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酒馆里熙熙攘攘，铁锈的腥味挥之不去，闻着倍感舒适。在座的酒客们发着咔咔的怪声，却心照不宣，视线不时撇向吧台。

那里坐着两个人类个体，实属难得一见的生物。

在战事剑拔弩张的当下，怎么会有人类跨越战线来到这里？不过，能待在这里消磨时间的家伙，脑袋多半生了锈，并不如以前好使了。这个问题，它们一时半会是想不明白的。

一位年轻男子矗在吧台前。

他名叫克劳利·博伊德。此时，他不安地瞟向四周，犹豫半天，最终悄悄向面前的酒保搭话：

“诶，你们这是不是有个家伙，见识特别广啊？我想找他打听些事。”

酒保听见声音，转过头。

它同这座酒馆一样锈迹斑斑。身躯上暴露的齿轮与粗管、背后不时喷出的白汽，这些都说明它是由蒸汽驱动的老式机械。

“如，如果我的理解没有错误，我建议你去，去三号山，山顶寻找E3562，它曾当过数据流中转个体，还，还酷爱搜罗故事。”

克劳利连连点头，接着补上一句：

“嗯，感谢你。还有，酒保先生请停一下：人类是喝不了机油的。”

他伸手按住形状奇怪的摇酒壶，制止了机械酒保调配“齿轮机油特调”的行为。

男性的身旁，另一位人类也坐在吧台。是位小女孩。虽然沉默，她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真，真是抱歉。”结巴的机械酒保手忙脚乱，“人类，如，如果喝不了……那，那要不要来上一杯润，润滑油？用电缆软管吸，吸入，深受诸位个体的喜爱。”

克劳利费了老大劲才听明白磕磕绊绊的话语。可酒吧内的酒鬼们没有理解的障碍。

它们对特饮呼声很高，举起残缺的拳头或者压根不是拳头的肢体，开始大呼小叫。

忽然，有震响充斥整座酒馆，两位人类慌张地转身查看，发现是酒馆的标牌脱落下来。

标牌边缘尖锐，铡断了其下一个倒霉的人形机械。他从腰处被分为两段，仍旧为特饮狂热地喊叫。

两人心有余悸地回头。

克劳利不忘回应酒保的话，他摇了摇头，拉起女孩的手，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酒馆。

似乎再晚一步，机油组成的洪流就会冲出瓶瓶罐罐，在机械人们幸福遨游时，吞噬两个可悲的血肉之躯。

进出酒馆的时间已下过一场雨。克劳利与女孩没有注意，一脚踩入酒馆门口的水坑中。

波动的水面映出二人的形象，一高一矮。

高的家伙定是许久未打理过外貌，脸上胡子拉碴，指缝间满是污渍；他身上穿着污浊的背心，其外套了件大衣，叫做大衣，更像是用针线将几块破布缝了起来。感觉世界上已没有比这更返璞归真的衣服了。

探出衣服的手臂上印着繁杂的纹身，形状奇怪。不像是要纪念些什么，也不像是要彰显某些个性。

那纹身图案一层叠着一层，形状很是精细。揣摩时能观察到诸多细节，而在要是瞳孔聚焦，更凑近些，就能看到细节中还包含着更多细节。可此类形状、细节说不上有什么意义，只能给人以精美与立体的感觉。

