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薇!”
一处瑶台之上,子黍终于见到了小薇,双手搭在栏杆上,默然眺望着远方云海。
“你怎么了?”犹豫片刻,子黍还是走了过去,“这里不是大山,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
“你就见不到你的清儿姑娘了,是吗?”她忽然转身,反问道。
子黍一时间哑口无言,有些难受,低下了头。
小薇看着他,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几乎是很轻地问道:“要是真的见到了那位清儿姑娘,你……还会想起我吗?”
心中似有一阵悸动,他刚想回答,抬头看时,小薇已然走下了瑶台。
子黍犹豫了一会,到底还是跟了上去,却也并未和她走得很近,只是默默地跟着,不是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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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冷的黑暗中,轻轻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簌簌落叶,随着微风摇荡,又被踩入土中,紫色的衣裙飘过,也不禁沾染上了斑驳。
山谷中的女子,对此似乎毫不在意,任由荆棘划过她光滑的肌肤,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只是长发略显凌乱,衣衫也多了些褶皱,然而她眼神空洞,毫无所觉。
这片近乎百年不曾有人踏足的深谷里,一切都带着一层淡淡的灰暗,女子几乎是凭着本能在走,凭着本能拨开那一路荆棘,直到眼前出现一片荒芜的废墟。
或者,女子眼前的根本不是废墟,那只是一堆空旷的荒地,落满了腐烂的黑叶,像是一摊泥沼,只在边沿隐约有些凸起,勉强能够看出一点痕迹。
女子麻木地蹲了下来,望着深谷出神,良久之后,才将手伸入黑土之中。白皙的双手和乌黑的黑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片光洁的白色渐渐随着黑土变黑了,最后已如同枯树枝一般肮脏丑陋。
然而女子对此仍是毫不在意,只是一味地挖着,挖着,直到在翻起的土坑里挖出一片破碎的瓷片,看其模样,似乎是一个青釉花瓶的碎片。
女子摸着这枚碎片,空洞的眼神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清明,却是痛苦的清明,还带着一丝刻骨般深沉的恨意……
“小柔,你看我带回了什么?”草庐外,男子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难言的激动。
草庐内的女子娴静地坐在桌边织着衣服,闻言抬头往外看去,却见那俊朗的男子手中捧着一个青釉花瓶,瓶内是一株七叶草,散发着淡淡的翠绿光芒。
“小柔,认得这是什么吗?”男子将花瓶放在桌上,望着女子,忍不住笑了。
小柔看了看瓶中的仙草,又看着男子,虽不认得,也跟着他笑了,“不认得。”
“这是派内的七死还魂草。”男子将花瓶往前一递,置于小柔面前,“这可是那株神药九死还魂草的子株,凡人服之,有起死回生之效!自从你生了雉儿,气色一直不怎么好,如今你将这七死还魂草的叶子摘下浸于水中,每日一叶,定能补补你的身子。”
小柔听了,有些惊惶地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忙将花瓶推了回去,“剑书,神药如此贵重,我怎生受得起!”
男子听了,似乎有些生气,将花瓶又推了回去,大声说道:“小柔,你现在是我宁剑书的妻子,不要说这七死还魂草,就是那九死还魂草也受得起!可惜你不能修炼,才有这些凡人的病痛苦恼,要是再不好好养着身子,怎么照顾雉儿?”
他说着,看了一眼身旁的座椅,座椅上坐着一个三岁的女童,目光转动,在二人之间徘徊,这个时候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娘,吃药。”
宁剑书笑了起来,摸了摸雉儿的脑袋,“你看,连雉儿都懂这个道理。”
小柔的俏脸微微泛红,伸手接过了花瓶,“好,那我……我就收下了。”
宁剑书含笑点头,又倒了一杯水,从那七死还魂草的叶子上取下一片,这叶子入水即化,将那一杯清水染成碧绿色,他看着小柔将之服下,方才松了口气,又与她叙说了一些派内的琐事,时而逗得她轻笑,眉眼间尽是温柔。
待到她细心备好午饭,同用午膳之后,宁剑书方才以派内事务繁杂为由离去,而这山谷草庐之内,也再次只剩下母女两人。
直到此时,小柔方才轻轻叹了口气,望着那窗台边的花瓶,瓶中的仙草散发着淡淡光滑,六片叶子摇曳,将整间屋子都染上一层淡淡荧光。
“娘为什么要叹气?”雉儿这时开口问道,目光灵动,颇有些早慧。
小柔看着她,一时欲语还休,只是默然拿起了放下的针线活。
“娘是有什么心事吗?为什么要每个月晚上出去一次呢?”雉儿虽是聪慧,却还不是很懂人情,继续问道。
小柔却是脸色微微一变,针尖戳入指肚,竟冒出了一丝碧绿色的血液。
雉儿睁眼看着,她忙低声呵斥了一声:“不许看。”
匆匆拿起手帕裹着手,小柔又看了一眼雉儿,雉儿仍然眨着眼睛,满是好奇。
小柔有些气恼又有些无奈,“你这小冤家,这些事情,可千万不能在你爹面前提起。”
“为什么?”雉儿歪歪头,满是好奇心。
小柔犹豫了片刻,方才低声对雉儿说道:“娘生你时得了一些怪病,不过娘自己调养就好了,这药对娘没用。”
雉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娘亲晚上是去治病的?”
