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十年》

过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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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回去的路上小米一直是沉默的。

甚至当他们回到家,直到小米走回房间,关上门。

他们之间也没有再有过对话。

小米一直没有说话。却很平静。

她已经习惯在家里一言不发地与一个人一起生活。

她似乎已经忘记这是在一个陌生城市的陌生男人家里。

她习惯性地倒了一杯水走回到房间里。

当她要关上门的时候她突然想起这是在哪里。

她又打开门,看到那男人站在门外看着她。

恩。晚安。小米说。

恩,晚安。希望你能睡好。男人说。

小米转过身关门。

她能感觉到那个男人还站在那里。

她锁门。

清脆的响声在他们俩之间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明显。

小米好像感觉到隔着门的男人的心颤抖了一下。

小米站在原地。

她突然在想,或许晚上他需要进来。

她对他并不反感。如果他愿意爱她,她并不抗拒。

小米没有抗拒过她喜欢的男人。

虽然她并不一定是真的喜欢。

小米能感觉到这男人还等在门外。用一种虔诚却又忐忑的心情注视着这里。

或许他需要进来做些什么,或者仅仅只是表白他内心的疑惑以及选择。

小米想自己能够给他一个机会。

虽然有可能他无法达成小米的愿望。他会让小米依旧失望。

小米拧了拧门把。又是一声清脆的声响。

锁开了。

小米仿佛听见男人的呼吸变得更加紧张而急促。

他总是这么容易慌张吗?

小米心里开始对这个男人厌倦。

他似乎一直无法做出一些惊人之举,甚至无法正常地与小米交往。

小米摇摇头,疲倦侵袭她的身体。

她累了。她没有耐心。

她又一次把门锁上。

可是这一次,小米已经无心关注那一声清脆了。

她躺在柔软的白鸭绒被里。房间冷气十足。

小米在黑暗中闭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男人一直没有走。可是他就那么站着。不出声,也不前进或者后退。

小米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望。对这个男人的失望。

或者可以说是对男人的失望。

他甚至拿不出勇气来做出选择。即使是后退也好。

小米觉得可笑。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却没有笑声。

然后她困顿地睡过去。

小米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只是在薄薄的晨曦覆盖住玻璃的时候,小米突然地醒过来。

她突然想到,自己的生日好像要到了。

噢,是生日。小米心里隐隐地想。

她坐起来,揉了揉头发。然后起床。

走出房间,小米闻到食物的香味,却没有看见那个男人。

她慢慢地走到厨房。

桌上有一张纸条和一个蕾丝礼盒。

小米拿起纸。是男人坚硬有力的字迹。

小米:

我今天临时要到公司加班。早饭我已经做好,在厨房。今天可能没有办法陪你玩一玩了,如果你觉得闷,可以自己出去走一走,有事打我电话。

另外,你的生日好像要到了。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希望你会喜欢。

小米,或许我也可以成为你的生日礼物,如果你信任我。

我想你可以一直留下来。

晚上等我回来吃饭。

小米没有看完他的落款。

她盯着他凹凸有致的字迹,想着他是如何写下这些话。

昨天见到的那个谨慎又慌张的他是如何做出这选择的。他想要留下她,这多么让人吃惊。

小米想,这根本不可能。她无法留在任何人旁边。

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对她小心翼翼的男人。

小米在一刹那间就做出了选择。或许说她从来没有做出选择。

因为她从来没有过要选择的想法。

小米轻轻地微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笑的理由。

她只是突然想笑而已,并不是因为感觉幸福或者体会到征服一个人的快乐。她拿起桌上的蕾丝礼盒,轻轻抚摸。然后她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件白色的礼服。柔软的丝绸和花样繁复的蕾丝,点缀洁白的小颗珍珠。

就像一个美好又幸福的童话,它呈现在小米面前。

小米看着这光滑如水的丝缎,她的手轻柔地滑过,脸上又出现了她常有的那种疏离又平淡的微笑。

多么好的礼物,以及多么深藏不露的诺言。

小米依旧笑着。眼神深邃,脸上没有任何期许的神色。

或许她根本没把这诺言当回事。

她在想,是不是每一个身边的男人到最后都要把诺言和自己当作礼物呢。

小米看着那美丽的繁复的蕾丝。然后把礼服收好,放回桌上。

她站起来,她只是觉得厌倦。

以及失望。

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带着低低落落的呼吸游走在冰冷的世界里,小米打不开自己的心。

她厌倦那些殊途同归的结局,她失望的是每一段旅程都要走到尽头,相同的尽头。

却不再有一个人能让她心甘情愿。

每一次的这一刻来临,她都仿佛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可是每一次都只是一片黑暗。

如同一场噩梦,她不再见过十七岁时幻想梦到过的那个光明而温暖的世界。

那个世界,不再有。

或许从来就未有过,只不过那时的心充满了期许,所以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幻觉。

而如今,随着时间,一切都消失了。

小米走回房里,整理自己的东西。

她想自己该走了。这里已经变成一个是非之地了。

仅仅是因为一点记忆和一个人单方面的决定。

它已经无法让小米继续呆下去了。

小米的行李简单,她背起她的包站在房子中央站着。

微闭眼睛回忆这里的气息。

一点点陌生又一点点熟悉。

她的眼前浮现起那个男人略带紧张的神色,还有月光下他清秀的脸庞,以后他柔和的侧脸线条,他温和的声音。

小米记得住他的每一个细节。

她记得他替她微红的脸上细心地抹一种药水,那药水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他说那是过敏。季节过去,一切都会好。

