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长!”
“尉长!沛邑的秦军出告示了!”
一阵喧哗伴着雷雨声传入山洞中。
卧在洞中草席上的军汉挠了挠后腰,翻过身去。
“嚷甚么扰人清梦!”
几名挤进洞中的兵士闻言面面相觑,楚国的天都塌下来了,主官却又是这般惫懒模样。
“尉长,早间您不是遣我下山打听消息么?”军汉的亲信上前几步,低声道:
“沛邑城门今日出了告示,王翦老贼将我等在淮河打散后不过五日间,就率军击破了南军主力,项燕将军阵中自戕,新王上也亡了…”
山洞外雷声大作,一道电光闪过,现出洞中一群眼睛布满血丝的仓惶身影。
他们身上的,正是楚国的赤色甲衣。项燕一死,楚国既灭,他们这些抱团取暖的淮水溃卒,又该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
“王翦老朽!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一众溃卒齐齐退出两步,万分骇然的看着从草席间跃起的主官。
“周南大兄!”亲信失声。
……
头昏昏,眼沉沉。
周汉捂着额头,身体后倾,顿坐在草席间。
同时,一弯臂膀从旁伸出,搭住周汉无力落下的手腕。“大兄!项燕将军虽死,切莫这般悲情,以至身伤。”
“上数三五十年间,我等泗水边境之民,哪个不曾做过齐人、魏人,如今不过要当一回秦人罢了。”
一张胡子拉碴的大饼脸凑上前,眼眶透红,满是深情。
“靠,可快去你的吧!”周汉扶眉,下意识的就一巴掌拍在眼前这张涕泪横流的恶心大脸上。
只是因为中途乏力,这巴掌最终落在那人的肩膀上。
“…诺。”
那人未想太多,微微躬身,率先退出山洞。
山洞中的其余人见此情景,有的拱手,有的扶着刀剑冷哼,最终都是缓缓退出。
“呃”
待人尽数走出后,周汉才讪讪松开挡在眼前的手。
经过刚才透过指缝的观察,自己大概,可能,也许,真的是穿越了…
原主的意识不知为何消散一空,只留下些许记忆片段在脑海中残留。
周汉也是因此,才慢慢理清了此时的朝代背景。
周南,战国末期楚国沛邑人,字汉。少时在隔壁丰邑大家马维处求学,束发返回沛邑为吏,颇受上官赏识。
作为楚国平民,原主的前半段人生堪称一帆风顺。因七国形势风云变幻莫测,各国君主正是用人之时,原主在吏员的位置上熬上期年资历,未尝就不能摆脱平民出身,做一位楚国士大夫。
可惜,四年前:
秦王政二十一年,秦攻楚。
秦王政二十二年,周南受征为楚军旗官入伍。
秦王政二十三年,楚国国都寿春告破,秦军俘虏楚王负刍。
在寿春城破之后,周南继续追随楚将项燕,立昌平君熊启为楚王,收拢军士退至淮河一代,周南因此以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因功被提拔至楚国尉长。
不过,在大厦将倾的时候,站立越高只会摔得越惨。
秦军攻破寿春后继续迸发,秦王政二十四年,秦军由王翦率领继续南下,成功击破最后的楚军,项燕与楚王启尽皆死于乱军之中。
如今王翦仍然陈兵楚国南部,主持收服地方。
而周南因为所在淮河北岸的营地早早就被攻破,收拢溃卒后南下投奔项燕的路途又被秦军堵住,所以只好一路往北,跑回了老家沛邑,如今的秦国治下沛县。
原本收拢的近两百楚军,逃到沛县就只剩六十,且躲在山中惶惶然不可终日,连项燕和新楚王上月就没了都不知道。
“啧啧,他可真惨…”
周汉甩甩头,早已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末梢敷住面旁,翻身再次倾倒在草席间,迷迷糊糊间忍不住呢喃出一句:“不对,是我好惨…”
翌日。
周汉是被一股怪味惊醒的。
雨下了整夜,滴滴落珠从山洞顶掉落在他胸前,周汉抬手一抹,只发觉满手的黑污,不知是何种玩意。
“靠!”
