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死寂,空气肃杀。
比起学术论坛,此刻的休闲酒吧,更像是同气连枝的武馆,遭遇了前来踢馆的大boss。
尤其是洪胜利一身参加丧礼的黑色中山装,愈发彰显其渊渟岳峙的大宗师气势。
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没法自己扣上安全带的洪老师,而是威震武林的洪七公洪大爷……保底也是个洪金宝洪师傅。总之就是特别能打。
“我在一楼都听见你们的欢声笑语,老章的追悼会倒不见你们的踪影。”洪胜利叹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来者不善加上语言不通,让众人一时找不到话语回应,唯有华夏农业学家起身相迎,递去一杯茶水,温和说道:
“洪院士,招待不周,还请多包涵。今日是章将军的祭日,未敢忘怀。我们之所以能齐聚此堂,都是多亏了章将军的撮合,只是悲痛深藏于心,没有表露。斯人已逝,其志永存,与其沉溺于悲伤,不如带着笑容面向未来,还望洪院士莫要见怪。”
洪胜利双手接过茶杯,咕嘟一口喝干,哈了一口气,道:
“老先生,您也不用这么文绉绉地劝我。我尊敬在座的每一个人,也明白你们各有理想和苦衷。这次来这,只是想找咱这领域的几个后生聊聊而已。”
见老航天客客气气,众人都略微放下心来。
却听洪胜利突然拔高了声音:
“你们这帮小朋友啊,别再捣鼓你们那些科幻的无工质飞船了。”
这话是朝在场所有航天工作者说的。
洪老表情郑重,没有半点轻佻,话里话外反而挺有几分劝人向善的意味,尽管如此,在场众人还是听出了一种断水流大师兄般的狂气:
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在座的小航天,都是辣鸡。
嘶……
饶是小航天们都是忍辱负重的孤勇者,还是忍不住站前一步,额头青筋凸起,有人当即反问:
“您且说说,怎么就科幻了?”
洪胜利在航天界虽威名赫赫,但作风务实和不拘小节已是人尽皆知,从来就只认死理,不认活人,自然也从不以身份压人,所以这些后辈倒也不怎么在乎礼节。
对付这种老前辈,只能晓之以理。
道路之争,分毫不能让步!
洪胜利戴上同传耳机,如同蒙上面具的击剑手,话锋旋即如利剑刺出:
“好,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们所说的无工质驱动,是否就是光子辐射驱动?这样跟那些科幻小说里的光子火箭有什么区别?以光子的动量,得多大的功率才能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就像那啥,我孙子看的那本《哈利波特》,你把那些巫师骑的扫帚换成手电筒,那就是你们说的无工质飞船了。”
对此疑问,小航天们早有准备,一名nasa科学家轻咳一声,道:
“洪先生,我明白您对我们存在误解,您的话语就是明证。事实上,我们所说的无工质并不是狭义上的无工质,更严谨来说,应该是工介质驱动,即不利用聚变产物以外的工质进行推进,而核聚变产生的离子流不属于此类。”(注1)
洪胜利呆了一秒,咦道:
“这跟我打听到的不太吻合啊……”
一名华夏青年航天学者说:
“这就是信息茧房效应的后果。你们工质派——目前我们也只能用这个词——出于自身利益需求,强行夸大了两派间的对立,让矛盾无法调和,把我们彻底打作异类。而你们,仍旧执着于传统的液氢等工质,用可控核聚变这个超级锅炉来烧水做蒸汽机,这不是舍本逐末是什么?”
nasa科学家赞同道:
“不仅仅是华夏,我们nasa也出现了类似的对立。仿佛有一条庞大的、不可名状的利益链条,将世界上大半个航天界牢牢栓在了一起。”
听到自己人被如此质疑,洪胜利灰眉一蹙,仿佛要勃然大怒,然而深呼吸两下后,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你们后生就是这样看我们老前辈的?真是令人悲哀。那我问你,你说的这种工介质,和我们采用的工质,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那你们标新立异大肆宣传的辐射驱动,又有什么意义?”
