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天气晴朗,朝阳初升,风清云淡。
从昨日开始,凤潭内两家豪华酒楼,一叫香榭楼,二叫骊舍居,便派出了手艺最好的大厨、最伶俐的伙计,搬着锅碗瓢盆桌椅板凳来到县尉府上,在后院搭灶台支锅炉,安置板凳,准备凉热食材。有外地前来的客人,先送了贺礼,交了礼单,在城中住下。又有一些帮闲的街坊伙计,挂彩灯,扎花纸,扯红绸,不亦乐乎。乔三儿忙里忙外,招呼客人,安排住处,核查礼单,指挥下人,像一只铁打的陀螺,稳定而迅速地旋转着。
初六一早,厨下便开始生火烧汤。臧府大小院落堂屋都齐整整摆下桌椅茶盏。旭日东升,客人渐渐从四面八方聚拢来,街道上车马堵塞,人声鼎沸。装贺礼的箱子篮子上扎着红花,挂着红纸,被抬到臧县尉的婚房里。婚房窗明几净,装修精雅。一张宽大的屏风后面,隐约看得见绣幔飘飘的大床。
臧震原身穿金线红袍,胸扎红花,一头硬发整整齐齐束在冠里。他满面春风,站在臧府大门口接待宾客。乔三儿侍候一旁,张罗人手搬运贺礼。寻常亲戚,一律以礼相待,达官贵人,亲自送入雅席。辰初时许,赵知县大驾光临。臧震原亲自迎接,送赵知县到臧府正中最大一间堂屋里看座。屋里早已摆满香茗巧果、精细点心,屏风后面安排了当红乐班,丝竹管弦,轻歌浅唱,一应俱全。中间一桌都是凤潭县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旁边另设两席,次要的大人物。赵知县目光轻扫,除了留给他的上首尊位,其余人等都已先到。有衙门里的几个掌总儿堂官,还有江南钱庄凤潭庄掌柜蒋磊、商会会长宋马仁、铁路监察孔名山、文坛领袖陈墨、丝棉巨头倪葛洱、铁厂煤矿总办莫德。另有一白净书生模样,打扮豪奢,风度翩翩,一口杭州口音,想必是臧震原大哥杭州知府派来的家人。
臧震原扶赵知县当中坐定,告句怠慢,拱拱手又去前边迎宾去了。
赵知县与席间各位寒暄招呼一番,问了官员们几句无关紧要的公事,话头便转到钱庄商会这边来。
“皇上有德,这湖广的旱情今年就有起色了。”赵知县呷一口茶,三个指头轻轻拨弄水面上的浮沫,“江西挨着湖广,也有些受灾,但灾情稍轻。今年已经有不少荒地播种。返耕的农民要买种子、农具,你们钱庄贷款,算多少利息?”
钱庄掌柜蒋磊说:“今年收的二成。”
赵知县点点头:“你是有分寸的。利率不要比那些豪族大户高了,不然农民依附大户,白白肥了他们。本来他们就趁着灾年,低价买农民的地。灾年过去,农民又给他们种地,长此以往,我大湛朝两代先帝遏制土地兼并的苦心就废了。”又对丝棉厂倪葛洱说:“你们要派人下去,让有条件的自耕农多种棉花、桑树,收上来织成棉布丝绸,用铁路运出去。粮食不够,可以去外县买。宋会长,此事要受累了,多去外面州县走动打点,把受灾的商路活起来,丝绸棉布卖出去,官府的税有了,你们的利有了,种桑树棉田的百姓也能多得几分。”
倪葛洱和宋马人连忙答应。
赵知县语重心长:“历朝历代,士农工商,商人都是下流行当。我大湛朝睿宗明皇帝、光宗成皇帝、还有当今天子,真是圣明烛照,目光长远,给了你们商人抬头的机会。三朝以来,商路发达,广开财源。你们要好好给皇上老人家卖力,切不可囤积居奇、投机取巧。哦,说到商人地位,虽然三代圣主力排众议,鼓励经商,但许多读书人,目光短浅,脑子呆滞,几十年了也没能领会皇上的高瞻远瞩。我听说,士族文林里,常常有些白衣书生,皓首老儒,写一些诗文,明里暗里讽刺国策,诋毁商贾,连我们这些执行皇上圣训的小官儿,也一并口诛笔伐。世道升平还好,近两年湖广大灾,这些不懂事的文痞,真像是蝗虫一样冒出来了。陈老进士,我所言可有虚啊?”
