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结巴,小结巴你等一等!”
甯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却是忽远忽近,气喘吁吁。少女刚刚恢复一些的体力,也在这番追逐中被瞬间便耗尽了,她却是一直咬紧牙关跟着。
将炎却是只顾低头前行,始终能够听见身后同伴的声音若即若离,无论怎么甩都甩不掉。他心中一股无名火腾地一下便烧将起来,突然停下脚步,转头便呵斥道:
“不是让你不要跟来么?!”
然而甫一回头,他却见身后姑娘脚下一软,径直朝自己的怀中摔将过来。少年本能地伸手去扶,却是借力让对方倚在了自己身旁一段矮墙之上,当即又退开半步。
“小结巴……你为何如此……我……我究竟做错了何事?”
甯月眼中的泪再也憋不住,扑扑簌簌地落将下来。年轻的和罕却从她脚边拾起了滚落在地的盔胄,一步步徐徐地向后退去,边退边道:
“告诉你不要跟来便不要跟来。我同你无甚好说的,只求今后再无相见,彼此就当此生从不认识对方,便算罢了!”
黑瞳少年说得决绝,话毕将盔胄扣在了自己的头上,当即转身又要走。华丽的兽纹面具挡住了他的面孔,也让少女根本看不清楚其脸上此时究竟是何表情。
“为什么?难道这么多年来,你同那个唤作图娅的女孩结婚之后,便真的将过去的一切彻底抛开了?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红头发的姑娘没有力气再喊,声音小小的,几乎听不出情绪的起伏。然而,她的话却还是刺痛了将炎的心。他猛地回过头来,凶狠得恍若一匹孤狼:
“不许你提图娅的名字!如今已经死了这么多的人,你还想要怎样?”
“我……想怎样?小结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甯月忽然被问住了,心中隐隐有了一丝不好的感觉。
年轻的和罕轻蔑地一哼:
“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心里还不清楚么?你敢指天发誓,发誓过去、眼前同即将发生的一切,皆与你无关?!”
“我——我——”
少女心中忽然有些犹豫,不敢轻易作答。她并不确定对方话中所指的究竟何事,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指责,一时间更不知该如何反驳,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可她愈是这样,便愈是令思绪早已纷乱如麻的将炎确信,昆颉于永旸宫大殿之上所说与自己听的那些话并非虚言:
“直至今日我才忽然明白了,所有人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其实都是被预先安排好的,是也不是?当年,是你的父亲偷袭了煜水河畔的一座渔村,而后,你又故意装作同我偶遇。其实,不过是为了骗取我的信任,让我心甘情愿替你们卖命,是也不是?!”
少年人忽然有些按捺不住,一些从前不敢问、不敢说的话,眼下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自肚子里掏出一般,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什么骗……小结巴,你怎地变成了这样……”
甯月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一张脸登时变得煞白。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自己的这位密友心中,竟会藏有如此多的心事。此刻的将炎于少女眼中,不再是那个沉闷无趣,却富有正义感的同伴,反倒似一头由这片冰天雪地中冲出的,食人啖骨的狰狞野兽。
“是我变了,还是你和子隐当真有事故意瞒着我?我实在想不通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值得你们如此大费周章?你们究竟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
将炎咆哮着,两只眼里血丝密布,似想要将心中烦郁刨根问底弄个明白,却是不知该问什么,更不知该从何问起。甯月强忍住颤抖,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还不承认么?任何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都必定会有破绽!这件东西,你当如何解释?!”
年轻的和罕说着,忽然自怀中掏出了一串晶莹发亮的东西,举在了少女眼前大声质问起来。
“这是我送你的项链——这项链……怎么了?”
红发少女的情绪几近崩溃,说话也断断续续,语不成章。但硬起心肠的将炎却根本不为所动: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究竟还有什么秘密是不能直说的,你究竟要向我隐瞒什么?!多年来,月儿你始终对自己的身世闭口不谈,可过去的那些事,我早已全部想起来了!你的这串项链,同当年我妹妹走散时,戴在脖子上的一模一样!它究竟是如何到了你的手中?!你究竟何时候才肯同我说实话?!”