小柔点了点头,揉了揉雉儿的脑袋,目光却是望向远方。
翌日,雉儿起床时娘亲早已不见,她走出卧室,却见窗台上的那株七死还魂草也一并消失了,不禁有些心慌,便喊了起来,“娘?娘?”
草庐内空荡荡的,小小草庐又能有多大?雉儿忙跑出了屋子,环顾四周,却是一片空旷,早已没了娘亲的身影,唯独地上有一堆黑土,似乎有些翻动过的痕迹。
雉儿好奇地跑过去,扒拉了几下,却是一个青釉花瓶,她记得是昨日爹爹送的,便想着莫非是娘不小心打碎了花瓶,害怕爹爹骂,所以偷偷埋了?
这样想着,她却不经意间挖出了一株扯断的植物,枝叶零散,还散发着点点流光,不过却已经十分暗淡,正是那所谓的七死还魂草。
雉儿愣了一下,拉出了这株仙草,愣愣地看着,“为什么断了……”
小孩心性毕竟好奇,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拾起一片叶子,往自己口中塞去。
一阵火热袭来,仿佛吃了一块烙铁,雉儿尖叫一声,忙要往外吐,可是却吐出了血丝,带着淡淡的绿色。
“雉儿,怎么了?雉儿?”娘亲的声音响了起来,雉儿回头看去,小柔的脸色异常地苍白,竟然连头发也白了许多。
“娘……”她含糊地开口,“这药是……是有毒吗?爹爹给……给了毒药?”
小柔伸手抱住了她,忙说道:“别说话!”
指尖一点,一缕淡淡的清凉感袭来,那种炙热的感觉渐渐从嘴中退去,雉儿茫然地看着小柔,眼里满是不解。
“我们……”小柔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嘴,“什么也不要说,知道吗?”
雉儿看着小柔,不知不觉间,她的发丝又渐渐乌黑起来,脸色也好了一些,只是仍然显得苍白,比之前又虚弱了一些。
雉儿从小生于幽谷,除了娘亲和爹爹,几乎没怎么见过外人,对这些事也难以有一个判断,习惯性地听了娘的话,点点头闭了口。
过了几日,宁剑书又来到了草庐之中。
“小柔,你好些了么?”声音还在外边,人却已经进来。
小柔脸上带着娇艳的笑,“好多了,多亏了宁郎的药。”
宁剑书看着小柔,那一刻她容光焕发,似乎又成为了当初那个少女,那个在妖魔面前手足无措,最终被他救下的少女。
这一刻,宁剑书不禁有些心动,伸手抱住了她,“柔儿,你今天真漂亮。”
“呀,”小柔惊呼一声,却是推了一下宁剑书,“雉儿还看着呢。”
雉儿虽然才三岁,却也懂得每隔几日爹爹来找娘亲时,是不太喜欢自己在一旁的,于是主动说道:“娘,雉儿要出去玩了。”
小柔脸色一红,宁剑书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啊,快去玩吧。”
雉儿便跑出了草庐,却没有走远,还能听见其中的呢喃燕语,婉转娇吟。
她撇了撇嘴,一路往外跑出,直到数里之外,方才歇了口气,无聊地踢着路边的石子,却听见了哎呦一声,竟是石子落在了一个小道士的身上。
雉儿愣了愣,小道士捂着头,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却是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的?”
“我,我来找爹爹的。”
“爹爹?”
“是啊,娘亲叫我来找爹爹,我看见爹爹下了山,就跟了过来,你看见我爹爹了吗?”
雉儿的脸色微变,却仍是踢着石子,还故意往小道士那儿踢,“谁知道你爹是谁!”
“哎,你,你干什么!”小道士慌忙闪避那些石子,有些愤愤不平地喊起来,“不知道就不知道,你怎么这样?!”
雉儿踢了几脚,又问道:“你叫什么?”
小道士看她凶狠的模样,有些怯生生地说道:“宁……宁谦君。”
“宁……”雉儿喃喃着,懵懵懂懂之中,似乎有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那你,你看见我爹爹了吗?”小道士还在怯生生地问着。
雉儿却不搭理,转身匆匆跑开。
幽谷草庐之内,宁剑书已然再次离开,只剩下小柔坐在屋内,却是换了一身衣裳,脸色也还带着一丝潮红。
雉儿见了,虽不太懂男女之事,却有些难过,“娘,你认识小道士吗?”
