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轲的话总算是说完了,现在就等着楚王是如何答复了。
只见人群之中,楚王站了出来,先是扫视众人,其后微微一笑,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君王气度。
“魏惠王者,失于国也,纵然有名将贤臣辅佐,依旧是落得个国力衰弱是也,此弊,皆在其人。”
“方先生之所云,我算是听明白了,惠文王只知其表,而不知其里,只知其虚,而不知其实,只知山高,而不知海深,吾知此人之弊,又岂能随此君之流?”
熊横笑问道。
对面的孟轲面上只是带着微笑,不做声,也不做表态,熊横见此,又继续说道:“然,方今何世也,曰,大争之世也,何为大争,灭国灭族,礼法不存,高岸为谷,此为大争,能立者当强国也,灭者自当弱国是也,强弱虽差之纤毫,但却一灭一生是也。”
“敢问先生,如此之世,如此之争,君王信于法家,长于纵横,知于兵家,所图强横,此如何不妥?”
面对楚王的问话,孟轲依旧是不为所动。
熊横倒也不着急,微微思索后又接着道:“我闻之上古炎黄能大胜蚩尤,乃在礼乐教化先于蚩尤,仁义之道施于蚩尤,在战阵之时士卒能同心,将军能善战,蚩尤虽强而终灭矣。”
“我又闻之,昔年夏王桀不施仁义,以苛政而为民,民终难受其鱼肉,后有成汤起于殷,天下群起响应,终于是灭夏而立秦大商是也。”
“我还闻之,商之末年,有商王纣残暴不仁,屠戮重臣良将,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又是连年兴战,诸侯百姓苦不堪言,后人周武王牧野一战而破商,诛纣于鹿台,立下大周之业。”
“而至于周时,亦有镐京国人暴动,诛杀君王,以共和为政,其后也有周幽王为美姬褒姒,烽火戏诸侯,受犬戎诛杀,致使天下入东周,春秋伊始,大周衰落。”
“凡此种种,无不是在告诫我,民如水,君如船,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以我之思,此当为先生之所谋也,不知是也不是?”
熊横这一番话,总算是说到点子上去了,见得老孟轲的神情微微动容。
“楚王高论是也,不过孟轲之道,天下人人皆知,就连三岁孩童也能说上一二。”
好一个老孟轲!
都这样说了,他都还要给熊横来上这么一出。
“哈哈,先生所云是也,这也足以见得孟轲名士之名,只是先生可曾见得,这天下有哪一国,可谓教化而立国府者?”
说到这里,熊横停顿下来,他笑望着孟轲,等着他的答复。
孟轲抬头,正好撞上了他的目光:“不,没有。”
得到了这个答案之后,熊横又落座下来。
“这就是了,我对先生之才,是由衷敬仰,也亦觉先生是真有治国之才能,才有今日的雪中相迎,此全然非魏惠王那般的惺惺作态,假借先生之名而已。”
孟轲闻言,轰然大笑起来,见师如此,身后一众弟子尽皆开怀。
“楚王之英明,果真是名不虚传!”
话到这里,两方却才是说开了,要开始真正的交谈了,氛围也一下子热烈起来,熊横高举着酒爵,与众人连番畅饮。
“不过……”
间隙之间,孟轲又张口道。
顿时,场中所有的目光都被他所吸引过去了。
“先生要说何?”
孟轲放下手中酒爵,一只手拂须道:“不过纵然楚王是有真心,老孟轲却无真意呢?”
顿时,熊横心中不解之余,还觉得这老孟轲实在是矫情。
这一开始你不了解我,我不了解你,说来说去还是情有可原,现在大家都说到这份上了,莫非你还要来这一出不成。
心中是这样想的,但他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这话是何意?”
孟轲微微思付,神情之上又似蒙上了一层惆怅,一层回忆,一层看破世事的凄凉,似乎他整张脸上都写着三个字——求不得。
“敢问楚王,这天下间还有鲁国吗?”
鲁国?
熊横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问到这里。
鲁国,自然是有的。
只不过在这个人人称王的时代,鲁国国君依旧为公,有时候尊于齐王,有时候尊于楚王,他还能在战国存在,全是因为他太小了,小到楚国和齐国都能容忍得下这样一个邻居。
熊横再一思,孟轲这般问必然是要深意,总不能就这样直接回答他了吧。
春秋之时,天下无人称王,王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周王,诸侯们都还是周王的诸侯,很多时候都按照周王的规矩来。
后来自进入战国,能称王的就都称王了,至于称不上王的,则全是因为国力低微,甚至到称不上一国的地步。
所以孟轲问天下间还有鲁国吗,正确的回答应该是没有。
熊横摇摇头:“没有。”
“那为何没有?”
孟轲又紧跟着问道。
只见熊横不假思索道:“先生,这个问题就更好回答了,只因城池不够深,抵御不了敌人的进攻,只因战车不够多,无法让他的敌人畏惧,只因国力太弱小,无法支撑起鲁国之名号。”
孟轲又点点头:“哈哈,这就对了,楚王既然都知道此乃大争之世,弱国早亡,强国当立,因此一国要想立,首要当立兵威,纵横策、变法强国,而不是我儒家王道教化、礼乐治国是也!”
这……
不就是矛盾了吗?
熊横还是头一次听到一个名震天下的儒生,说儒家并不适用于战国,那这个老夫子捣鼓来捣鼓去,到底在干什么。
孟轲的深邃的目光透了过来,他似乎能够看穿熊横之所思。
“楚王此时必然是疑惑,孟轲既是如此认定,又何须这辛劳奔波?”
不错,正是如此。
他这样做总得图点什么吧。
“先生乃非常之人,当思非常之事,如此作为,必然有非常之理由?”
孟轲呵呵地笑了,笑的云淡风轻,笑的似乎对于天下的一切,皆不在乎。
只见他淡然地说道:“无他,只为传我儒家治学治世之学术,就这般简单。”
对于孟轲,热爱历史的熊横可谓是了解了许多。
从上辈子起,他就知道孟轲不是不喜欢入仕,而是一直没有机会,周游列国也是无用的奔波而已,从穿越之后,所见所闻也都是在应证他的想法。
现在活生生的孟轲就站在他面前,告诉他周游列国只为传播学问,其余的已经不在乎了,看来他是在年老之后想通了。
“我尝闻,天下之学,治国治世当为首要,又有老子所云,先立德,其立功,后立言,以先生之学问,岂能不思于此?”
熊横还是有些信不过,孟轲要只做一个教育家了,毕竟他的诸多言论,可都是与治国有关系的,诸如君为轻之类的。
“哈哈!”
孟轲忽然大笑起来,声音十分地爽朗。
“今日能遇楚王,孟轲心中甚慰,心中之志愿一吐为快,不知楚王可愿意听老匹夫言尔?”
老匹夫?
孟轲可真是会形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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