“小结巴,我……我并没有!这项链——我不知道!”
“不要再骗我!因为妹妹她最喜欢赤鲑,故而我们的父亲才会特意请人制了这样一枚挂坠送她,用作护身!月儿你老实告诉我,此物究竟是你父亲自何处得来?当年害我家惨遭血洗的罪魁祸首,是否便是他?!”
红发少女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串项链,竟是属于好友失踪多年的胞妹,登时便被问得懵了,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可将炎的情绪早已失去了控制。他越说越是激动,表情之中却瞧不出究竟是不解、怀疑还是愤怒,只是用力瞪着那一双带着水纹的墨色眼睛:
“这串项链若当真是你父亲送给你的,他便同当晚杀死我爹娘的那伙人难脱干系!我妹妹究竟被他弄去了什么地方?你身上还藏着什么不能告诉我的秘密!告诉我,你快告诉我!”
甯月看着同伴的眼睛,明白一切终究是瞒不过了。原本她还一直与心中排演,该如何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知对方。只是未曾想到,竟会在最不合适的时候,以这样一种方式,:
“我——其实来自澶瀛海下,也的确非你同族。我的养父,族里的大司铎风未殊曾极度仇视陆上人,手上沾满了累累鲜血。而我的生父昆颉,则是所有这些战祸、灾难的幕后主使……但是小结巴你一定要相信,我此生绝不会,也从未与他们的所作所为有过半点关系!”
姑娘几乎带着哭腔,尽一切可能将这一番极为苍白的解释,拼作几句完整的话。
然而,本应为迷途之人照亮前路的理智,如今却在所有最为荒谬的逻辑皆能自圆其说时,变成了那一剂令人癫狂的毒药。
年轻的和罕,早已钻入了自己提前做出的假设中不能自拔。昆颉向他灌输的那一番无稽之谈,几相映证下,却成为了铁一般的事实。眼下甯月的回答,彻底将原本仍在悬崖上徘徊犹豫的他狠狠推了下去。无论面前楚楚可怜的姑娘还能作何解释,他都再听不进了。
少年人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恍若一头挣脱枷锁的红龙,须鬣如戟,鳞甲震颤。他将手中乌金色的啸天陌重重一抖,竟是架上了甯月的颈侧。
锋利的啸天陌登时便划破了姑娘如雪的肌肤。被天空中光气照亮的鲜红色的血,顺着刀刃缓缓低落,散着诡异的光。
一颗泪,从少女的眼角滑落,滴在沾了血的陌刀上,化作千万晶莹的碎片。而似乎正是因为这滴泪,方令将炎举刀的手犹豫了起来,没有立时挥下。
寂静的夜空,森然的废墟,二人便好似被人以咒术化作的两尊石像,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而这本就无法长久维系的平衡,终还是被打破了。一道白影忽然自黑暗之中跃起,二话不说便向将炎的身侧攻去。
那正是尾随二人前来的祁子隐。起初,他还萌生过退意,不想因为自己的贸然出现而令两名好友尴尬不快。但当黑瞳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大,举止也愈发变得疯狂时,他方才意识到事态终于失控,必须出手了。
年轻的晔国公势头太劲,完全没留半分余地。将炎对此却毫不惊讶,果断地丢下甯月,回身便举刀一格。
“铛啷”一声,兵刃相交,火光四溅。
这样的场景,甯月并非第一次见到。三人仿佛于一瞬间,重又回到了数年前的暮庐城中,回到了向百里悉心指导过招的那些温润的下午。
但有些事,终还是回不去了。曾经真刀真枪的比试,从未如今日这般惊心动魄,招招致命。
赤色一方,是不断突击攻前的摧山。一次接一次,年轻的和罕毫不吝啬地将手中长刀准确而凌厉地刺向对方要害,丝毫不顾就在短短数个时辰前,彼此还曾并肩而战过。
白色一方,却并不似此前的任何一次交锋,只顾一味防御。阔别数年,年轻的晔国公武艺早已精进。更重要的是,眼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再退让——今日之前,其心中那个最为在意的红发姑娘每逢危难时刻,总有一人会为她挺身而出。但如今,能够继续挡在她身前的,只剩下了他自己!