她记得他们若有若无的一次牵手。

男人温热的掌心,只是一场误会。

在告别的时候,除了记忆,小米想不到自己能给予那些男人更好的礼物。

偶尔,在告别之时,小米会觉得有一些留恋。

可是在身体的深处,又会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催促她离开。

曾经在走回到人群里的一瞬,她问自己,急着离开有多少是因为自己的恐惧,有多少是因为自己不敢面对过去。

是不是因为自己还爱着最初的那个他,所以无法放开自己的心。

小米问自己是不是懦弱。是不是怕自己再期待,会再受伤害。

可是谁能够给出答案呢。

小米的答案是空白。

如今她已不期待有人来拯救她,只是她不知道在未来无法逃脱这深深寂寞如大海的孤独时,她是否能够伸手拯救自己。

自己的无法停留,最后又将把自己推向何处。像一只没有方向的舟,划过心上道道伤痕,最后是不是真的能到达永恒栖息的地方。

这眼前无法泅渡的黑暗,哪一日才彻底打开。

又是清脆的响声。

这一次,是小米离开。不再回来。

而房子里的一切都如原样,没留下半点小米的气息。

睡过的床铺依旧平整,阳光弥漫却安静。

桌上礼盒继续期待下一个新娘,单薄白纸被风吹起,上面只依稀多留下了三个字:

我走了。

小米

我走了。

这三个决绝的字将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这个房子里,成为这里的一部分。使它无端地增添了些许冷清与孤独。

很多年以后,这个男人都会想起她。想起的只是她的眼神和微笑。

那带着孤独和嘲讽的眼神居高临下,那疏离神秘的微笑不动声色。

而他心里最深切的疼痛,是那个月光倾泻的月光,小米在他面前,几近透明的脸庞上那仿佛被丝缕遮盖住的忧愁和坚硬,以及她柔若无骨凉冷如冰的手穿过他的灵魂,把他囚禁在困惑和记忆之中。

记忆的痕迹,是凄切花瓣上泛黄的丝丝线条。

是台风天气里孤独旷野之中平地呼啸的狂风。

是雷雨后鲜绿大树下滴进衬衫里的冰凉水珠。

是在匆匆的人群街头独自停伫看看前面擦身而过的身影再看看天空最后依然走向独自的方向。

因为,我们该告别了。

所以,我们就告别了。

(7)

小米走在路上。

七月天,这里还不算太热。干净的街道上依然人潮汹涌。

她看着周围的人群,每个人都各自背负着自己的命运,以这样孤独而沉重的姿态不停地走下去,去寻找下一个停泊的地方。路过一棵人行道旁的芒果树,绿色叶子上沾了一层灰尘。抬头隐约能看到不大的青色芒果,有的是半青半黄,重重地垂着。不远处,有几个妇女拿着竹竿正在努力地挑着,期待有几个能像苹果一样掉下来。如同期待生活之中的侥幸。

穿过一条街,开满小吃店,食杂店,服装店。门口站在油头粉面的大婶和浓妆艳抹的小姐,不论是食物还是衣服,都是廉价又混乱的。还未走进去,就能够闻到一种独特的味道,属于这一类为生活所累的人。油腻的桌面,混杂的物品,鲜艳的服装,共同合成一条低俗却悲哀的画卷,从小米的身边生动地流淌过去。

站在公车站等车的女学生,眼神空洞,手指蜷曲成神经质的形状,带着不可言说的寂静孤独。边等车边看报的中年男人,时不时地挑眼看着公车来的方向,生怕误了车。轰隆着开来的公车喷洒着令人厌恶的黑烟,里头挤满了人,能清楚地看见有人痛苦地用手撑着窗户。可是依然有一大群人追随着奔向它,大口呼吸着那像恶魔一样的尾气。女学生犹疑着是否该追上去,步伐欲去欲留。

经过建筑高贵的百货公司大楼,感觉到从那竖立的玻璃门里吹出阵阵冷风,看到姿态高傲的夫人们仪态大方地拎着考究的袋子走出来,坐上光亮如漆的私家轿车呼啸而去。然后一个人呆站着沉默。

