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出生在贫瘠的风暴岛,惊险地活了十七个、亦或是十八个春秋,挨过饿、受过冻,亲人不断在身边离世,还几次三番遇到足以丧命的危险。与天地人兽不断争斗的过程,练就了一身的本领和反应能力,他以为能够凭借自己的本事,保护家人和族人,一直这样饥饿冻馁而惊险万分地勉强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海上漂来了一个船队,带来了无数新奇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新的思想,仿佛为自己和全体族人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夏部变成了夏盟,全族开始了漫长的移民征途,向着那些外来者描述的、梦中的富足之地迈步前进。
这真是一个超大的工程啊!不仅仅是自己全族,岛上所有的部族都在渡海离开,无数繁杂的事务,比此前这辈子加起来做过的事情都多。依稀记得那一个个不眠不休的夜晚,靠着微弱的灯光甚至月光,饥渴地吸收新的知识、学习新的文字,反复阅读复杂的条例制度。靠着此前的经验,同几名夏盟的勤奋者相互扶持,才能勉强撑起面前的一摊子事务,确保夏盟的父老们安然踏上大陆,朝着既定的方向走去。
移民的征途漫长,不断有人生病、受伤、落海,途中的地形起伏、野兽出没、瘴气弥漫、毒草毒蛇盛行,都给移民队伍特别是老弱妇孺构成了威胁。自己同族中的长老们共同努力,建立临时的营地和医院收容掉队者,维修船只和房屋,选派哨骑提前勘察地形,点燃灌木杂草驱散瘴气,建立军队驱逐野兽并防止可能出现的威胁——这一条还是自己提出来的,不出意外地,自己立即被任命为夏军统帅——人才匮乏的时候,果然遵循的是“谁提出谁负责”。
漫长而枯燥的行进途中,自己结识的一干人等,成为了这段岁月里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依稀记得曾见过几面的尼国国王——那个传说中神一般的人物,眼前所有的一切据说都出自他那天才的大脑。还有尼军的一众将星,严肃却有时眼神略带喜感的太尉、总是能够提出新想法的参谋长、壮硕无鹏的王弟将军和陷阵将军,以及少量精干的尼军步骑兵。
依稀记得国王召见的时候,用尼军传统的拍肩礼告诫自己好好干,心中那与有荣焉的感觉。还有几位尼军高级将领在空闲时对夏军练兵的指点,寥寥几句话包含了太多的经验与智慧,也使自己的建军工作得以顺利开展。
此外,移民途中的一抹亮色同样难以抹去。美丽而地位崇高的尼国王后亲临移民队伍中,为大家带来充足的物资和医药、医生,生病受伤的人们都得到了较好的照顾,不少婴儿安然降生在移民棚中并顺利活下来。还有始终跟随王后行动的姑娘们——同样美艳而雷厉风行的太尉夫人、聪慧而充满好奇的王弟夫人、体格惊人且性格爽朗的大将之妹,还有……那个总是在眼前挥之不去的身影。
自己甚至能够清晰记得,行进途中的几次遇见的每一个细节——她怀抱新生婴儿的欣喜表情,她照顾生病老人时的关切,她不辞辛苦同一众人等翻山越岭时的坚强,以及……她同自己见面的几次惊鸿一瞥时,开心的笑容,以及好奇审视自己身后士兵时的可爱表情。
我好像……喜欢上她了。
可惜,我不可能有机会的……我只是一个刚刚加入尼国小部落的军队统帅,她哥哥是整个尼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尉,手握比整个夏盟青壮还多的军队,曾经协助国王南征北战,几乎灭掉了整个北方大敌。
自己,配不上她啊……
这份心动和自卑深深藏在心里,并转化为更加炽烈的事业心。夏军的士兵倒了大霉,不知道我这个统帅发了什么神经,不断给他们的训练加码,使这支军队在叫苦连天的同时,经过短短一个多月的训练,便已百炼成钢,有了不亚于尼军的战斗力。
再然后,哥方人来了……
那一日,天昏地暗,所有人都在逃难,身后吊着鬼魅一般飘忽不定的骑兵。自己那天拉着所有手下拼命赶路,不仅仅是那个方向有尼国王后,同样因为,她也在那边!