摧山的攻势凌厉非常。将炎的体力似乎不会用尽一般,白衣少年仅能抓住招架之余的空隙发起攻势,却无一例外地扑空。他却锲而不舍,不肯放过任何一次机会,甚至几次逼得对方不得不回刀防御。
于黑瞳少年而言,祁子隐的进攻便似蚍蜉撼树,无论从力量还是速度,皆无法同自己抗衡。但五御刀的防御滴水不漏,即便啸天陌每一次刺击皆近乎完美,然而都好似刺入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水中,被对方化解。
就这样来来回回战了足近百来回合,两人皆已汗透重衣,白色的水汽自衣甲的缝隙与口鼻中汹涌而出,再于衣衫同眉梢上凝结成霜。他们的体力也终于逼近了极限,挥刀的速度一次比一次慢,却是没有一方能够停下,更不敢停下
“住手,你们快点住手!”
始终在一旁捏了把汗的甯月,早已将嗓子吼得嘶哑。然而,即便她能够,甚至有足够的理由帮白衣少年获胜,却也无法向二人中的任何一个施咒。因为其心下清楚,此时对于拼尽全力厮杀在一起的将炎同祁子隐而言,任何一方落入下风,都立时会性命之忧。
如今,甚至连她也不敢确定,这两个昔日的密友,是否当真如曾经看起来的那般要好。恍惚间,她甚至有些怀疑,那个曾为救下法场上被判死罪的晔国少主,而不惜跟随恩师赌上自己性命的黑眼睛少年,早已在那一日便死去了。
但似乎是上天听到了姑娘的祈愿。在她苦苦哀求同伴收手时,忽然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发出了一丝异动。
那是一阵颇有规律的颤抖,伴随着仿佛由大地深处传来的,若隐若无的沉闷响动,令甯月的注意力短暂地从面前的刀光剑影上挪了开来:
“快别打了,你们有没有感觉到?!”
姑娘厉声问道。然而一旁专注于缠斗的二人对此却是毫无反应,非要杀出个你死我活来。
“你们两个不要再打了!”
甯月攒起最后的一丝气力,将这句话吼将出来。与此同时,仿佛是有意配合她一般,那阵连绵不绝的闷响也变得愈发清晰起来,好似不再是由脚下传来,而是在每个人的头颅中共鸣着,混响着。
终于,将炎同祁子隐各自后退了数步,垂下了手中的兵刃。三人脚下的地面也再次震动起来,却是比前一次强烈得多。如今,冰穹之下的所有人,皆感到自己仿佛栖身于一头正沉眠于此的上古巨兽背上。而先前接二连三的战斗,终于令这头巨兽甦醒了过来。
“这震动怎么回事?莫非也是你们搞的鬼!”
将炎问道,将指着红发少女与白衣少年的啸天陌放低了些,脸上的敌意却分毫未减。
甯月无奈地摇了摇头,在脸上挤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没有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暂时阻止了两位好友的决斗。她心中虽仍担心,眼前这脆弱的和平随时都有可能打破。但是现在,有更大的危机需要他们共同应对。
三人一前两后地赶回了营地,却见自己麾下的将士早已乱做了一团,却是无人知晓此前黑暗中传来的那阵骇人的震动,究竟因何而来。
但少女的脑海中,却是忽然回想起许多年前,在晔国城郊的人骨地宫中那种无形的压迫感。无论冰下的黑暗之中,还隐藏着什么可怕的未知,其同至今尚未现身的昆颉一样,皆是她前进路上避让不开,且必须直面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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