华夏学者正色道:“这是道路之争,我们只是处在起点,未来的分歧只会越来越大。目前的辐射驱动是广义的,包括了核聚变所产生的射线,而非局限于传言中的光子。当然,工介质只是权宜之计,我们预测,在反物质科技被人类初步掌握后,借助正反电子湮灭,光子辐射驱动的门槛将会极大降低,最终具备完全的可行性。”
“所以说你们都是群科幻作家,”洪胜利摇了摇头,哀其不争地说,“都有反物质了,你们还怕什么三体人?智子锁死物理学的如今,你们认为人类还有机会吗?”
华夏学者反问:
“那,您难道就认为,如今工质派,或者说是烧开水派的思路,就是正确的?你们得用超过三分之二的载荷去推进工质,而液氢这一类工质的消耗极大,需要依靠港口补充,无法支撑得起恒星际远航。”
“这……”洪胜利一下被问住了。
默然几秒,他才幽幽叹道:
“我何尝不知,我们的做法,不过就是化学火箭的变种,就是我们一直擅长的玩具给披上一件新衣服罢了。
“但是啊,傻孩子们,凡事不都是跟嘴上说说这么容易。对于你们所说的工介质,我其实不是没有过设想,只是即便丁仪博士成功解决了可控核聚变的难题,那也只是在地表上,要想应用到空间极其有限的星舰,还需要极其艰难的摸索。留给人类的时间不多了,比起打造一台超大型、会飞的内燃机,把一台小锅炉搬到飞船里,让它烧烧开水才最现实,毕竟我们烧了几十年开水,这方面的经验可太多了,能将风险压抑到最小。”
相比大部分的工质派,洪胜利的思维已经称得上是开明至极,和表面的执拗不同,他能够理解后生们的考量,甚至也知道自己一直坚持的,其实就是烧开水般的旧业,是保守且落后的事物。
但这并未影响到老人话语里的分量。
这回轮到小航天们沉默了,如果说,他们设想的是星辰大海,那么洪胜利看到的,就是贫瘠窘迫的现实。
人类经不起太多的折腾了,四百年,对一个文明而言太过短暂,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会葬送掉整个文明的未来。
而工介质驱动,注定是一条充满挑战的道路。
见无人争辩,洪胜利长舒了一口气,说:
“我不要求你们放弃自己的坚持,毕竟,目前看来,你们的方向是不可能成为主流了。我只求你们一件事——放过小章同志。你们已经带歪了老章,就别把他儿子也带进坑里了。”
青年航天学者苦笑道:
“北海同志跟章将军志向不合,对我们这群逃亡主义者,他是正眼都不瞧一下,带进坑里什么的,您这可是言重了啊。”
洪胜利不依不饶:“可我听说,小章是坚定的无工质,好吧,工介质派,你敢说你们真没影响过他?”
众人连连摇头:“真没有,真没有……”
“那我就不懂了,小章可是为数不多怀有必胜意志的好同志,他怎么会执着于无工质啊?工质派固然希望不大,可无工质,四百年后能否有个进展,都要打个大大的问号吧。”
洪老困惑地扫了大厅一眼,嘀咕道:
“你们刚才不是说,工质派的做法,没法支撑得起恒星际远航么?也就是说,你们的终极目的,其实就是这个?
“能用得上恒星际远航的,就只有逃亡派了吧,难、难道小章他也……”
好家伙,小章他爹头七都没过呢,你就这样怀疑他的儿子?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想反驳他这一亵渎死者的猜测,然而这群满脑子跑路的逃亡主义者,一时却也想不出,恒星际远航究竟还有什么别的用途。
关键时刻,一个缄默良久的声音蓦地响起了:
“洪老先生,恒星际远航是未来和三体人作战的必需,绝不只是逃亡派的专属。
“相反,您所坚持的工质派思想,只会将人类带入万劫不复的死路。”
发言驳斥这位老航天的,是一个和航天科技八竿子打不着边的文科高中生。
在如此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聚会里,这身黄绿色丑不堪言的校服,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那么的不羁放纵爱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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