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于塔下的群狼得令,再次向塔下的众人发起了疯狂围攻。
甯月用尽全力施法,于阵前布下雷盾咒,方才将涌上前来的驰狼击退。然而毕竟兵力悬殊,只此一个回合,雪灵仍被群狼围攻得遍体鳞伤,姑娘不得不将重又变小的它抱回怀中。而势单力薄,区区两百余人的队伍也被伤了一半,甚至连完整的阵型都已难以维持。
将祁二人同仅存的甲士们并肩接踵,苦苦支撑着眼前这看似必然的败局。每个人的口中皆喷吐着大团的白气,体力也早已接近极限。然而他们心中求生的欲望,却是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你们再撑片刻,我或许能有办法让大家避入塔内!”
忽然身后响起了甯月的声音,虽虚弱不堪,却是说得斩钉截铁。
“那道门早已被昆颉封死了,还能有何办法?”
不知已经挥了多少次刀的将炎回头问道。然而稍不留神,一头冲上前来的老狼便自他身侧扑来,将少年人压倒在地,张口向其颈上咬去。
突然一阵鲜血飞溅,一柄长刀自老狼的咽喉穿出,而后使劲一挑一旋,将其粗大的颈骨也当场折断。那刀乃是自巨兽颈后刺入,刀身似被血浸透一般赤红,正是祁子隐的寅牙。
“甯月会有办法的。我不知道你们俩之间究竟怎么了,但你必须信她!”
白衣少年没有多说,只是抬脚蹬开了压在年轻和罕身上的巨狼,而后向对方伸出手来。可将炎却并没有领他的情,只是自顾自地从地上爬起身来,重又横刀拉开架势:
“你倒是全心全意信她!可我信不信她,与你何干?”
曾经挚友口中的一句话,当即令晔国公不知该如何应对,伸出的手有些尴尬地缓缓收了回去。他转而去看立于门边的甯月,虽不愿承认,但三人间的裂痕,明显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容易便能愈合。
而此时的红发少女,却根本没有在意身后发生的这些事。她面对着塔底那仅能容一人通过的水晶门,用并不算大的声音喃喃应道:
“……自昆颉将我掳到靖枢城内软禁时起,便称大司铎之血能够助其进入圣城……或许眼下的这座尖塔,才是他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个地方。而我的血,或许便可将这扇门打开!”
她说着,竟是从脚边拾起了一柄受伤甲士掉落的长刃。刀锋上依旧沾着狼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少女脚边。
甯月的心思却只在面前的门上。只见她果决地挥刀,以刀尖画过自己的掌心,紧接着将手贴在了面前的水晶门上,于其上划出了一大一小两只近乎于完美的赤红色的圆,又在周围写下了无数符文。与此同时,少女口中也振振有词,念起了无人能懂的异族咒语。
这曾是珊瑚从小领着女儿捉迷藏时,用来逗乐的游戏,更是少女印象中母亲当着自己的面所使用过的唯一术法。所唯一不同的,便是那原本用手指胡乱画在沙地上的孪月,如今却是由自己掌心渗出的滚烫的血所绘就的。
随着咒文的吟诵,月轮上的血迹似乎有了生命,竟未沿着光滑的水晶滴落,反倒似溪流一般于门面上平移、重叠起来,汇聚成出交错在一起的新的图样——那是七颗并不对称的点,进而彼此连作了一只斗勺的形状。
母亲从未告诉过甯月,教她所绘的这个图案究竟代表了什么。直至上陆后少女方才知道,这便是先民曾用来于夜晚指明方向的,唤作北斗的星座。
而眼下,夜空中的那七颗星却是被天上的孪月彻底遮蔽起来,再不可见了。
鲜血沿着每颗星间的连线暗自涌动了起来。与此同时,那道阻隔了塔内塔外连接的水晶门,也伴随着咒文的吟诵化作了无数细小的冰晶,再寻不见踪影。
“快进门去!”
