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大嫂赵庆芳气呼呼的回到陈记裁缝铺。
陈方轩和陈行甲正围在火炕上吃晚饭。
“庆芳,怎么了?”
陈行甲见她面色不悦,关切的问道。
“别提了,小妹是越来越听不进去劝了。”
大嫂满腹郁闷。
将李爱国带回一个小姑娘的事情,给当家的唠叨遍。
最后还不忘记提高音调,嘴角撇到正阳门箭楼上,补充一句:“将来有她后悔那一天。”
“庆芳,小妹跟爱国做得都没错,小姑娘爹娘都没了,一个人怎么过活?”
陈行甲放下筷子,帮她盛碗饭,放在桌子上。
停顿片刻,眼神中划过一丝悲伤:“你忘记解放前刘裁缝家的闺女了?”
刘裁缝的铺子位于陈记裁缝铺对面。
刘裁缝手艺好,为人和善。
也不是刺儿头,经常“勤劳奉侍”(即为鬼子干活的义务劳动)
有一个小闺女,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小闺女跟陈行甲年纪差不多。
两人经常在一块玩,可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陈刘两家也有结亲的意思。
只是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在解放前,人就像是一颗野草,随时可能被狂风连根拔拔起。
三八年五月。
徐州沦陷。
在京城的鬼子悉知后,陷入狂喜之中。
为震慑京城,在前门大街举办盛大‘庆祝’游行。
马路和建筑两边遍插五色旗和膏药旗。
轿车和卡车组成的游行队伍,高举‘庆祝徐州沦陷’的大白横幅。
鬼子吹着各种乐器,前方有偏三轮开道,沿着前门大街,向京城民众耀武扬威。
过路的行人像瘟神一样躲着他们,失败的屈辱让民众心中五味杂陈。
游行队伍经过正阳门箭楼下时,刘裁缝骑车经过,恐慌之下摔倒在正当街。
一件小事引来灭门之祸。
戴着袖标的鬼子宪兵,以破坏亲善为理由,将刘裁缝夫妇抓到了大狱里。
裁缝铺子也被查抄了。
刘裁缝的闺女只有五岁,被那帮天杀的鬼子独自关在铺子里。
陈方轩带着陈行甲,去给那姑娘送几个窝窝头,却被乱兵暴揍了一顿。
见此情形,邻居们都不敢帮忙了。
最后刘裁缝夫妇在缴纳了足足二十块大洋,才被放了出来。
两口子踉踉跄跄的冲进了铺子里。
再出来的时候。
两人都疯了。
今年二十八岁的陈行甲,彼时刚好十岁,能够清晰得记得刘家的惨状。
刘家出了人命官司,要是在以往,侦缉队黑皮狗肯定出面。
能不能拿得住凶手且不说,肯定能从事主身上揩不少油水儿。
只是这次的事儿明摆着跟鬼子有关系,黑皮狗自然不会找不自在。
没办法,胡同里几个大妈只能将事儿报告给内三区属第八派出所。
两个“臭脚巡”带人扛着铺盖卷,进到了裁缝铺里。
顺便提一嘴。
那时期的京城警察分为两种。
一种满大街维持治安巡逻的巡警,老京城人称“臭脚巡”;另一种就是坐地虎的“片警”。
因为他们为虎作伥,京城人是不会用‘警察’称呼他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蔑称——“地面儿”。
“臭脚巡”收敛小姑娘的时候,陈行甲偷偷趴在窗户边往里面看去。
小姑娘原本圆嘟嘟的可爱小脸,已经干瘪下去;那张平时爱抿的可爱小嘴,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裂开
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头上的红头绳,成为黯淡屋内唯一的颜色。
陈行甲这辈子再也没有见过那么鲜艳的红头绳。
大嫂见当家男人提起以前的老事儿,还是有些不服气。
“不是还有机务段嘛。
现在是新社会了。
那些领导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姑娘活不下去。
妹夫跟小妹就是自找麻烦。”
一直没吭声的陈方轩放下筷子,缓声说道:“爱国是机务段的职工,在组织,要求进步。雪茹是街道办的临时工,也要求进步。
这事儿是个加分项。”
大嫂听到这话,稍稍愣了下。
醒悟过来后,拍着手眉开眼笑:“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你啊,眼睛只能看两步远的距离。”陈方轩教训道。
陈行甲皱眉说道:“爹,爱国和小妹都不是那种有心机的人。”
陈方轩感慨道:“没有心机,依然能做出这种进步的事情,才能更快的进步。
这阵子我在街道办参加思想学习班,学到了不少道理。”
他看看陈行甲,叮嘱道:“行甲,你以后多跟爱国学习,在车间里主动要求进步。”
陈行甲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两人的对话,大嫂有点听不明白,却又不愿承认。
连忙转换话题:“爹,您跟张裁缝的事儿怎么样了?”