行军途中,自己由焦虑渐渐变得冷静。我不是赶去见她最后一面,我要把仗打赢,我要救她……士兵们惊奇发现我不再催促行军,而是保持军队最好的状态,缓缓靠近危险的敌人。
再后来便是那一场战败,这也是尼国历史上军队损失最惨重的一仗……竟然是在我手里打的!在敌军冲入阵地的最后时刻,自己想得居然是把此战“以步制骑”的总结拼死送出去,交到她哥哥手上!
死则死矣,只可惜,没有为她和王后她们消灭这支威胁,不知道她们后面会如何……若能脱险,将来她在哥哥那里,翻到我送去的带血的诀别书时,会不会有一刹那的失神?会不会也能想起我?
……
身下的吊床狠狠地晃了晃,夏清从神游中回到现实,眼前出现了一张喷着吐沫星子的大脸——哥方人的语言同兰国和尼国差不多,但是口音很重,夏清琢磨了好久才弄明白他在喊什么——
我没死?我被俘虏了?
两匹马中间捆绑的吊床又在左右摇摆,身上的伤口痛入骨髓,在这类似摇篮的世界中,夏清仿佛感觉到早已过世的母亲将他抱在怀中轻轻晃动,又或是心爱的姑娘在轻抚他浑身的伤口……
“嘿,老大!这个南蛮小白脸又昏过去了!肯定是被俺齐里克吓得!”
……
胡里克的千人队在归途中并未遇到左贤王主力,因为他们几日前已经尽数东调。
自兰西带领兰军主力5000余人北归后,哥方骑兵在黎城的6000名右贤王部主力便遭受了巨大的压力——不仅仅是兰军主力带来的,南边刚刚同兰军打了一仗的尼军也非常诡异地没有追击尾随兰军而来,而是分成了东西两部,寇齐部600名骑兵自黎城西面、元乙部800名步兵带着大圣山盟残军自黎城东面,共同向着黎城的右贤王部主力进逼而来!
右贤王大惊,兰军人数已是较多,左右两翼又出现了更可怕的“南蛮”,其兵力优势迅速不复存在。右贤王一面派2000余骑兵向东牵制元乙部,一面飞马将此间情形报左贤王部,请其立即东进,牵制寇齐的精锐骑兵。
在黎城,失去2000人的右贤王部,兵力已低于兰西手中的部队,且兰军为收复国都和家人部族而来,正是士气如虹,虽然反复行军作战疲惫不堪,却仍嗷嗷叫着向着哥方军冲上来……
兰军悍不畏死,主动以步兵冲击黎城的哥方骑兵,右贤王不愿意轻易放弃黎城,便指挥麾下4000名骑兵对冲,大战开始在黎城附近各条战线上迅速爆发。
兰西身披兽皮甲(跟尼军学的),同兰丘等一干将领沉着指挥,甚至要向多年前一样亲自带兵冲阵以激励士气,只有站在兰西身边的佘远——他刚刚被我派往兰西身边,表达我们愿帮兰国抵抗此次哥方入侵的意愿,于是兰军主力尽数调离,未派一兵一卒向南防守——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东面和北面……各条战线已打成白热化,兰军和哥方人几乎再无人可派,此时若是一支新的力量加入……
怕什么来什么。当天下午,当兰西本人已亲自率军冲锋三轮后,北面出现了一条细细的黑线,旋即越来越粗——哥方大可汗派援军来了!