然后,小米径直走了进去。

商场里光明亮敞,色彩缤纷。

小米的心情变得轻快起来,光滑透亮的瓷砖映出小米快乐的脚步。

小米走向化妆品专柜。她要给自己买生日礼物。

而一盒小小的色彩鲜艳的眼影是她最想得到的。

她无法克制自己对眼影的热爱。

包里的那一小盒一小盒色彩不同的粉末像她亲切的伙伴,不论她走到哪里,都跟着她。

它们见证她一段一段奇妙又最终落空的际遇。

它们只是安安静静地呆在角落,或者在小米的眼睛上尽情妩媚。

小米坐在柜台前仔细凝视,殷勤的小姐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今年最新的款式。

小米看着那么多不同的色彩摆在一起,闪着不同的光彩,明亮的眼神里摇晃着轻轻的笑意。

她这样喜欢它们。

每一个都割舍不下。

小姐,帮我拿一个兰蔻的银白色。小米说。

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站在百货公司门口,微微温暖的风迎面而来,小米看到一片黑暗,在黑暗之中她看到的是十六岁那年母亲给她的礼物。

兰蔻的银白色眼影。

小米内心突然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感动。她感到自己满心的充盈,她感觉到母亲的力量,以及如同母亲一般的清坚决绝的姿态在她的身体里发芽,生长,成为她的标符。

暮色笼罩这城市。小米坐在火车里。

火车就要开了。车窗外喧闹一片。

送别的送别,上车的上车,值勤的值勤。大家都各行其事。团结而又独自地工作着。

小米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像是一幅画卷,市井百态,各有所爱。

不自觉地,她又露出了那种浅浅的,神秘的微笑。没有笑的动机,或许只是内心对这一种情境真实的欢喜吧。

手机短信提示。

小米想该是那男人的。

果然。

他说,小米,你到哪儿去了?

小米带有点留恋的意味看了看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号码。

最终摁下了删除键。

当彼此的期待都成空,而只留下记忆的时候,什么就都该消失了。

在火车巨大的轰鸣声中,小米看见那些数字瞬间灰飞湮灭。

于是,她心安地踏上这旅程。

在火车上一觉醒来,手机里有三个未接来电。看号码,似乎是曾经熟悉过又非常陌生的号码。

小米把手机放回包里。

她想起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她见到的那一片花海。

她遭遇的那一场幻觉。

她看到的绵延群山和黑暗田野。

以及小山顶上来自城市缺口的风。

小米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她见到的那张清秀的紧闭双眼的脸,是关于一个陌生男人。

小米在浮动的月光下看到的是他灵魂的禁锢和慌乱,像一只平凡的蝴蝶张开翅膀趴在岩石上,濒临死亡的瞬间。

当月光消逝在阴沉的云朵中,小米忍不住去抚摸他的脸,就仿佛是看到他的翅膀慢慢地变成粉末,永远地渗透进岩石里,僵直的身体写满了对自由和天空的仰慕和崇敬。

小米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淡薄与残忍。某一刻她甚至想轻轻捏起那些华丽的粉末,撒向天空。

脑子里浮现的是模糊的小时候。

母亲在午后陪小米午睡。

母亲手里拿着破旧的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摇。

幼小的小米躺在带着腐朽气味的木床里昏昏欲睡。

看到头顶上破了个洞的蚊帐若隐若现,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摇晃。小米隐约听到母亲的歌谣。一声声。一句句。

仿佛在又仿佛不在。

小米用力回忆。母亲当时说了什么。

母亲在童年里一直教诲自己的究竟是什么话?

小米。你要时刻记住。

不要做出任何选择。

在选择面前,什么也不要做。只要站在原点。

因为只有那个点是真正真实的。

它是一切的结束。

它是一切的开始。

小米有些晃悠悠地下了火车,忽然看到同桌,还有母亲,还有老师。他们正在张望,眼神焦急。

见了她,同桌飞奔过来:“对不起,我告诉他们你有可能去见网友,我实在不放心。”

小米的内心一刹那间被感激充满。

母亲远远地站着。

小米伸出手,亲切地摸了摸同桌的单眼皮。眼光却看向她身后的母亲,小米从没如此一刻急切地想要走近母亲,她想感谢母亲说的这些话。

她感谢自己记住这些话。

在死亡逼近的黑暗之中,拯救了自己。

她想对母亲说,还好,一切都没有发生。自己安安全全地,到了十七岁。

母亲向小米张开双臂,小米歪着头笑了。

和母亲隔着眼前像流水一样消逝的人群,小米想到自己,在童年里显得局促,又从昏黄时光中走出来的,神情倦怠笑容冷淡的自己。

她想到了曾经爱过的那个英俊的男人。微闭着眼咬着烟站在蔷薇花架下的深爱过的少年。

她想到了那个她刚刚寄居过的陌生男人。谨慎慌张十分珍惜她的温情的男人。做饭给她吃的男人,给她的脸上药的男人。温和地对她说:“季节过去了,过敏就会好起来。”

她想到了那个小山顶上感受到的城市缺口的风。以及沉默的群山和漆黑的铁轨伸向远方。

她想到了母亲的那一句教诲,深深深深地埋藏在她的记忆之中。

是花,就一定要开的吧。

祝福自己的十七岁。

张扬的,任性的,无所畏惧的怒放的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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