一个衣着考究,须发皆白的老儒,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拱手道:“回赵知县话儿,古人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有些书呆子,思想陈旧,见不得我朝商业繁荣,商贾盈利,发几句酸牢骚,也是情理之中。”
赵知县微笑道:“去年杭州有个举人,在呈给皇上御览的试卷上,洋洋洒洒,千言万言,说杭州府官商勾结,残害劳工,上贪下贿,卖官鬻爵,怙恶不悛。把杭州官场和商行翻了个底朝天。有风骨啊,文死谏武死战,拿自己的大好前程去赌,赌出个天威震怒。杭州知府身首异处,其余官僚大商,抄家问斩者不在少数。陈老进士,你是我凤潭读书人的领袖,年高德劭,风清骨正。你说说,我凤潭县,有没有什么官商勾结、买官卖官的勾当啊?”
陈墨连连摆手:“赵知县言重了!陈某与官府商会都有来往,绝没有这等事情。”
“那是自然。若有,便把我赵某的乌纱帽连着脑袋摘了去,挂在城门口谢罪。”赵知县语气忽然冷峻,“寒窗苦读不容易,我不忍看我凤潭的学子,因为一点偏激的误会,去效仿那个狂生,断了自己的前途。陈老进士,你要在本县读书人里多好言劝慰一些,晓之以理,陈说利害,让他们安分守己,不要作惊世骇俗的文章。你可以和我县教喻一同,县里出一些钱,各位再凑一些钱,每年奖励那些安分守己、以身作则的读书人,给凤潭的莘莘学子做个榜样。”赵知县又伸出两个指头敲敲桌子说:“不要吝啬,都多出一点钱,买个清净,对各位都有好处,又为皇上培养了人才,可谓功德一件。”
在座诸君连连称是,称赞赵知县高见。
赵知县又说:“还有一件事,各位留意。我去年年底去省上述职,听各州县长官闲话。说是近几年来,似乎有妖党活动的迹象。”
“妖党?”与会诸君大惊失色。这种事可大可小。历朝历代,民间都有许多小家宗教,供奉乱七八糟的神鬼,有些百姓迷信,无关大局。但灾荒之年,民心动摇,邪教妖党趁机煽动民心,保不准就要出聚众谋反的大事。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就是“大贤良师”张角掀起的。
“倒不必如此惧怕。”赵知县笑着摆摆手,“我知道各位在怕什么。然而时也势也,如今天下太平,明主中兴,商业繁荣,湖广大灾也快过去了,老百姓有口饭吃,谁会造反?”
莫德说到:“容在下多个嘴。我厂里有许多各地劳工,妖党之事,我略听闻一二。”
“哦?请讲。”赵知县说。
“那些劳工没有文化,口口相传,消息并不保真。我只知道这是个叫做焕天教的民间宗教,说什么天下大乱的时候,有个黄炎真人要转世投胎,救黎民于水火之中。有教徒流浪各地,筹集善款,宣扬教义,这并不罕见。只是他们的教义很奇怪,没有什么怪力乱神的迷信活动,倒是派教会里的人到处教劳工和农民识字,去乡野山村行医治病,募捐化缘资助穷人。”
赵知县说:“这些倒也是好事。”
“但也有坏事。他们常常教唆挑拨劳工们闹事。说什么每天只干五个时辰,要吃好住好,逢年过节打牙祭,要涨工钱,不让小儿上工,还得给小儿上学,还要有专门的郎中给劳工看病。”
“嗯!真是不知好歹!”“是做劳工还是做少爷啊?”“小儿上工,赚钱糊口,岂能毁伤这一片孝心?”众人纷纷摇头。
“还说什么天下田地天下人共耕之。”莫德补充。
赵知县说:“这倒不新鲜。土地兼并,历来是王朝弊病。我朝重视商业,广开工厂,失地农民也有谋生的去处。”
“还说天下是劳工和农户的天下,这就过分了。”莫德压低声音说。
“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可天下仍然是皇上的天下。不然,没有皇上,内战纷纷,血流不止,一群劳工农民,懂什么治国之道?真是异想天开!然我朝百姓安居乐业,不至于受此蛊惑的。”赵知县嗤之以鼻,又想起什么来,问道:“这焕天教有没有去蛊惑读书人呐?”
