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楚之地,灯火通明。蒋琬的信函先一步送回荆州,正好赶上荆州的岁宴。
“请亮率军入蜀,不过是壮壮声势罢了,只要再遣一支军队走巴东入蜀,占据江州,主公那……”诸葛亮对着席间的众人笑着说:“便不再是孤军。”
“若军师率军入蜀,西川唾手可得啊。”简雍乐呵呵地举了举酒杯,附和道。
“刘季玉没有守住益州的才能,能有今日之势,也多是士元兄运筹帷幄之功。”诸葛亮摆摆手。
“诸葛先生过谦了……”前来贺岁的江东特使笑着拱拱手。
“吾主有个问题想问诸葛先生。”
“但讲无妨。”
“吾主好奇,如今之荆州,可还有才俊可与玄德公一同筹谋天下?”
“除庞士元外,自然就是廖立廖公渊了。”诸葛亮挥着羽扇,笑吟吟地回答。
年仅二十八岁,刚被任命为长沙太守的廖立一惊,觥筹交错间洒了一身酒水。
许是酒意高了,向来敦厚文雅的糜竺一手撑在自家弟弟糜芳的肩上哈哈大笑,一面拍着廖立的肩膀。
“公渊哟公渊……”
廖立回拍了拍糜竺的手,狼狈的抖抖衣裳,起身有些含蓄,对着席上的诸葛亮施了一礼,诸葛亮颔首回礼,又转向江东特使:“廖公渊、庞士元等,可都是荆楚之地一流的贤才啊。”
“诸葛先生慧眼啊。”江东特使赞叹地说。
这是诸葛亮在荆州主持的最后一场贺岁宴。
也是他最后一次感受荆楚水乡的温婉;
在柔软的水气中,卧在荆州府的榻上安眠;
建安十九年春,他离卧龙岗上的杜鹃花开如此之近,却又遥不可及。
人生有时就是如此:
我们总以为下次还有机会;
然而,在不经意间,时光走了一年又一年。
宴会散去,宾客各归,诸葛亮将关羽、张飞、赵云、马良等人留了下来。
“季常辅佐云长,留守荆州,需……”
“翼德为先锋官,明日便下巴东,记得……”
“子龙率第二支兵马,与刘封一道,朔江而上。”
“孔明你呢?大哥不是喊你同去吗?”张飞摩拳擦掌,甚是兴奋。
“亮率后师,循水路到江州,与你们会合。”诸葛亮用羽扇,沿着地图勾勒,最后点在了江州上。
“噢噢,那到江州之后呢?”赵云站在张飞身边,歪着头顺着军师的方向看着地图。
“江州会师后,依然兵分三路。翼德经垫江以北,定巴西,再出成都西南……”
“子龙沿江而下,多去江阳、犍为,到成都东南向。”
“中路由亮负责,西入德阳,直取成都。”诸葛亮神采奕奕道,“如此,西川尽归我军之手。”
久不曾带领士卒了,也不知生疏了没有,他心里想着,却见身边人怔怔地看着他。
“怎么?”他左右望了望,“可是有何疏漏?”
“不、不是……”张飞抓抓脑袋,嘟嚷着:“孔明方才不是一直在接待江东使者吗,什么时候想好了这么多……”
“军师真是才思敏捷。”关羽抚着长须,有些赞叹地说。
诸葛亮淡淡笑了笑,拍了拍张飞的肩膀:“翼德早些回去准备,明日,亮亲为将军送行!”
“好嘞!”张飞哗地起身,又想到了什么,看向关羽,“只是可惜,二哥不能同往……”
“云长身负荆州之重,”诸葛亮注意到关羽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忙劝解道:“主公在益州立足未稳,无论益州是否归入我军麾下,荆州,永远都是我们的立身之本!”
“关将军,”诸葛亮用了一个相对正式的称谓,也是在提醒关羽,他肩上的重责,“切记:东和孙权,北拒曹操。”
被反复交代责任的重大,关羽终是矜持的点点头,“军师放心!我记下了。”
“季常,荆州大小政务你这些年也熟悉了,万望用心辅助关将军。”
“是!”马良恭恭敬敬地一礼。
关张赵马四人离去,诸葛亮独自坐在正厅明晃晃的灯火中,闭上眼,靠在椅子上,聆听着屋外的虫鸣。
诸葛均从后面走了出来,他蹙着眉,纠结了半响终是开了口:“非得是关羽留下吗?”
“是主公的意思,”诸葛亮没有睁开眼,仿佛想多歇息一会儿。
“可是……”诸葛均很担心,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提醒二哥。
“你在担心什么?”
“这里毕竟是,荆州啊……”诸葛均叹息一声,“一旦荆州有失,横跨荆益的计划被打破,宛洛将遥不可及,你也只有秦川这一条路了。”
“你这么不看好云长?”
“我第一次看到他,就觉得实在难以相处……”诸葛均随意寻了个近的椅子,往上一靠,“他对待百姓和士卒固然不错,只是骨子里……”
“只是骨子里太傲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外传来,令诸葛亮不自觉的弯起了嘴角。
男人睁开眼,起身牵过女人的手,拉到身旁坐下。
“亮知道,”诸葛亮看着妻子,苦笑一声,“可是……还能选谁呢?”