“小道士?”小柔有些莫名其妙,“什么小道士?”
“有一个小道士来这里,说是要找他爹爹,还说是他娘亲让他来的。”雉儿心里难受,便一口气说道。
小柔听了,却变了脸色,紧紧咬住了下唇。
“娘,我们有亲戚吗?为什么从来没见过啊?”雉儿继续问道。
小柔神色难看,勉强说道:“别问,什么都别问。”
雉儿还想说,可是见了娘的脸色,觉得有些可怕,心里一颤,乖乖地闭了嘴。
就这样过了三五日,记忆是朦胧的,这一段时间仿佛很短暂,又仿佛很漫长,总之是一片空白,痛苦而又虚幻的空白,直到一场争吵爆发。
那一日,雉儿看着爹爹满面春风地走进草庐,她照旧跑了出去,在外边玩了一圈,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便想着该回去了,然而回去时却只听到一阵争吵。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凄厉地喊叫声,带着说不尽的怨怒,令她浑身一颤,几乎认不出这是娘亲的声音。
“小柔,你别激动,你听我解释……”爹爹的声音满是张皇无措。
继而便是瓷器破碎的声音,那些碗筷,似乎都碎裂了开来。
“好了,你够了!”随着一声怒吼,草庐里似乎寂静了片刻。
然而,紧接着便传来了一声惨叫,那是爹爹的声音,满是惶恐。
“啊!!!你,你不是人!你是妖!是妖!”
“哈哈,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带着深沉的恨,仿佛无穷无尽,雉儿站在草庐外也觉得通体冰凉。
“轰!”
草庐上方破了一个洞,却是宁剑书仓皇地从中跳出,看也不看雉儿一眼,倏忽而逝,片刻间便消失在了山谷之中。
小柔一步步从草庐之中走出,失声地笑着,哭着,脸上一道道黑气不时闪过,背后竟还有八只张开的蜘蛛腿,不由自主地颤动着。
雉儿看着眼前这个娘亲,这个全然陌生的娘亲,不禁呜呜哭了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却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小柔站在草庐之前,疯狂地笑了一阵,然后渐渐停了下来,死寂的山谷里,只剩下了雉儿呜呜的哭声。
小柔看着她,全然是陌生的目光,她害怕起来,哽咽着说道:“娘,别杀我,别杀我……”
“杀你?”小柔低声自语着,身后的那八只蜘蛛腿渐渐消失,仍旧是个失意的美人。
雉儿拼命地摇头,“不要,不要……呜呜呜,娘……”
小柔惨笑一声,缓缓走近了她,最终却是抱起了她。
雉儿颤抖的身子渐渐平静了下来,母亲温暖的怀抱,让她的恐惧一点点消退下去。
“雉儿,娘不能陪你了,从今以后,你就一个人走吧。”略有些不舍地抱紧了雉儿,小柔似乎恢复了一些神智。
雉儿这时却已不再害怕,扯着小柔的衣襟,却是哭了起来,“呜呜呜,娘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小柔蹙了蹙眉,仍是决然地说道:“你该自己长大了,快跑吧,趁现在还没有人来抓你,一路往南跑。”
“往南……跑?”雉儿看着小柔,小柔却已然转过了身,走入了深谷之中,不是草庐,而是更深的深处,那高耸山峦的深处,那耸立着巍峨玉皇殿的深处。
雉儿默然伫立了片刻,心里又害怕起来,于是便只好听着娘的话往南,一直往南跑。
从上清至南方大山,也有上千里的路,奔波之中,不免流落乞讨,艰难求生,三岁女童,却早已受尽了多数人一辈子也不曾体会到的痛苦。
娘亲死在上清的消息渐渐传开了,捕杀余孽的行动也紧跟着展开,她一次次躲在众乞丐之中,藏在废弃的神祠之内,总见到有许多道士往来,寻找如同她这般年纪的女童。来不及同情娘亲,她知道这些之后,便尽力将自己扮成小子,整日在泥塘里打滚,见了道士心里就感到害怕,又常常受到世人的冷眼欺凌,深夜不能入睡时,总感觉虱子爬满了全身,及至白日又是新一轮为了求生而做的挣扎,乞讨得来的钱能够果腹尚且好说,而不能果腹时却只好去偷去抢,不少和她同样年纪的小乞丐便这样被人打死,或者被野狗咬死,她也受了几顿毒打,却是因为体质特异,在将死未死之际活了下来,苟延残喘着一路往南跑去。
这样的艰难旅途持续了三年,三年之后,当她踏入南方大山,进入无边无际的黑森林时,万千妖魔舞动,山林随之震荡,恍如迎接君王。
直到那时她才明白,她的娘亲,便是曾经的蜘蛛妖王,因为爱上人类,舍下妖王之位的柔丝妖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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