陈墨想了想说:“老朽想起来了,有一个外地游学回来的学生告诉过我,他听闻民间有个邪教,大约也喊些天下为公的口号之类,只有一条,他们要共妻!”
“哎!啧啧啧!”桌上众人一脸鄙夷。“真是骇人听闻,丧尽天伦!”
陈墨笑道:“我当时以为是学生游学沾染了些不好的习俗,罚他抄了一遍论语。如此看来,恐怕就是那个妖党在作乱。真是可笑,我朝风化高雅,民俗淳朴,岂能被这些坏伦乱纪的妖言歪曲人心?小小妖党,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就是,就是,不自量力……”众人笑道。
莫德说:“赵大人不必多虑。圣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妖党起势,必定依赖黎庶。黎民百姓本就安居乐业,妖党却教他们共用老婆,如此悖逆人伦的丑事,莫说谋反,只怕妖党就先被农民的锄头敲死了!”
陈墨抚着他的银须,笑道:“妖党识字行医,只是小恩小惠,哪里比得上皇上洪德盖世?《左传》云:小惠未遍,民弗从也。逆天而行,结果可想而知。”众人纷纷称是。
赵知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正要说什么,伙计已经摆上酒菜来,臧震原也进屋入席,于是宾主寒暄,寿宴便开席了。桌面上岂止鸡鸭鱼肉,更有海味山珍。美味佳肴,琳琅满目。象牙箸悬停,意踌躇不知何处下筷;紫金杯频举,爽淋漓只觉百味穿肠。白玉盘中,骄凤凰灼成烤炙;黄铜盆里,怒蛟龙炖作羹汤。跳波银鳞,沦为鲜脍;拍山铁掌,献自黑熊。香喷喷中原巨鹿,油滋滋北地肥羊。龙宫遭劫,损失蟹将虾兵;仙山蒙难,俘虏灵芝参王。猿脑盛鬶,龙须填釜;燕唾盈盆,鲸脂满鼎。漠北雄风,捧上浓浓牛乳;江南春雨,采来粒粒莲珠。软饼香酥,外焦里嫩;红茶绿酿,先涩后甜。王母蟠桃,皆供盘里随意取;老君仙豆,仅在口中囫囵嚼。宾主尽欢,觥筹交错。推杯如交兵,换盏似结阵。酒令频传,兰亭会流觞曲水;名诗三诵,滕王阁余香百年。拨弦弄管,耳听得清声曼唱;添酒更衣,眼盯着玉臂酥胸。吴姬拭汗,越女调情。一场豪强生辰宴,十分奢侈风流席!
两桌副席上,坐着次要宾客。左边是官府的,右边是官府之外的。乔三儿劝酒夹菜,热情四射。酒过三巡,个个东倒西歪,袒胸翘足。但左右席间各有一人,虽然也饮酒吃肉,却正襟危坐,不失仪态。他们自然也注意到了彼此。
居左席者是凤潭县捕头杨一熊,燕颔虎头,肢体强壮,两眼如明镜一般,坦荡者视之如清风吹拂明月朗照,奸邪者视之如斧钺加身芒刺在背。杨一熊原来在京城九门提督手下任职,因执法公正严厉,冲撞了贵人,最近被贬到凤潭。右边席上那人面色黝黑,中等身材,肌骨均匀,手脚敏捷,自有一种邪不近身的气质。他正是随莫德前来赴宴的唐玉生。唐玉生似乎不胜酒力,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一个捕快走进来,在杨一熊耳边说几句公事。杨一熊吩咐完毕,转头一看,对面的唐玉生居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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