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会同馆于兵部衙署之中,会同馆以西则是共番邦入贡时买卖货物的乌蛮驿。
站在会同馆外依稀还能看到已然化作废墟的新泉书院。
在兵部本来会同馆本只有屁大点地方,只不过先前张时彻一行人被嘉靖一锅烩了,原本南都六畜最为兴旺兵部衙门也就随之冷清了下来。
第二天的宁玦刚跟张鏊说了没两句话。
本是南京刑部左侍郎的何迁便双眼猩红的冲进了兵部衙门。
“宁玦!昨夜我门下有弟子看着你拎着两坛酒进了书院。”
“老夫昨夜在书院翻找了一宿,果然发现两个酒坛,你竟敢在京师纵火,是也不是?”
宁玦将双腿担到了面前的书案上,耿直的开口道:“对啊。”
“还要狡……你认了?!”
“昂。”
何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带着木灰的双手,双眸也不由得瞪得愈大了起来。
“伱可知道,这是何等的罪过?!我要上都察院……”
不待何迁说完,张鏊便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吉阳先生,南京都察院朱副宪去巡抚闽浙了,吴总宪在湖广,在南京最大御史的就是克终。”
闻听此言,何迁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你,你!”
“赔钱!六千五百两银子,少一个子儿都不成!”
听着何迁的话,宁玦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吉阳先生明鉴,宁某,身无余财,不然你过来翻吧,翻出来都是你的。”
从始至终,何迁的山羊胡都在不住的颤抖着。
任凭谁看了,都会觉得是宁玦这个年轻人在欺负何迁这个五十岁的老先生。
但宁玦说的是真话。
他确实没钱。
“他徐阶怎就这般眼拙,点了你的进士啊!”
“老夫要将你告上阁台,请严阁老跟徐阁老评理!”
宁玦也懒得跟何迁废话,径自上前搀扶着何迁朝着兵部衙门外走去。
“吉阳先生,奏本递送阁部,通政司在东面,实在等不及,你去守备厅找麦公公,守备厅在午门左面。”
何迁却径自在兵部大堂中驻了足。
“你烧了我的书院,还敢如此失礼?!”
宁玦一脸愕然的看着张鏊。
“张部堂,您给我评评理,我怎就失礼了?”
“这还不算是失礼?恣肆跋扈,不当人子!”
听到何迁的话。
宁玦沉默了。
沉思了片刻之后,在张鏊的注视下,宁玦径自抬起了手。
“啪”的一巴掌抽在了何迁的脸上。
整个兵部衙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何迁都愣在了原地。
老头显然已经有年头没体会过这个感觉了。
宁玦很有礼貌的向后一退,径自躬身作揖道:“先生现在可以说我失礼了。”
嘉靖边上有缇卫护着,严嵩、徐阶后面都跟着随扈。
打不过他们我还打不过你了?!
没有人知道宁玦这一个大鼻兜给一个正三品的刑部侍郎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于连张鏊都没反应过来。
“吉阳,吉阳,你没事吧,你说句话。”
张鏊径自上前忙活起来,上下帮着何迁捋着前胸。
本来张鏊不说,何迁甚至没有想到生气。
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左脸一直有一种火辣辣、凉飕飕的感觉。
经张鏊这么一说,何迁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会应当生气了。
“吉阳,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先别气,没有旁人看见。”张鏊话音未落,邹望便在兵部衙门外响起。
“昨日去我干娘那里,听我那妹子说克终又领了巡视应天专督锡山鞭法的差事,特来……”邹望带着二十多个锡山乡绅走进兵部衙门。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拎着两盒糕点的邹望不由得一怔。
“……三位先生这是忙甚呢?”
何迁的老脸就好似那染坊的染缸一般,时红时紫最后变成了铁青色。
“士可杀,不可辱,宁克终,老夫跟你拼了!”
话音未落,何迁便舞着王八拳朝着宁玦扑了过来。
宁玦举起左手“啪!”又是一声脆响,在衙门中响起。
却是直接将何迁的脸给打对称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邹望跟锡山缙绅全都张大了嘴巴怔在原地。
连张鏊都看不下去了。
“克终,别打了,吉阳无论如何也是知天命之年了,再打就出大事了。”
看着一屁股在地上口眼歪斜的何迁,宁玦随手从张鏊的官袍上蹭了两下。
“张部堂放心,玦省得的。”
不待张鏊松口气,张鏊便看到何迁从身后将别在身后的笏板抽了出来。
到底是嘉靖不上朝,文官这才荒废了武艺。
当年土木堡之后被打死在朝堂上的马顺可不是被人用牙咬死的,当时百官人手一根半米多的笏板,五品以下的都是实木木板。
四品以上的全都是象牙的,据说当场便被拍的脑浆四射。
“宁克终!还不受死?!”