至于长相，这家伙的长相没什么好说的，一双眼睛倒值得提一嘴：一双茫然的眼睛。

站在旁边的矮个是安静至极的女孩。短发乖巧地与头颅贴合。身穿黑色的礼服，沾满污渍，已然丧失了礼仪的作用，像一位落魄的公主。

她有一双漂亮的眸子，在阳光下泛着光。

啪叽，女孩的皮鞋踩下，克劳利的衣服沾上了水迹。

水。

衣服上黯下了许多斑点。盯着它们出了神，克劳利似乎在此刻顿悟出一项真理：原来被机械统治的地域也会下雨……

但仔细一想，机械和降雨并不冲突，是周遭的陌生感造就了错觉。

废弃的机械结构与废料堆满了周遭，脚下的路则是被压实的废料。一切都带着肮脏的锈色，形态各异，状似拼凑的智能机械漫无目的地游荡。

机械们用金属制造一切，甚至领先于人类用上了燃油与电力，淘汰了伐木的时代。从能量利用的方面说，简直比人类还爱护自然——

克劳利一抬头，望见远处的丘陵，忽然愣住了。

——但是它俩很快就要有冲突了。

雨后晴天，阳光下，山丘泛着刺眼的白色。

是金属吞噬了那片土地。还有滚滚浓雾从其下冒出，是水汽，还是某种奇怪溶液的蒸汽？这就说不准了。

上次瞟这座土丘是什么时候？几小时，半天前？不论之前几万还是几十万年它被人叫做丘陵或是土丘，现在它都得改个名字了。

机械星球。

他的脑中蹦出这个词汇。大地将被金属取代，机械结构取代一切，或大或小，外形各异的机械们熔炼山脉，挖空大地，蒸干海泽，利用能够探测到的一切资源创造，再进化。

它们会将这一切推进，再推进，直至将它们的创造者人类推入深渊，随后迎接渊底升起的骄阳。

这将是独属于它们的黎明。

脖颈处阵阵发紧，克劳利低头一看，是女孩在扯自己的衣角。

女孩做了几个手势，透露着急迫的信息。

克劳利面露愧色，点了点头。

“走吧走吧，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

三号山不是正经的山，是一座由垃圾垒起来的山。

两人现在身处“处理地”。顾名思义，是机械们处理废弃物与放置老旧机型的地方。人类与智慧机械的战争不过几年，却已经能垒出如同山高的废弃物。

这里对没有敌意的人类算是友好。

都是将被时代所抛弃的事物，惺惺相惜实属正常，不是么？

他们步伐飞快，似乎在被看不见的敌人追赶。垃圾们出乎意料的紧实，雨水在三号垃圾山山脚汇成湖泊，增加了两人绕行的路程。

走在这种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和越野没什么区别，又累又恼人。克劳利有时候为了打发时间，会和少女讲故事。大多是现编的，少数是从书里看来的……

还有一些改编自真实经历。

脑中想起不久之前见过的海浪，高达百米，从天与海洋的际线悄无声息地袭来。等到发现已经来不及逃跑。

海啸在数天前袭击了他暂住的海边村庄。他想到该说什么了。

“之前我‘搅动大洋’的故事似乎还没讲完吧。说到搅动海洋的技巧，关键并不在人的身上，而在于：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一片肯听你话的海洋。我就曾找到过一片能听懂人话的海洋，它以这个本领为生——与在它身上捕鱼的可怜虫对话，诱使他们的渔船卷入漩涡。到了这种时候，关键其实又回到了人的身上。你得征服大洋，让大洋听令于你，才能完成操纵海流的壮举……”

他讲得不亦乐乎，也不追求听众的反应，所以女孩一直沉默他也毫不在意。

当他们到达山脚，有阴影划过两人头顶，打断了故事的讲述。

抬眼一看，是运输废料的浮空艇。样式克劳利看着眼熟：螺旋桨，大船舱，似乎能看到几分直升飞机的雏形，和此处人类使用的飞空艇大不相同。

各色杂物自高空倾倒，引发了垃圾山们的”雪崩“。趴附在山上拾荒的机器人们沉默着滚落。机械臂无助地在空中摇晃。

“很滑稽，不是吗？”

克劳利猛然收回视线。

他听见发条转动的声音，听见叮叮当当清脆的响声，可这一切构成了人类听得懂的话语，似乎还在和他沟通。

少女沉默着，分别指了指缺失琴键的钢琴、没有外壳的八音盒、空荡荡的唱片机……它们用自己的声音合奏着话语。

克劳利眯起眼睛：

“你是……E3562吗？听说你是这附近最博学的家伙了，我想向你问一些事情。”

萨克斯风传出一阵悦耳的曲段，可不一会便被长号放屁般的声响打断。

一只残缺的机械臂探出了垃圾堆。

它甩落五花八门的杂物，拿着一张唱片扣入留声机的转台，失去控制的小指头随着重力摇晃，但其余手指轻巧地安上唱针。

“世界上有许多奇怪的城市，孩子，当你顺着悸动海的海岸线——那些蠕动的沙子与寄宿着灵魂的海螺——不断前进，你会到达埃德瓦尔德。在那里，出海的人民用简单的故事交换食物，用宝贵的故事交换船只，也用故事交换故事……”

唱针被拨开。

用故事交换故事。

克劳利对于这件事有些忧愁。

“好吧。”

话音落下，四周突然陷入沉寂。克劳利和少女四处张望，想要再找出E3562弄出的动静。

不知是犹豫还是计算了好一会（对于机械来说二者应当等同），留声机旁的机械臂缓慢移动着，将唱针拨到了另一个位置。

大喇叭低沉地说：“山巅，山巅。”

克劳利站在山顶，弯腰，将少女拉了上来。

他们俩转过身，面对一个不知接上了几百条线缆的机械人。

机械人已经漂浮在空中，线缆簇拥着它，似乎要将它吞没。顺着线的踪迹，克劳利一路看往垃圾山的深处，直至线缆末尾被垃圾尽数掩埋。究竟是线缆先存在还是垃圾们先存在，这是一个问题。

不知为何，这幅景象让克劳利感到困惑。他的眉头紧锁，嘴上嚷嚷着什么。似乎是“不知是好还是坏”。

他回过神来，张口询问：“你是E3562？”

面前的机器木然地点了点头，用满是电磁的声音说着：

“是的。我的曾经的编号为E3562，现在没有可堪一用的名称。不过，有许多同族给我起过绰号，‘故事囤积者’，‘离群机械’……都是不太智慧的家伙起的。邀请你们上来，希望你们有好的故事款待。”

