必令旧党大惮……”
“大争必有大易,大易必有大机缘……”
“挟此利刀锋芒,王氏予取予求,是进是退,皆在一念之间……”
“若依仙之言……”
“还望薄葬仙之残躯,棺不可封,土不必夯……”
“自此一别两宽,天涯陌路……”
“冒昧奉烦,惟望幸许,倘蒙慨允,没齿不忘。”
半晌。
看完信,王慎手掌一攥,便揉成团,握在手心中,双手拢进袖里,眼皮低垂,不见喜怒。
心中却已经是思绪翻涌。
真是……好精深的算计……
他当真能做到……
王慎又想起昨夜沈仙找他说的话,心中思潮涌动,有着难以抑制的震惊。
信中所写,是今夜之事,也是今夜之后,王家如何从中获利的诸般应对之策。
五浊妖僧刺杀老相爷养子,犯下众怒,无论朝野,都不会也没有理由阻拦王家“索拿”凶手,连天子都会默许。
大义在手,师出有名,借题发挥……届时,王氏能从中斩获多少……实难计数。
桩桩件件,头头尾尾,事无巨细,竟都与他心中所料所思,丝毫不差。
照此施为,不说能令王家更进一步,至少应付旧党攻讦,重获天子器重,并非难事。
效果绝不比与净明宫“联姻”差,甚至两者根本无法相比。
在为“小东阁”复仇的大势中,王家能收获多少朋党臂助?岂是一个净明宫可比?
如此种种,其实在五浊妖僧“斩杀”沈仙时,王慎便第一时间作出料算,一步算十步,早已决定要如何利用此事,让王家从中得到最大利益。
而他心中所想,竟在这信中被写得一清二楚,甚至还有些他都没有想到,虽是略显稚嫩,却足以给他启发。
令王慎心中略有疑虑的,此子若当真有如此谋算,以往为何从来不显山露水,任人欺凌?
亦或是……此子学后有高人指点?
若是有高人指点倒还罢了,但若此子当真有如此谋算、如此手段,王慎不信他对王家往日所做所为没有半点怨气,既看穿了自己的死局,还会不惜“身死”给王家递上如此一把宝刀?
必定还有后着……
这一封信,倒是来得恰如其时。
退一步说,即便王慎没有看透此事背后隐藏的良机,看到了这封信,他也必定要全盘照做。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小乞儿?
好一个愚钝不堪造就的小乞儿……
王慎嘴角不由勾出一丝讥讽。
王家……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走眼了……
即便心中并不相邻那小乞儿能有这般本事,但王慎依然还是将这万一的可能性算了进来,姑且就当作是他的手笔来应对。
至于其背后是否有人,亦是定要查个分明。
王慎睁开眼,遥看厅外。
祖父啊……您果真是儒法通天,圣心通明,天下间,谁也比不过您啊……
想起昔日,祖父在世时,对那小乞儿令人难以理解的慈爱、偏心,恐怕不仅是祖父有仁义之心,还是深爱其才啊……
一向刚愎果决的王慎,此时真相未明,竟已不由有些动摇,甚至有一丝他也不愿承认的后悔。
若他能有这样一个儿子,他亦会百般疼爱,定不让其受半点委屈……
观一斑而窥全豹。
不管今夜之事与那小儿有没有关系,但仅于此事之后的谋算之上,若当真是此子所为,王家上下,除他之外,无一人能及。
若有此子留在王家,将来即便他退了,有此子在,或许能再保王家五十年不衰……
罢了。
若当真是你,老夫便成全你又如何?
我王氏望族高第,岂无容人之量?区区乞儿,纵心有怨隙又如何?既有谋算,当知王家才是他最大的依靠。
王慎目光收缩,朝厅外叫道:“都进来吧。”
“将他……将东阁小心运回景山,葬在……老相爷坟茔之侧,也让老相爷于魂归处续享天伦吧。”
早已经站在厅外,等待他做出决定众人,此时听闻他的吩咐,尤其是他嘴里的称呼,都惊愣不已。
难道大老爷承认那小乞儿的身份了?
却听大老爷目光一厉,扫视众人,又开口道:“薄葬即可,棺不可封死,土不可夯实,不必大动干戈,不许人靠近,更不许走漏半点消息。”
“是!”
众人心下又释然,虽不解这吩咐的用意,但若当真是认了,那其身后事便万万不可能这般随意敷衍。
看来是想多了,大老爷不过是一时仁心善念,让那小乞儿与老相爷相伴罢了。
毕竟也养了十八年,人都死了,也不好再计较太多,让他死后与老相爷毗邻作伴,沾一沾老相爷的阴德福分,倒也不为过。
众人领命而去。
只余王慎于厅中静坐,目光幽幽。
良久,又从袖中取出信纸,从头再阅。
片刻后,置于案上,仔细抚平,折叠端正,纳于怀中。
若非受人驱使,谋我王家,那一切便如你所愿,老夫倒要瞧瞧,你究竟能有何等造化?
王慎自始自终,就没有认为沈仙已死,哪怕他亲眼看到了沈仙的残缺尸身。
他之前的吩咐,便都是依着沈仙信中所请。
只有那一句“葬于老相爷坟茔之侧”是他自己的意思。
沈仙信中的意思,却是让人将他葬于城外孤山野冈之中,以示与王家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之意。
只是沈仙的“算无遗漏”,终究还是算漏了一点人性。
王慎虽然刚愎果决,从不低头。
此时却正因他的“算无遗漏”,而留下一丝余地,保留那最后一丝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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