甯月虚弱地瘫坐在地上,却仍奋力回头呼唤着即将被群狼吞噬的同伴。她意识中最后留下的一幕,是满面忧心的祁子隐冲上前来,抱起自己冲入尖塔。而在他的身后,是不断挥刀,击退群狼的将炎与浑身浴血的一众甲士。
“大家……都没事……便好……”
少女脑海里隐约响起了一些声音。昏昏沉沉之中,她听见了不时传来的隆隆轰鸣,以及同伴们的阵阵惊呼。待徐徐转醒之后她方才意识到,整座冰原在自己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眼下,一行人似乎登至了尖塔的中段。甯月从未想过,看似狭窄的尖塔内,竟会如此宽敞——她正躺在一片足有半亩见方的平台之上,身边所立的,则皆是自此前同群狼交战后幸存下来的甲士,仅余不足百人。
四下里,回荡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头顶上则垂下数不清的黑色线缆,恍若丛林之中虬曲的藤蔓。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即便于这片冻原之中存在了万余年,塔内并无一处结起冰凌。空气中似有暖风吹来,温润的感觉,倒像是春夏时分的宛州。
唯一能够提醒少女,自己仍被困于极北苦寒之地的,是附近一扇同样由水晶制成的落地舷窗,以及其上结起的一层厚厚的霜。隔着一层纤薄却极其平整的水晶,窗外的永夜较此前仿佛离得更近了,夜空中的光气,在所有人脸上映出美丽却有些诡异的颜色。
“喂,你们两个!塔下那些狼呢?可曾追来?”
她有些吃力地起身,先是看了看紧闭双眼的祁子隐,进而伸手轻轻扯了扯不远处怀抱着啸天陌,刚刚翻了个身的将炎。
年轻的和罕似睡得很沉,没有动弹,更没有应声。姑娘另一侧的白衣少年却忽然睁开眼睛,小声地回答道,好似压根没睡:
“不必担心。那道水晶门很快便又重新出现,将狼尽数挡在了外面。”
“那这些——”
甯月说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四周。黑暗之中,墙壁上隐约露出许多排列整齐的光点,红的、绿的、黄的、蓝的,颇有节奏地闪动着。
晔国公摇了摇头,似乎也无法对此作出合理的解释:
“这些光点,自我们进入塔内之后不久便开始闪动起来,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话还未说完,便好似为应证少年人所言不差,塔底再次传来了一声隆隆的响动。此前将众人自地下带回冰面的那种剧烈的震动再次袭来,并伴随着声声“嗡嗡”的怪响,便似整座塔都是有生命的一般。而现如今,它甦醒时发出的喘息,将所有人都惊得醒了。
而后,一道笔直而耀眼的光柱自塔顶冲天而起,直射天穹。而那光柱射向的目标,竟是天空中那只向来因黯淡,而被世人视作不详之兆的浊月。
光柱转瞬即逝,却似一支用来引火的矢箭,竟是令浊月陡然间变得比日光更加白炽,更加夺目,便好似久别了多日的太阳终又回到了天空,将永夜一驱而尽,也令潜藏于黑暗之中的所有一切都再无所遁形。
而今的冰原上,密密麻麻皆是驰狼的影子。群狼形成的包围圈内,还倒着无数身着各色甲胄的军士。凝固的鲜血,几乎令洁白的冰原化作了一片赤红。而在那些巨兽的身后,甯月清楚地看到近千名身着鮹衣的苍禺族死士,正手持法器,于狼群上空凝结起一片肉眼几不可见的,泛着幽暗蓝光的法阵。
而正是通过这道法阵,昆颉得以凭借一人的意志,控制着这些食人异兽潜伏或进攻。
“你们别被昆颉骗了!他不过是在利用你们,就像当初利用沧流城中的百姓,利用岑婆婆他们一样!”
甯月跌跌撞撞地冲至窗边,用尽全力高声喊道。她知道自己的声音根本无法传到那些族人的耳中,甚至无法穿透眼前的这道薄薄的水晶。但这却是其眼下所能想到的,唯一能做的努力。
“白费功夫。本座早已经说过,你若不肯同我一起活,便只能同这些陆上的蝼蚁一起死!你们皆没能想到吧?天上那颗始终如影相伴的浊月,乃是足以毁灭所有人的杀器!”
虚空中再次响起了一个男子冰冷的声音,红发少女立刻便分辨出那是昆颉在说话。
“别说大话了!你一直以来费心筹划的终局,不过是令浊月变得更亮了些。至于它会带来毁灭?我可不会信!你躲在何处,快点现身出来!”