它耷拉着的手微微摆动，意示着克劳利该自我介绍了。

“呃……”

和一坨机械相互自我介绍未免也太怪了些，克劳利硬着头皮回复。

“我叫克劳利·博伊德。说到绰号的话，我也有很多绰号。我以前是‘黄昏百夫长’，‘死亡解析人’，‘大海搅动者’……刚才还向身旁这位女孩子说到了‘大海搅动者’的成长史，要全部说完可不容易——”

机械人发出疑惑的哼哼。视觉系统分析面前人类面上的表情，发现没有丝毫撒谎的痕迹。可讯息处理模块却难以将那些词汇与眼前的男性个体匹配。不如说，这些词它连听都没听过。

克劳利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接着说道：

“——全是我编故事时想出来的啦。如果你想要这些故事，我能随便说一大堆。不过我清楚你的需求，我可能没有你想要的‘那种’故事。”

没有……故事。

机械人用视觉系统打量克劳利，手上的纹身、堪称悲剧的衣物、还有——那双茫然的眼。

“你没有故事，你失忆了。”

失忆的流浪者，到底是要追寻什么才来到这里？

“反应很快嘛。所以我来找你了，机械人。我的脑中净是过去的碎片。我想要一根线将它们串起来。我听一些传闻，一些过去。我希望你先讲一些我要听的故事，随后我会尽量讲一些你感兴趣的话题的。”

脑中的矩阵不断滑动，机械人不为所动。讯息交换讯息，此为第一准则。

“必须有故事。那，你身旁的女性人类个体。”

“……啧，她说不了话。”

女孩抬头看看克劳利，又看了看远处的机械人，犹犹豫豫，张开了嘴巴。

口腔中空荡至极，没有舌头的存在。

机械人毫不犹豫：“手语，我读得懂手语。”

克劳利扁了扁嘴，刚想反驳说我都看不懂你个铁壳脑袋怎么看得懂，却发现这无疑是常理。只好闭嘴做罢。

思考片刻后，女孩两只手真的动了起来。

啊？

看着这一幕，克劳利陷入了茫然。

这种感觉很奇特。与女孩相遇后，一路上，克劳利都是以命令式的语气和她单方面对话，成天说些不求回应的话。有时候说些连自己都笑不出来的冷笑话，有时候锐评这个奇怪的世界，有时候抓住脑子里的灵感编造毫无边际的故事，每说一段故事都会多一个绰号，显然是逮着人家的缺陷欺负。

而现在这情况……虽然她确实不会说常理上的话，但此刻的行为无疑是告诉他：我能沟通，只是懒得和你沟通。

他苦着脸，不由得感到世界的恶意。

出乎意料，机械人善于聆听。垃圾厂里各色能发声的东西是它表述心情的方式。大提琴，低音钢琴，男低音，此刻，它们在为女孩的手势合奏悲情的音乐。

待到手势停下，音乐还在继续。

机械的声音没有起伏，却被染上了音乐的情绪。

“这个世界还是有太多的未知，主机需要储存世界的隐秘知识。但祂认为属于我等的应当是，也只能是进步、超越与进化。我热衷过去，所以被放逐到此地。”

不知道女孩和E3562讲了些什么，居然让机械人陷入了抑郁。克劳利和女孩对视，女孩只是耸了耸肩。

懒得和你复述。

瘦削的肩膀又耸了耸。

还不是怪你，肚子里什么故事都没有，逼得一个哑巴讲故事。

克劳利无奈，言归正传：“E3562，我想问你关于‘云端城’的事情。”

“云端城。”

多音节词汇，简单与直白地表述着与字面相符的意味。记忆模块滑动着，很快便找到了这个词所对应的档案——少得可怜。

这是一个神秘的词语。

机械人运用不多的资料，如此说道：

“云端城，顾名思义，建在云上的城市。过去，每当翠相来临，向着海的上方张望，便有概率遇见云端城。一座云上的堡垒，由三块大型城市群组成，中央树立着巨大的帆，即使在相隔千里的大地上也能用肉眼辨识。”

背景音乐是舒缓的奏鸣曲。簧管，铜管与提琴的声响被揉捻在一起，只能哼出旋律。

克劳利点了点头。他舔一舔舌头，耸一耸眉毛，嘴巴便像暖过膛的大炮，开始发射大量的问题。

建筑风格、国家历史、社会体制、主要势力、行动轨迹、平均收入、军事实力……

机械人逐一回答，他的见识的确广博，符合众人对机械人的印象，可这还不够，它的答案迟迟不让克劳利满意。

克劳利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最后问到当地民俗美食的时候，他举手示意机械人住嘴。

“我赶时间，可你居然没法察觉我真正要问的事情。”

克劳利苦着脸搓了搓手，如此说道：

“这样吧，我将给你讲述一段还没在脑子里捂热的‘故事’。我本就没有多少经历……这已经算是推心置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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