最近陈方轩和张裁缝的关系越来越好。
陈行甲和大嫂不在家的时候,张裁缝经常帮他做饭。
要不是没领证,就跟一家人差不多。
提起这事儿,陈方轩这个饱经世事的老裁缝一脸的郁闷。
“小张好像有点排斥.”
他感觉到在儿子和儿媳妇儿面前讨论这种事情,有失长辈的尊严,话刚出口就噶然而止。
挺直腰杆,板起脸子说道:“吃饭!”
赵庆芳对着陈行甲挤眉弄眼。
陈行甲不敢吭声。
只能将脑袋埋在饭碗里面。
赵庆芳是个喜欢鼓捣事情的。
总觉得用该做些什么,让公公见识她的实力。
第二天一大早。
赵庆芳趁着公公陈方轩前往侯家绸缎店购买布料,悄悄来到了柜前。
看着正在忙活的张裁缝,压低声音说道:“张姨,您不考虑再找个老伴?”
张裁缝今年四十岁上下。
人拾掇得干净利索,身穿得体的褂衣,既不土气也不显眼。
听到这话,张裁缝脸恰到好处的微红,略到羞涩的摆摆手道:“庆芳,胡说啥呢,俺都多大岁数了。”
“哎呀呵,还不好意思了。现在街道办可是提倡夕阳红的。”赵庆芳翻个白眼:“伱的岁数跟行甲他爹差不多,又没有孩子,我看你们”
恰好外面来了客人,张裁缝连忙迎了上去,赵庆芳后半截话被堵回去了。
赵庆芳还是没有死心,等客人离开后,又凑到张裁缝跟前。
“张姨.”
张裁缝拿起剪子裁着布匹,突然问道:“庆芳,这阵子你心情挺好的,你家行甲又进步了?”
“厂子里响应上级号召,准备研制玻璃钢,请来了几个管庄材料研究院的工程师。
我家行甲文化水平高,思想进步,被工程师挑中当学员了。
不用在车间下苦力,每个月还能多两块钱补助呢!”
提到陈行甲的进步,赵庆芳眉飞色舞的说道。
刺啦剪子偏移,布匹豁了口子,张裁缝不动声色的问道:“玻璃钢是什么?听起来挺高级的。”
“当然高级了,那可是啥新型材料,跟玻璃一样,比钢材还硬。”赵庆芳得意的说道:“木材厂一共有三百多个高级工人报名参加,就选中了我家行甲,你说行甲厉害不厉害。”
“庆芳,你嫁了个男人,也是个有福气的人。”张裁缝恭维两句话,好奇的问道:“那玻璃钢能做什么?”
“好像用在飞机坦克上的.”赵庆芳话说一半突然想起了陈行甲的叮嘱,连忙停住了:“我家行甲不让我告诉别人。”
“那是,这种事儿可不能宣扬出去。”张裁缝安慰道:“你放心,姨会替你保密的。”
赵庆芳松了口气,感觉张裁缝还真是个好人。
这时候,陈方轩带着一个平板车从外面回来,指挥工人朝铺子内搬运布料。
赵庆芳悄默默的溜走了。
陈方轩听到赵庆芳的声音,进了铺子里却没看到人影,疑惑道:“张师傅,庆芳没来?”
“没看到,陈经理,您可能听错了。”张裁缝眼睛微微眯起,笑道:“经理同志,我有阵子没有拜拜了,想请一上午假。”
“去吧,要不要骑自行车?”陈方轩爽快答应。
“不用了。”
看着张裁缝飘然而去,陈方轩微微皱起眉头。
张裁缝什么都好,为人热心温柔,做得一手好菜,就是有信教的坏毛病。
当然,现在提倡宗教自由,陈方轩也没办法劝阻。
这年月还没有起风,京城里有不少虔诚的教徒,大大小小教堂三百多座。
张裁缝前往的教堂名叫基都教会宽街堂,位于东大街吉祥胡同10号,历史悠久,规模却不大。
虽是上午,前来祷告的教友人数却不多。
张裁缝进到教堂里,找到神父告解一番,然后就坐在礼拜堂里,听牧师布道。
明亮的朝阳透过教堂厚重奢华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却显得那么的昏暗。
教堂内的每一个人脸色都浮上了浓厚阴影。
他们却没觉察到,反而心怀虔诚,用敬仰的目光,望向身穿黑袍的牧师。
一个身穿中山装的年轻人走进来,径直走到张裁缝身旁坐下、
他头戴礼帽,围着围巾,面颊被棉纱口罩遮掩,看不清楚样子。
张裁缝似乎压根就没有觉察到年轻人的来到,若有若无的嘀咕两句,然后站起身离开教堂。
年轻人又待了半个小时才站起身。
刚出教堂。
他就忍不住拉下围巾,扯下帽子:“特么的,憋死小爷了。不就是传一句话吗,搞得这么神神叨叨的,有毛病!”