此时,无论是兰军还是尼军,在东中西三个战场上,都没有任何预备队可用,面对呼啸而至的哥方援军,中路黎城附近高歌猛进的兰军主力开始伤亡倍增。新的哥方骑兵迅速加入战场,不断冲击着兰军的左右侧翼,而此时,兰西尚在一线亲自率军冲锋!
危险了!佘远如是想,他立即飞笔书写,并请身边的智人翻译大声报告中军指挥的兰丘:“敌军开始包抄我军主力侧后了,兵力众多,一旦合围,兰王未必能再冲出来,趁现在请主力后退吧!”
兰丘仔细看了看形势,点了点头。随着传令士兵不断奔赴一线,战场上庞大的兰军阵列开始缓缓转向并后退。
太慢了!佘远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前方——没有号角、旌旗指挥,光靠传令骑兵四条腿跑,军队的动作竟然如此低效——在尼军面前简直相当于立定不动挨揍!
哥方人同样只能依靠传令兵调动,但几乎全骑兵的军队行动速度明显快于兰军。在多支有生力量加入战场后,约1000名左右的兰军被哥方人围住,而兰西由于身先士卒,冲得太靠前,竟也陷在了包围圈内。
投矛纷飞,战马嘶鸣,兰丘不断调动冲出来的部队重新向前打开缺口,而哥方人则拼命涌入封闭包围圈。这一小片战场上的战斗由白热化推向新的白热化……
终于,损失过半的兰军冲出了骑兵包围,与兰丘亲自率领的主力汇合,而兰西,此时正静静地躺在佘远和一众兰军将领眼前,腹部和大腿上各插着一柄长矛,血流如注。兰丘、克罗德、西莫多等人此时脸上已是一片惨白。
兰国的天塌了……
失血过多的兰西,脸上的生命迹象正在飞速流逝,他缓缓摆手,招呼兰丘等几名兰军高级将领过去,半跪在身前,用几乎只能他自己听到的声音交待后事。
佘远站在远处,良久,几名将令径直向他走来,比划了个“请”的手势:“大王想跟佘将军说话。”
佘远半跪在兰西面前,耳朵几乎贴在兰西嘴上。兰王此时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他挣扎着吐出几个字:“替我谢谢尼国国王,请尼国接管兰国和兰军,请救救兰国子民!”
此时,进入回光返照的兰西眼中闪烁出异常的色彩,他仿佛听到了父亲的耳提面命,看到自己青年时在战场上的九死一生,壮年时继承父亲遗志扩大兰国势力范围的矢志不渝。面前浮现出奔逃的哥方与曼方骑兵、溃散的翡国步兵方阵,以及山中四散的“南蛮”……我这一生,是波澜壮阔的一声,靠着自己的不懈努力,几乎完成了兰国的统一大业和绝对权威!
不甘啊,真的不甘啊……
在一众回忆里,一个突兀的身影猛然出现,他出现得那么突然,仿佛在兰西的生命里,本不应该有这个人一般。
是他!是他击败了兰国在南方的全部力量,他不曾在战场上正面击败我,但我的全部心腹手下,提起他来就双腿战栗,是他遏制了我的大业发展,阻止了兰国的辉煌!
但好像……我并没有那么恨他。
他极度仁慈,从不对作为世仇的兰国百姓出手。即便在我们撕毁盟约之时,他仍然保持着高度克制,在兰都失陷的关键时刻再次雪中送炭,此时此刻,他手下那支战无不胜的大军,依然在几个战场上掩护着兰国百姓撤退。
他才是真正的王者啊……元甲,我兰西彻底服了。
此时,兰西脑中所有的野心、争斗、权谋都随风而逝,他看到了严厉的父亲、慈爱的母亲站在一起,满意地点头看着年幼时的他。看到少时同小伙伴追逐打闹,自己和郑卫眼中胡素素的倩影焕发着同样的光彩。看到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脸上爽朗的大笑。他用尽毕生最后一口气血,向佘远和后面的几位将领大声吐出几个字:“希望…他…能比我…做的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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