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开始此番行动,自然有其理论依据。巫女曾说探索记忆要选中一个锚点,但自己的姓名,每日出版的报纸这种太过宽泛,除非嫌时间太多,否则不好当做首选。其次是各类引发线索的关键事物,但这类东西顶多在记忆里出现一两次,有些狭隘,没法带来更广阔的视野。
介于两者之间的,就是身边关系较好的伙伴了。塔那督察,克劳利暂时不介入考虑范围,她似乎与许多事情有关,其中还有自己主动忘记的事情,一路寻找与她相关的记忆只能说是自讨苦吃。
他决定先研究一下这位“店主”斯科特究竟是谁。
——
时间回到清晨的店铺。狭小的店面中,各色机械玩意堆积成山,停止运转的摆钟、盘状时钟、空的金属鸟笼、挂在唱片机喇叭上的坠饰、金属外壳的惊吓盒子和八音盒……店铺失去了原本的形状。
克劳利将时间停滞在店主维修机械鸟的时刻。随后,他试着进一步深入记忆。外界的景象逐渐覆盖观察者的视野,直至彻底达成同步。
他的体表开始感受到云端城空气的冰寒,清晨阳光温吞的暖意,但这些并不能使他感到欣喜,反而使一种异样在大脑中回荡。克劳利能形容这种感觉,既视感,强大的既视感笼罩在回忆之中。
这对一位失忆的人可算不上友好。或许有人会喜欢怀旧的感觉,从某段乐曲,从太阳射入窗户的某个角度,可以通过既视感看见一段过去,但对克劳利而言,“陌生的既视感”只意味着他要抱着熟悉到呕吐的感觉重新认知过去,怎样都和喜欢搭不上边。
他试着在记忆里活动身躯。在距离海面近千米的地方,与地面似乎没什么不同。
蹲低,走向侧面,踮起脚尖,克劳利开始从不同角度观察店主的脸。他注意到转变角度时,视野中记忆中所不及的地方会有些许模糊,随后便会慢慢回归清晰,有些地方甚至会补充上一些事物。
他的视线逐渐从人转移到店铺。
这现象或许就是巫女前辈所述的“记忆补全”,如果现在让记忆继续流动,与店主说些有的没的,记忆也会想象出他的回答,再表演出来的吧。
至于这空间中看着违和的,或许是拿很久之前的记忆填补的。
克劳利面色复杂,从房间角落中拿起一只玩偶,做工粗糙,是一只虎皮花纹的猫。
就连撒在上面的光都不一样,像是玩游戏时贴图出了问题。即使外界是清晨,玩偶身上的仍旧包裹着昏黄的光晕。像是吸收了多年之前某一日黄昏的光,直至今日才散发出来。
“你收这个吗?”
克劳利的声音很稚嫩。
他将一个玩偶举过头顶。那双手拥有与年龄不符的粗糙,伤痕在硬疤脱落后留下永久的印记,像吸血的蚂蟥附着在皮肤上。
透过虎皮猫玩偶的双腿,他仰视柜台上的人。店主此时已经装着他显眼的机械义手,不过并没有那么多白发,此时带着眼镜。他将眼镜压低,双眼避过镜片看向前来的孩童。
“这儿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小克劳利将高举的双手收回,环顾四周。数年前的夕阳照亮店铺,克劳利看见了满墙的枪械,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大型的小型的,唯一不变的是一把霰弹枪,它被摆在枪械们的中央,虽然伤痕累累,但被擦得油亮。
克劳利在十几年后见过这把枪,店主将他带去了下集。
“那些是什么?”
小克劳利指向枪械们。
“不好的东西。很……很不好的东西,反正小孩子不能碰。”
“好吧。”
小克劳利在思虑中歪了歪嘴,郑重地点头。
“那你收这个吗?”