诸葛均一窒,呃……想了想,问道:“子龙和马良不会更搭些吗?”
诸葛亮瞥了一眼三弟,突然开起了玩笑:“其实你说的挺对。”
“哈?”
“你确实没有治政之才。”诸葛亮哈哈大笑了起来,自出了隆中后,他很少与人玩笑,也就是在亲人身边,偶有玩笑的言语。
“……”诸葛均一阵无语。
黄月英也乐了,笑着给诸葛均解释道:“赵将军毕竟资历不够。”
“子龙跟随刘玄德多年,这还不够??”诸葛均有些不理解。
“假若不出意外,玄德公将坐拥益、荆两州,政治核心,必然设在成都。”黄月英说道,“所以荆州的掌权者,就必须令人信服。”
“关将军在玄德公身边最久,曾官居襄阳太守、荡寇将军,还被册封过汉寿亭侯,而子龙只是留营司马……”
“亲重,却不够尊贵吗……”诸葛均叹了一声。
“二来,还有经验。”诸葛亮补充道。
不是征战,而是治政的经验。
“荆州地处要冲,物产丰富,人口众多,虽然经受战乱,但这两年基本恢复了不少生气。与从未直接干预民政的子龙相比,云长治理地方的经验,确实游刃有余得多。”
“何况,还有季常在。”
诸葛均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若让赵云主外,马良主内,军政军政,政才是主体,就说不上辅佐了,何况,季常更没那个资历去压服荆州众人。
“总不能让张将军镇守荆州吧。”黄月英捂嘴笑道。
如果说关羽是善待士卒而骄于士大夫,那么张飞恰恰相反,他是典型的敬重君子而不体恤小人(地位微末的人)。
“刑杀过分,动辄鞭挞士卒,若张飞守荆州,我都得收拾收拾跑路。”诸葛均笑道。
“不过话说回来,张飞一人随你去西川也够了吧,”诸葛均继续问道,“子龙毕竟稳重,留在荆州,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免得关羽分身乏术。”
“你担心曹操和孙权联手?”诸葛亮看着三弟,叹息道:“我何尝不担心这个,只是……”
“此去西川,务必势如破竹才行,一旦我军的攻势缓滞,对益对荆,都是危险至极。”
“子龙、翼德与我,兵分三路,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定下益州之事。”
“所以与其说玄德公和孔明千斟万酌,才决定让关将军留守,”黄月英双手轻柔地按住了男人的太阳穴,一边揉搓,一边笑着说:“不如说是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孔明几时出发?”女人笑吟吟地看着男子。
“半月内吧。”
“可又要一个两年之约?”
“不至于。”诸葛亮摇摇头,温柔地捧过妻子的脸,正待继续,
“哎呀呀我还在呢!”诸葛均一脸看不下去,噫着出去了。
诸葛亮笑了,手指顺着妻子的脸颊,往后抹去,任由女人的长发从指缝中滑过,“至多五个月,正好是你生日,益州就当是寿礼。”
黄月英噗嗤一声,“我要那益州作甚?”
“那你要什么?”
“孩子,”黄月英掰正丈夫的脸,一脸的认真,“我想给你生个男孩。”
这个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子才是延续家族血脉香火的传承,不说世家大族,连寻常老百姓都很在意这些。
“有果儿就够了,”诸葛亮笑呵呵的,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侧躺过来,将头靠在妻子的腿上。
黄月英爱恋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她知道男人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不在意这些,也确实很宠爱果儿。
到临烝之后的这些年,每次诸葛果蹦蹦跳跳地跑入书房,无论诸葛亮多忙,他都会起身把女儿抱起,放在膝盖上,陪女儿玩闹一番后,再继续批阅文卷。
是以季常、公琰等人希望军师能休息一番时,都会带着零食跑去找果儿,也只有她,才能令诸葛亮稍稍放下手中的事儿,歇上那么一歇。
“五个月后,带果儿来成都。”
“好。”黄月英抚着丈夫的发,似是想起什么,又说道:“噢……庞士元那……”
“怎么了?”诸葛亮懒洋洋的,仿佛要睡着一般。
“孔明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千万别给庞士元写信。”她轻声说道。
“无论孔明你写什么,都会影响他的情绪。你若让他按兵不动,他会怀疑你想争功;你若请他加速攻城,他亦会觉得你在嘲讽他在雒城前止步了一年……”
“孔明一旦入蜀,士元只需要耐心等待,便可收获全功,我只担心他求胜心切……”
“攻势越猛,则守势越烈……雒城已有玉石俱焚之心,一旦逼到穷途末路,以庞统急功近利,身先士卒,必将遭遇意料之外的不幸!”
黄月英越说越心惊,尽管与庞统私交平平,但毕竟是幼年时就认识的朋友,何况黄庞两家,也常有联姻。
“月英真聪明啊。”诸葛亮笑着说。
“你可是答应了?”
“自然。”
诸葛亮是答应了。
只是意外,随着两天后的军报一道送来,仍是蒋琬的字迹:
“庞士元不听军师之言,一意孤行!被射死于雒城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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