白管家从大树后面走出来,劝解道:“三少爷,这人是海那边派来的,关系到咱侯家的退路,千万怠慢不得。”
“还用你叮嘱我?!”侯炳昌想起侯家的现状,心中烦闷。
白管家被训斥了,也不生气。
压低声音说道:“咱们赶紧回去,跟老爷汇报。”
侯炳昌点点头,骑上自行车。
咱李爱国这会正在发愁怎么哄苗苗。
一大早微微睁开眼,李爱国就看到苗苗正瞪大眼看着他。
“怎么起得那么早?”李爱国打着哈欠坐起身。
“叔叔,我想娘了。”苗苗神情有些低落,绞扯着小手说道。
李爱国一阵心疼,揉揉她的小脑袋,说道:“等今天,叔叔休息了,就带你回去看你娘。”
“嗯嗯”苗苗懂事的点点头。
她又歪着脑袋说道:“赵妈妈会不会来看苗苗?”
“你赵妈妈今天得行车,估计到下午才能来。”
两人闲聊着,陈雪茹推开门进来喊两人吃饭。
她好奇的问道:“苗苗,赵妈妈是谁?”
苗苗抿着嘴笑,眼睛闪亮闪亮:“赵妈妈就是赵妈妈呀。”
陈雪茹:“.”
李爱国使个眼色,陈雪茹抱起苗苗笑道:“走咱们去吃饭。”
李爱国穿好衣服来到堂屋,陈雪茹已经在卫生间帮苗苗洗漱。
苗苗似乎有些排斥,陈雪茹笑道:“清晨要洗脸,要刷牙,苗苗才能漂漂亮亮的。”
“变漂亮了,就能去找妈妈吗?”苗苗乌黑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面对刁蛮顾客,游刃有余的陈雪茹,此时却说不出话来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跟苗苗解释睡在地下的意义。
“你们两个洗好了,赶紧来吃饭。”李爱国将饭碗端到桌子上,大声喊道。
尴尬的气氛才算是被打破。
吃完饭。
苗苗进到里屋看小人书,李爱国将赵雅芝的想法解释一遍。
“原来赵妈妈就是赵雅芝啊。”陈雪茹听说过赵雅芝的事情,对这个苦命的女人很同情。
她也赞成李爱国的想法:“苗苗是个敏感的姑娘,到时候交给赵姐来带,倒也能够让人放心。”
说着,苦笑了一声,道:“说实话,我还真搞不定这孩子。”
李爱国早就看出来。
带孩子需要严慈并用,陈雪茹有点太过溺爱孩子了。
“没事,等咱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能放开手脚管教了。”
“我才不舍得呢!”
陈雪茹默默翻了白眼。
她跟李爱国结婚已经两个月了,肚子怎么还没动静呢。
小陈姑娘感到郁闷。
每次心情不好,她就喜欢打扫卫生,等家里变得干干净净,心情也变好了。
小陈姑娘将碗筷洗刷了之后,还觉得不过瘾,目光落在苗苗换下的脏衣服上,顿时亮了。
她端着盆子来到中院水池旁。
接了一盆子水,挽起袖子露出雪白手腕,开始蹭蹭蹭揉搓。
这会有不少小媳妇儿围在水池旁洗衣服,刷牙。
周围一片热闹。
贾张氏正在洗脸,看到盆子里是小孩子的衣服,三角眼睛一转,凑过来笑吟吟的说道:“爱国家的,听说爱国昨天晚上抱回来一个孩子。”
昨天晚上秦淮茹去找李爱国求情,回来之后非要她糊纸盒子,非要她去火车站扛大包。
明显就是李爱国那孙子使的坏。
贾张氏岂能被人欺负?