夹在两人中间的张鏊彻底爆发了。
“吉阳!你也别闹了,你能打过还是怎的……”
不料话音刚落,张鏊便发现何迁已经自己闭上了嘴。
张鏊一回头这才发现宁玦已然从兵部大堂的兵器架上抽出了一杆束着红缨的长枪。
不得不承认,宁玦确实有点爱上兵部了。
“你!你!咱们奏本上见!”何迁一拂衣袖,逃也似的离开了兵部衙门。
再不走他真怕宁玦来个枪挑何侍郎。
张鏊死死的攥着宁玦连声道:“克终啊!你,你让我说甚好啊!”
“我错了。”宁玦只是站在原地木然的摇了摇头。
“克终知错了?”
“我错了,我就不该费心巴力的写那本书,我该直接拿着兵刃去新泉书院,他跟吕怀两人绑一块应当也不是我的对手。”
张鏊哭笑不得的看着宁玦。
方才的邹望等人也是忙于看戏一时之间忘了自己为何来此。
“半月不见,克终还是风采依旧啊。”
跟在邹望身后的缙绅们亦是的眉飞色舞议论不休。
但终归只有一句话。
这趟来的真值啊!
宁玦随手将红缨枪插回到兵器架上。
“邹员外来此有何贵干?”
经宁玦这么一提醒,邹望这才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朝廷的敕旨已然发下了,要拿咱锡山给天下郡县打个样儿,我们这些人久沐皇恩,自然也不能闲着,这不想着来给克终帮帮忙嘛。”
“锡山的田已然厘完了?”
邹望听到宁玦的疑问不由得抬头笑道:“基本已经差不多了。”
说罢,邹望一回头,便有两名乡绅将几箱的图册搬了出来。
“克终请看,这些便是锡山的田亩黄册图簿,锡山有田约一万五千顷,中上及以上田亩一万一千顷,中下等劣田计三千九百顷。”
这个中上田亩不仅仅是土壤的肥力,还有水源是否充沛等诸多因素共同构成。
邹望手中的这份清单,这才算是将江南的富庶露出冰山一角。
“既已厘定,那便继续推行便是。”
邹望扭扭捏捏的低头道:“克终,我独问一句,咱们今年一定在锡山行鞭法不是?”
“朝廷已然颁了明旨,自然是板上……”宁玦还没说完,便察觉到了邹望的不对劲:“邹员外此话何意?”
邹望赶忙道:“没甚,今年如若一定施行,那邹某跟诸位便应当提前响应新法了。”
“就这?”
邹望拍着胸脯向宁玦保证道:“就这。”
宁玦的表情却是愈发阴鸷了起来。
“邹员外,那日在锡山宁某能直接强斩你,现在我依旧能强斩你,你可知道?”
“不妨咱们多试几次,看看麦公公是不是每次都能将您救出升天?”
饶是邹望身后的那几名缙绅,都隐隐感觉到了宁玦脸上的杀意。
真正让他们胆寒的是,宁玦怎么看都像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
“邹某省得,邹某省得。”邹望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真就是单纯的想要为朝廷尽忠啊!”
“克终既然这样说话,那我等这便就告辞了。”
邹望朝着身后的缙绅们使了一个眼色,而后这些缙绅便赶忙离开了兵部衙门。
他们只是听到些风声,还不确定朝廷今年到底会不会在锡山行鞭法。
本来就是来探探宁玦的口风。
目的既然达到了,也就没了继续赖在这里的理由。
望着邹望等人仓惶逃窜的背影,张鏊不由得感慨道:“克终,这个邹东湖,不一般。”
宁玦倒是不以为意。
“他们要是一点动静都不闹,朝廷不就白试点了吗?”
兵部衙署内,宁玦跟张鏊两人相视一笑。
离开兵部衙门的何迁发髻凌乱,手中拎着乌纱帽,甚至官袍的系带都开了两根,身上还沾了不少的黄土。
在何迁踏出兵部衙门的那一刻。
天街的时间就好似是静止了一般,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了这位活圣人的第二位入室大弟子。
连何家的随扈都看傻了。
“老爷,您这……”
沉寂片刻之后,何迁略带几分悲戚的咆哮声回荡在了天街上空。
“去守备厅!让麦公公给老夫评理!”
何家随扈赶忙催动马车,掉头直奔承天门的方向驶去。
当天散班之后,宁玦便拿着自己仅有的五十两银子找到了金陵做笏板的高手匠人定制了一块笏板。
看似是象牙笏板,实则是两块象牙榫卯嵌合而在里面包着的,则是一块铜板。
至于为什么是铜板。
自然是便宜且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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