仅剩的一点睡意消散一空,周汉连忙起身,在全身上下翻看,待未发现有什么小伤口,这才松了口气。
奇迹般的再活一世,要是晚上被某只有毒的蛇虫咬了,那可就万事皆休了。
待周汉摇摇晃晃的走出山洞,外头风雨已经渐收,朦胧的太阳光晕升起。
山洞外的上方是一片突出的石壁,足以遮蔽雨水。十余名楚军溃卒分别卷缩在几个火堆旁,所有眼神无一例外的注视着响起动静的洞口,走出的周汉因此忍不住再度伸手挡了挡眼帘。
一夜过去了,项燕以及新王阵亡的事情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那他们这些楚国余孽,该何去何从?
“毕沽在何处?”周汉放下手发问,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问谁。
毕沽就是昨夜带来国灭消息的周南亲信,他也是沛邑人。
“凌晨时分就出去了。”
火堆旁不知是谁答了一句。
周汉点点头,再度张了张嘴,才发觉嘴中干的厉害,沙哑的喊道:“副尉张焕何在?”
这下无人应答。
不过不多时,一阵轻微却急促的甲胄声响起,三位披着楚军甲衣,身上犹沾着血迹的壮汉走进。
为首一人一手握着腰刀,另一手取下身上挂着的水壶,面带急切之色地向周汉递来。
“尉长,此间情势危矣,自从项燕将军阵亡的消息传来后,仅我亲眼所见,就有不下十人寻下山去!”
看着在跟前小声说着的壮汉,周汉放下水壶,心中一紧。
原来你就是张焕啊。
“逃伍者死!乱局中更当用重典!”张焕后退一步,声音提高几分:“尉长私以为如何!”
看张焕这一身尚新的血迹,就知道他早上做了些什么。
“这个时候,该走的,能走的,估计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周南最终点点头,将水中水壶掷于地上,直视对方道:“正…当如此!”
“尉长!”
又一人的声音闯入,亲信毕沽带着几人大步走近。
“沛邑又传了新消息,我等北上时沿途的痕迹太重,沛邑秦军想必是已探明了您的身份,专门遣了人在周氏族地中巡查,要拿大兄您!”
“竟然这般?”周南眉头一皱,这样一来,他隐姓埋名躲回沛邑的那几分期望,完全落空了。
山洞前,因为毕沽的一番话语,原本沉闷的氛围,却是稍然放松了些。
跟着周南跑到这里的溃兵们可不都是沛邑人,眼下聚在一起还能求生。若是单人分开,他们不识路径,谁知道能跑出几亭路。
“既然如此,张副尉,你且再去清点剩下的人数及衣物干粮等物资,我等好做日后打算。”
“诺。”张焕拱手退下。
只方走了三步,张焕便折步回身,在周南脚下捡起水壶。
他将其在衣甲上擦拭两下放回腰间,旋即才再度拱手告退。
“毕沽。”待张焕走远去聚拢士卒,周南脸上才升起胀红,一时又惊又怒又惧,从喉间硬生生吐出这两字。
毕沽闻言先是微微愣神,然后才急忙上前,低头问道:“大兄还有吩咐?”
“他要杀我!”
“张焕要杀我!从来见我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右手就未离过那腰间刀柄!”
“这…”毕沽一时无言。
“大兄,还请低声!”毕沽先四处张望,见山洞前无人听见这些话语,才松了口气,接着说道:“想他张焕也是老卒,岂不知刀柄位于反手腰间才最易行事?而且此间十余人都服膺于大兄,他何来这般胆子,莫非有误会?”
山洞火堆前一阵嘈杂声适时响起,有人高举一物,正四下发怒。
“嘿啊!”
“谁人采的毒麻菰!幸好昨夜未投入瓮中做汤,不然岂不是害死我等?”
毕沽见状,忙寻过去,将那蘑菇拿在手中查看。
周汉身为主官,昨夜是专门有吃食准备,此刻他看向火堆旁的场景,心中恍然升起一缕明悟。
原主的意识不是没有,而是在夜间悄无声息的,死了。
无人知晓,此时一股发自内心的恐惧涌出,此时几乎将周南吞没,这是这个陌生的时代,给两千多年后的来客带来的的最大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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