他再次将玩偶举了起来。
“不是,我为什么要收这个啊?”店主似乎有些哭笑不得,“我是卖特别不好的东西的,你这个东西……挺好的,我不会收的。”
“但我听大家说,你什么都收,不论它们是怎么来的。”小克劳利说着,将手伸入了玩偶的布套,从中掏出了一个银质手镯,还有几颗小小的珠宝。
店主诧异地看向小孩的手:“啊?这些玩意哪来的?这么小就当小偷……也不对啊,我看你这双手也不是干那行的料吧。”
“从我家里拿的。从我家里拿的!”小克罗利将话重复了一遍,表情十分失落,“没人信我说的话。大家都说这是‘脏物’,明明被我擦得很干净了啊!但我听说你什么都会收的,所以来找你了。”
店主的眼睛聚焦在克罗利的手上,摩搓起满是胡茬的下巴:“他们不信你说的也有理由。不过吗,收赃物的话……”
他的表情欲言又止。克罗利觉得短短一瞬间,他将“虽然我有渠道但赃物处理起来很麻烦所以要打些折扣如果不能接受就给我滚出去”给硬生生吞了下去。
最后脱口的话是:
“我去拿个称。”
此后的回忆加速了。被帷幕遮盖的日子总是如此,会在意外中破碎,也在平静中消亡。小克劳利在每次日升与日落都会光顾店铺一次,他带来的东西确实能将一间空房翻修一遍:烛台、画框、床头柜、书本、座椅、落地镜……
虽说他嘴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也不能只逮着一家薅还不被逮住吧。
店主的表情日益无奈,两人就这样熟识了。
——
克劳利回过神来,手中正拿着那个玩偶。这正事完全没干就先走了神,简直是不务正业到了一定的地步。
他无奈地叹气,抱着证明自己的念头,重新站在柜台前,观察起店主的脸。
借由“店主”这一锚点,他可以跳转的记忆无非就是一样:每日同店主在店内的闲聊。
结果他发现这类闲聊全是这样一个顺序:店主讲黄色笑话克劳利听不懂店主给他上生理课克劳利听完后虽然面红耳赤但还是不懂笑点在哪店主给他讲解哪里搞笑,最后抱怨讲完后就完全不好笑了。
自己这方面的启蒙导师怎么是他啊!克劳利无奈至极,只好选择看见此类记忆就跳过。两人肯定在这里聊过很多天,说过很多话题,但克劳利对这种话题的印象似乎尤其深刻,记忆一直在十几个黄色笑话之间跳跃,从“倾囊相授”,到“有求必硬”,还有“石楠花开”,让克劳利看得抓狂。
终于等到一段不同的回忆。聊天的背景不再是店铺,而是一处地道。小克劳利的身高差不多到店主腰部往上,是一段小时候的记忆。
地道由柔软的云团构成,脚踩上时有下陷的触感。这算是克劳利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个能站人的云团,不过地道挖得很磕碜,而且狭窄得不行,回头看店主时,他魁梧的身形在这显得憋屈。
等到二人走出地道,两人来到了一间客厅。客厅里显得很空旷,只剩下一张桌子与几张椅子显得眼熟,克劳利认出它们——正是飞艇屋中摆在客厅的,他在上边整理线索的桌椅。
这里是飞艇屋。
店主眼睛环顾四周,眼中遮不住的震惊:“这就是你家?”
小克劳利点了点头。
“那干嘛不走正门?非得挖个地道。”
“被发现的话,这间房子就会被流浪者们霸占了。”
“……那就学会拿起‘男人的第二根玩意’,把他们都轰出去。”
两人在略显冷清的房中逛了一圈,边走边问:
“克劳利小兄弟,这么大栋房子为什么不出租呢?我看你也不像恋旧的人,父母的东西也全搬给我卖了,出租赚钱就不用到处找苦工干咯。”
克劳利无奈地低下了头,眼睛死死盯着地板。
“找遍整个房子,我都找不到父母把地契藏在哪里了。再说,我要去出租中介那里挂房,他们不把我送去孤儿院哪儿的就算不错了……”
“哈哈,这就是你不懂了。”店主伏下身,向他挑了挑眉,“出租确实要地契,确实要去中介那挂着,但那是正规的出租。只要你找有难言之隐却又急切想租房的家伙,照样能租出去。”
克劳利突然抬起头:“那,你能帮帮我吗?我,我可以分你钱喔!”
“吼吼。”店主向他摇了摇手指头,“我可不缺这么点钱。要是连这么点钱都收,我斯科特的名号得被下集嘲笑个遍咯。”
看来他答应要帮忙了。
“至于你不敢走正门……也有个很简单的解决方法。”
店主歪起脑袋,又动起了歪脑筋。
“帮我要桶白色油漆,还要带刷子。下午门口集合。”
——
等到下午,克劳利吃力地将一桶满满的油漆带到飞艇屋的门口。
一路走来,街道两侧都是联排房屋,长得出奇相似,直到飞艇改造房突兀插入其中,看着真像是天空上的飞艇坠毁在了城区之中。只是旧了些,表面上的锈迹多了些。
不过事实上,飞艇屋子的历史或许要比这条街道老上许多,这样解释不合群也算是合理。
店主已经在门前等待,他换了套衣服,身上的衣服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说就是“非主流”,穿着贴身的皮裤,漆黑的外衣上安着几排钝头钉子,还印着各种道不明的图案,有一股黑帮杀马特独特的美感。这一切搭配上他魁梧的身躯,莫名地很有气势。
他双手交叉,低头看了眼克劳利,笑了笑。
“开工。”
一阵涂抹之后,鲜有路人围观这个场面,即使有人观看也即刻快步走开。因为店主在飞艇屋外画的是:一只追着自己尾巴咬的小狗。
“好了。”
在给小狗添上尾巴后,店主将刷子扔回给小克劳利。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追尾狗’帮的私有财产了。而克劳利,你或许是这个帮的老大,马克尔·何塞的私生子什么的,他大手一挥给你买了房,让你独自生活在这个地方,懂了吗?平时的穿衣也注意点,有什么好的穿什么,透露出一种我虽然知道自己身份不能说但我就是不会装的蠢劲儿,等着让别人说闲话……”
说注意事项时,店主忍不住窃笑,不知是在想象什么画面。不过到了最后,他话锋一转,指着剩下油漆说到:
“黑帮成员可不会自己搬油漆桶,这玩意你就自己处理吧。”
话还没说完,他一溜烟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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