红发少女大声质问起来,希望能够尽快弄明白昆颉究竟做的什么打算。可对方却是难掩计谋得逞之后的得意,嘿嘿笑了起来:
“本座为何要现身?末世即将到来,而于此,你们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二人说话间,甯月忽然瞥见窗外明亮的浊月,竟是在夜空中缓缓移动了起来,而且越行越快,不由得有些慌了:
“快说,你究竟想要用浊月做些什么?!”
面对少女的质问,昆颉的笑声中明显多了一些偏执且变态的优越感:
“如果提前便知晓了自己将会怎样死去,那活着还有何乐趣可言?曾经统治着这个世界的先民虽寻到了永生之法,却无法看到此举可能带来的祸患。而那个建造了这一切的人,那个给先民带来了永生希望的女子,却是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这只浊月,便是她留给这世上所有罪人,唯一的救赎!”
“一派胡言!寻求永生有何过错?死亡又如何会是救赎!”
“为何死亡便不能是救赎了?万物所以会生老病死,不仅仅是让人感到悲伤的新旧更迭,更是为了使人们保持警醒,保持敬畏之心。可那些最终获得了永生,最终获得了神明之力的先民,却将这一点彻底忘记了!他们更因此而受到了天罚,受到了神明的诅咒,带着所有的秘密从这世上消失殆尽!
然而神明是仁慈的,即便降下惩罚,也并未斩草除根,而是希望我们这些后来人能够警醒,能够认清曾经的错误并加以改正。但很可惜,这么做却不值得!先民消失的万年后,世人除了失去了永生之力,仍一如既往地身陷于贪婪、残忍、傲慢、嫉妒之中,不得自拔!”
昆颉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起来,就好似在压抑了多年之后,终于能将内心深处积攒的怨气一吐为快。
“所以,这便是你意欲毁灭一切的理由?”
甯月却是忽然冷静了下来。她渐渐意识到,正在同自己对话的人,早已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而无论自己说些什么,都绝无可能说服得了对方悬崖勒马。
同时她意识到,眼下昆颉最有可能的藏身处,便是这座尖塔的顶端,当即推了推身边的同伴,让他们随自己一道继续向上去寻。
然而那个始终躲在幕后的罪魁祸首,却是于暗中监视着众人的一举一动,用近乎于癫狂的尖利笑声放肆地吼道:
“不,本座的理由比这还要充分得多!不过尔等不用再妄想着继续拖延时间,并借此寻到阻止本座的方法了!如今浊月已然错位,尔等若是认为本座是在危言耸听,大可以就这样等下去,看看究竟会发生何事!”
“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为了那些依然活着的人,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必须阻止你!”
甯月横眉怒目,用尽浑身力气吼道,不仅是给自己鼓励,也是为了给同伴以信心。对方却对此有恃无恐,语气由极度的疯癫眨眼便恢复成了其一如既往的冷漠森然,有恃无恐地讪笑起来:
“哦?那本座便在这塔顶上恭迎你们。但即便最终你们能够活着见到本座,也会立刻明白:凡人,永远是无法同神明抗争的。而你们也会极度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肯乖乖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所以,你又为何不接受这世间的一切不完美?孤家寡人、众叛亲离的你,也不过是先民消失万年后的一个平凡苗裔,凭什么号称自己所代表的便是真理,又凭什么自封神明!”
红发少女此刻根本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同对方去斗,却是可以确定昆颉所言非虚。她知道对方处心积虑多年,不可能存在什么破绽与疏漏。而自己眼下所有的支持,不过是一腔愤怒与慨然,还有身边生死与共的同伴。
但她还是要说,要竭尽一切可能浇灭对方嚣张的气焰。
也不知是其间的哪一句话触动了昆颉,虚空中那个如恶魔般的男子忽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后似有些伤感,却又自相矛盾地磨牙凿齿道:
“既是如此,便也不用再多说了……若是尔等当真如自己口中所称的那般高尚,那般无私,或许在做了足够多的牺牲之后,你们当真能够阻止本座,也未可知……但在那之前,本座还是为你们准备了一份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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