“是机务段工友的遗孤。”陈雪茹连头都没有抬。
“遗孤啊?”贾张氏三角眼乜斜,撇撇嘴说道:“男人最会骗人了,不是有句话叫做,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吗?”
这是要挑破离间?
啧啧,段位也太低了。
“那是你家贾东旭吧!我家爱国是在组织的人,可干不出那种埋汰事。”陈雪茹抬起头面带讥讽。
“.”贾张氏当场闹个大红脸。
她忘记这姑娘可不是傻白甜。
梁拉娣和刘岚此时也在水池旁帮几个孩子洗刷。
几个孩子排成一队,轮着洗脸,就跟育红班差不多。
听到两人的对话,梁拉娣和刘岚都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笑着说道:
“是啊,李司机的人品在大院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人家家里还挂着大奖章呢!”
“有些人别记吃不记打。”
“要是再被拉进去关几天,又该哭鼻子了。”
两人都是那种泼辣性子,言语跟刀子似的,贾张氏被戳得遍体鳞伤。
她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梁拉娣和刘岚为何会帮李爱国。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七点半。
李爱国和陈雪茹都得上班,想将苗苗送到刘大娘家。
一道俏丽身影踩着晨霞从远处走过来。
距离很远,赵雅芝看到苗苗,就面带笑容跑过来。
“苗苗!”
“赵妈妈!”
苗苗看到赵雅芝,迈着小胳膊小腿跑过去。
赵雅芝一把将她抱起来,在脸上亲了几下。
李爱国笑着问道:“赵姐,今天不行车吗?”
“我跟白车长请了假,请替班的小刘代我几天。”赵雅芝抱着苗苗就像是抱着一个宝贝疙瘩。
昨天晚上她躺在宿舍里,翻来覆去,一个晚上没有睡着。
总是想着苗苗。
看着母爱散发的赵雅芝,李爱国笑道:“那行,既然你行车,苗苗今天就交给你带了。”
陈雪茹也点头同意。
她能够看得出苗苗也很稀罕赵雅芝。
赵雅芝兴奋的点点头:“李司机,谢谢你了。晚上我会把苗苗送回来。”
“客气啥,你是苗苗的赵妈妈。”
李爱国转身锁上门,正准备离开。
赵雅芝看看陈雪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雪茹姑娘,我的房子也想拾掇,李司机有经验,我想借李司机用一下,成不?”
“这有什么成不成呢,赵姐你尽管用。”陈雪茹自然不会在乎这些。
她跟赵雅芝关系不错,笑吟吟的答应下来。
“您这女主人不同意,咱敢乱用吗。”
赵雅芝俏皮的眨眨眼,扭身来到李爱国跟前。
当着陈雪茹的面,将一把钥匙递过去。
“李司机,这是我那房子的钥匙。
我想尽快拾掇出来。
听说你跟机务段建筑车间的关系特好。
所以想麻烦你帮忙招呼一下。”
咱现在几乎成装修包工头了。
“行,我等会到桥梁车间跑一趟。”李爱国抬起手腕看看时间:“等到下午行车回来,还得麻烦你也过去一趟,有什么要求可以当面跟刘队长提出来。”
“那就有劳您了。”赵雅芝抱着苗苗紧了紧:“走喽,苗苗,赵妈妈带你去逛大公园。”
“公园是什么呀”
“公园就是小孩子们玩的地方。“
“小孩子还有玩的地方呀”
苗苗大眼睛中充满期待,紧紧的抱住赵雅芝的脖子。
赵雅芝感受到小人儿呼出的热气,那颗心差点融化了。
她冲着李爱国递出一个感激的眼神,抱着苗苗快步离开。
两人离开后,李爱国也骑上自行车来到了机务段。
此时时间刚到八点钟,他快步来到桥梁车间。
车间主任看到李爱国,第一句话就是:“李司机,你又给我们拉到活了?”
“你还真猜中了。”李爱国坐下来,接过烟点上,将赵雅芝的情况讲了一遍。
“赵姐可是我们包乘组的老职工,并且这次估计要收养苗苗,你叮嘱老刘他们,在用料方面注意点。”
车间主任喜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拍着胸膛保证道:“李司机,你就放心好了。都是自家兄妹,还有职工遗孤,要是这活干得不体面,就连段长也放不过我。”
“这次还是老刘他们去帮忙。”
“那谢谢老哥了,等房子拾掇好,咱们一块去东来顺搓一顿。”
李爱国对刘队长的队伍还是挺放心的。
约定好时间,然后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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